第5章 暗杀卡利古拉(40年至41年)
The Assassination of Caligula(A.D.40—41)
卡利古拉皇帝的死亡过程如下:
他荒唐、残忍的暴行,常常会唤醒遭受暴行的人们内心深处的仇恨及报仇的渴望,但他的权力至高无上,人们敢怒不敢言。不过,官逼民反,由卡利古拉的残暴激起的民怨的火苗,越是受到压制,燃烧得越旺。人们不断进行密谋,策划暗杀行动,来反对他的暴政。
在计划暗杀行动的人中,有一个叫卡西乌斯·卡瑞亚的军官,尽管军衔不高,地位却很尊贵。他是一名上尉,或者按照当时的称呼,叫百夫长。他的部队虽然人数不多,却隶属于禁卫军。那时的禁卫军,相当于皇帝的私人卫队,是一支很光荣的军队。正因为他在禁卫军中任职,他的地位才如此尊贵,作为禁卫军的百夫长,他有很多机会与皇帝接触。他也非常勇敢,所以在军中备受尊敬。几年前在日耳曼的一次英勇行为,让他赫赫有名。
在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去世时,一些日耳曼军团包括卡西乌斯·卡瑞亚服役的军团趁机哗变。这些军团的士兵列举了许多严重的压迫行为作为他们反叛的理由,要求对他们遭受的痛苦进行赔偿,并保证他们未来的安全。叛乱刚刚爆发,他们在狂怒中采取的重要措施之一就是抓住军营里的所有百夫长,并计划把他们打个半死。士兵们按自己的编号逐一殴打百夫长们。每个百夫长都吃了六十多个拳头,一个个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有的被丢到军营外面,有的被扔进了莱茵河里。就这样,他们殴打所有百夫长报仇雪恨,但有一名百夫长逃脱了,他就是卡西乌斯·卡瑞亚。卡西乌斯·卡瑞亚不会让自己落入这些叛军手中。他拿起武器左冲右突、闪展腾挪,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逃离了军营。这一壮举让他名声大噪。
根据这一描述,有人可能会想,在体形和力量方面,卡西乌斯·卡瑞亚一定比别人有更大的优势,因为似乎只有超乎寻常的体力和顽强无畏的勇气,才能让一个人孤身涉险、以一当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卡西乌斯·卡瑞亚身材矮小、体形纤弱,态度谦和、平易近人,心地善良、温文尔雅。因此,他不仅因勇气而备受尊敬与钦佩,还因和善的性情而广受爱戴。
然而,拥有如此高洁的品质并不能让他在皇帝面前受宠。事实上,有一件事情恰恰说明,高尚只会给他带来厄运。有一段时期,卡利古拉让禁卫军的百夫长们出去收税。通常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会残酷暴虐地敲诈勒索,但卡西乌斯·卡瑞亚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对老百姓心怀怜悯与同情,严格按照法律公平地收税。这样做的后果,必然是他收的钱比别人的少,这让皇帝心生不悦。然而,这件事并不足以让皇帝大发雷霆,所以皇帝并没有重罚冒犯他的卡西乌斯·卡瑞亚,而是试图通过各种方式,无礼地羞辱卡西乌斯·卡瑞亚,戏弄并折磨他,从而消解自己心中的不悦。
有时,在军营里或其他军事驻地,指挥官每天傍晚都要发出所谓的口令或暗号,通常由几个词或短语组成,用于军官之间的联络,有时也会因为某种原因,要求所有士兵夜里在营区范围内来回传递。所有哨兵都有口令,因此,无论何时任何人接近哨位都会被要求止步,并说出口令。如果这个陌生人口令正确,就意味着一切正常,他可以继续前行,因为敌人和间谍是无从得知这个口令的。
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轮到卡西乌斯·卡瑞亚传递口令,皇帝就会给他一些滑稽可笑的或粗鄙下流的词,这么做不仅让他纯洁的心灵受到玷污,当他用这些口令与其他将士进行联络时,也让他在下级军官和士兵面前丢丑。有时,这些作为口令的词完全说不出口;有时,是某个声名狼藉、伤风败俗的女人的名字。然而,不管这些口令是什么,作为一名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官,卡西乌斯·卡瑞亚被迫在所有队伍里传递它们。每次传口令,他都要默默地忍受粗鄙的士兵们的坏笑和嘲弄。
每当要对他人施以可怕的刑罚,或者要做出任何残忍的行为时,卡利古拉就会很高兴地让卡西乌斯·卡瑞亚来执行这些任务,因为他知道卡西乌斯·卡瑞亚对这些事情有多么深恶痛绝。有一次,一位受人尊敬的叫普罗佩提乌斯的元老,被他的一名政敌指控谋反。据那个原告说,普罗佩提乌斯之所以犯下谋反大罪,是因为他曾恶语中伤皇帝。普罗佩提乌斯否认自己曾经咒骂过皇帝,原告提米迪乌斯要求传唤女演员昆提莉娅做人证。因此,普罗佩提乌斯被送上了审判席,昆提莉娅也被叫到法官面前做证。她说,提米迪乌斯说普罗佩提乌斯骂过皇帝,这种事她从未听到过。提米迪乌斯随即就说昆提莉娅做伪证,坚称昆提莉娅听到普罗佩提乌斯说过这种话,要求对她严刑逼供。皇帝答应了这一请求,命令卡西乌斯·卡瑞亚对这位女演员用刑。
当然了,由于这类事常跟反对暴君的阴谋联系在一起,因此要想弄清相关的事实真相总是很难,而所有相关人员自然会采取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来隐瞒自己做的事情。然而,普罗佩提乌斯或许的确对皇帝心怀不满。昆提莉娅或许也多多少少知道普罗佩提乌斯的一些秘密。甚至有可能,在一些秘密计划中,卡西乌斯·卡瑞亚和他们也有关联,因为据说在收到卡利古拉要他对昆提莉娅用刑的命令时,他非常不安,十分惊慌。如果对昆提莉娅用重刑,他担心这个不幸的受害者最后会因招架不住而供认不讳,这将会给他最信赖的、有望推翻卡利古拉的人们带来毁灭;如果他试图救她,后果只可能是激起卡利古拉对他的怒火,这样一来,自然就保护不了她,更别说救她了。然而,当他焦虑紧张、犹疑不决地走向刑场去对犯人用刑时,昆提莉娅向他发出了一个秘密信号,暗示他不必担心,无论她受到什么样的刑罚,她都会忠于自己的使命,守口如瓶。这稍稍减轻了卡西乌斯·卡瑞亚的担忧。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这一保证减轻了他的焦虑和担忧,但一想到如此柔弱的一个女子要遭受如此残酷的刑罚,他的心灵还是遭受着非常痛苦的折磨。然而,除了硬着头皮走向刑场,他什么也不能做。到了那里后,他发现可怜的昆提莉娅被绑在架子上,四肢被分别固定在刑具上,她的骨头断了,但直到最后她都强忍痛苦一声不吭。然后,几乎晕死过去的、无助的昆提莉娅被抬到了卡利古拉面前,这下他似乎满意了,命人将受了酷刑的、悲惨的受害者抬走,并宣布将普罗佩提乌斯无罪释放。
这件事过后,卡西乌斯·卡瑞亚变得心神不宁、激动不安——对受害者的同情混合着对所有悲剧制造者的愤恨,使其心中燃起熊熊怒火。事实上,这件事让他如此愤怒,以至事情一结束,他就立刻决定采取措施置卡利古拉于死地。这一决定勇敢无畏、孤注一掷。卡利古拉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而他——卡西乌斯·卡瑞亚,只是卡利古拉禁卫军中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没有任何政治影响力和能力。不管成功与否,他都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免受这种尝试可能会带来的可怕后果。
然而,他现在已经义无反顾,决心勇敢地面对一切危险,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立刻开始在军官中物色最有可能加入的人选——他们必须勇敢、坚定、忠诚,必须是打心眼儿里反对卡利古拉统治的人,或者是遭受过政府不公正对待的人。他从这些人里选出了几个,谨慎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们,结果所有人都拍手赞同。有的人拒绝积极地参与,但庄严地承诺不会出卖卡西乌斯·卡瑞亚,请他放心,并祝愿他成功。
同谋者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然而,在讨论会上,就实施计划的过程,他们有了不同的意见。有的人赞同立刻行动,认为令人担忧的最大的危险就是拖延,由于谋反的范围不断扩大,若有人得知内幕后可能会出卖他们;而有的人支持小心缓慢地进行,他们最担心的是鲁莽轻率的行动,在计划还没有完善前就试图行动,只会毁了计划。
卡西乌斯·卡瑞亚支持前一种观点。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施自己的计划。他说自己已经做好了随时行动的准备:作为禁卫军的军官,他有大量机会接近皇帝,他要利用这些机会杀掉这个魔头。他说,皇帝经常去朱庇特神殿供奉祭品,他能轻而易举地在那里杀掉皇帝;或者,如果他们认为那个场合太过公开,他也可以在皇宫里寻找机会——在皇帝惯常举行的特定的宗教仪式上,他通常也在场;或者,他准备从一个塔楼上跳下来行刺,皇帝有时会到塔楼上向下面的平民撒钱。卡西乌斯·卡瑞亚说,在这样的场合,他很容易从身后接近皇帝,突然将其抛出护墙扔到下面的人行道上。然而,对同谋者们来说,所有这些计划把握不大,风险却不小,因此,卡西乌斯·卡瑞亚的提议并没有被通过。
最后,距离卡利古拉离开罗马城前往埃及亚历山大港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同谋者们意识到:他们要么开始行动,要么完全放弃计划。在皇帝离开罗马城之前,原定会有一场大型庆祝活动。这场庆祝活动包括游戏、运动、各种激动人心的表演,将持续三天。同谋者们商讨后决定,在这三天之内刺杀卡利古拉。
然而,做出这一决定后,在确定刺杀行动的具体时间时,他们似乎普遍失去了信心。因此,三天的庆祝活动已过去了两天,他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尝试。最后,在第三天清晨,卡西乌斯·卡瑞亚将主要的同谋者召集到一起,急切地敦促他们不要放过眼前的机会,如此拖延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风险。他自己似乎充满勇气和决心,他的演说雄辩有力,他用自己坚定的意志鼓励他们,他们一致同意继续行动。
那一天,皇帝异乎寻常地、早早地来到了剧场,看上去精神抖擞、心情愉悦,对身边的人也很随和,谈吐风趣幽默,态度平易近人。在特定的仪式举行完之后,由他宣布那一天的庆祝活动正式开始。在亲信随从的簇拥下,他向台上走去,卡西乌斯·卡瑞亚和其他在那一天当值的军官们走在他身后不远处。
表演开始了,直到正午,一切都如常进行。谋反者们对自己的计划严格保密,但有一个谋反者,当他在一位尊贵的元老旁边坐下时,问元老是否听说了什么新闻,这位元老说没有。“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或许你还没有听说过的事,”他说道,“今天的表演中,有一场是关于暴君之死的。”“嘘——”元老警告道,并引用了一句荷马史诗,意思是“小声点儿,别让希腊人偷听了去”。
在这样的娱乐消遣中,皇帝通常会在正午时休息一会儿,以便用点茶水点心,恢复精神。这时,就轮到卡西乌斯·卡瑞亚在皇帝身边服侍了。皇帝带着他从剧院回到与剧院相邻的一处行宫,他会在那里泡澡,然后用些茶水点心。在估计皇帝该起身去行宫时,卡西乌斯·卡瑞亚心想自己应该先出去,在皇帝去浴室的走廊里等待时机,当皇帝走过来时,自己就可以拦截并刺杀他。然而,皇帝与宠臣和亲友交谈甚欢,所以耽搁了去行宫的时间。最后,皇帝说,反正今天是庆祝活动的最后一天,他就不去泡澡了,要留在剧院,并命人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过来,文质彬彬地将其分发给周围的官员品尝。
与此同时,卡西乌斯·卡瑞亚手握宝剑耐心地等在走廊里,只等皇帝一出现就给他致命一击。当然了,跟在皇帝身后的谋反者们,此时却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其中一个叫米努西阿努斯的人,决定出去通知卡西乌斯·卡瑞亚,告诉他卡利古拉的计划有变。米努西阿努斯试图站起来,但卡利古拉把手放在他的长袍上说:“坐着别动,朋友,你待会儿和我一起走。”因此,他将不安与焦虑努力地掩饰起来。过了片刻,当皇帝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时,他瞅准机会站起来,假装对表演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走出了剧院。
米努西阿努斯发现卡西乌斯·卡瑞亚埋伏在走廊里,立刻告诉他皇帝决定不出来了。卡西乌斯·卡瑞亚和米努西阿努斯都感到不知所措,跟着米努西阿努斯一起溜出剧院的其他同谋者也凑了过来。接下来,他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热烈认真的讨论会。犹豫片刻后,卡西乌斯·卡瑞亚宣布:他们现在必须冒险将计划进行到底。他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的同伴们支持他,就回到剧院,当着暴君亲友们的面把暴君刺死在座位上。米努西阿努斯和其他人一致同意这个计划,并决定立即执行。
不过,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剧院发生了一件小事,出现了新情况,又使计划受阻。因为当米努西阿努斯和其他几名同谋者与卡西乌斯·卡瑞亚在走廊里商量时,留在剧院里的同谋者知道卡西乌斯·卡瑞亚还等着卡利古拉出去,就想办法试图劝卡利古拉离开,以便带他进入早已设置好的陷阱。因此,他们聚集到皇帝身边建议他像往常那样去泡澡,不过,幸好他们并没有暴露他们急切盼望卡利古拉离开的心情,否则肯定会露出破绽。最后,卡利古拉似乎听从了这些劝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随行人员陪侍在侧,随着他走向通往皇宫的大门。谋反者们走在他前面,假装给他开路,实际上是设法把他们认为最有可能向皇帝伸出援手的人隔开。卡西乌斯·卡瑞亚和其他几名同谋者的商讨会因这群人的到来而中断。
当时与皇帝同行的人中,有皇帝的叔叔克劳狄乌斯和其他一些尊贵的亲属。在这些亲友的陪伴下,卡利古拉沿着过道走过来,丝毫不曾想到厄运正等待着他。然而,他并没有立刻走向浴室,而是转身走进了旁边一条通往另一座行宫的走廊,那里聚集着一群少男少女——他们是刚刚从亚洲送来给皇帝在舞台上表演歌舞的。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小演员,似乎急切地想让他们立刻上台,能让他欣赏他们的表演。就在这时,卡西乌斯·卡瑞亚和其他同谋者走了过来。他们决定现在就动手。
卡西乌斯·卡瑞亚来到皇帝身边,像往常那样问他当晚的口令,皇帝随口说了一个他常选的词语侮辱卡西乌斯·卡瑞亚。但这一次,卡西乌斯·卡瑞亚不再像往常那样逆来顺受,而是怒发冲冠,疾言厉色。说时迟,那时快,他拔出宝剑刺伤了卡利古拉的脖子。卡利古拉顺势倒在地上,整个行宫里回响着他因疼痛和恐惧而发出的哀号。其他同谋者冲进来,从四面八方攻击他。皇帝的亲信们——只要是支持他的人都能被称作亲信——树倒猢狲散。至于卡利古拉的叔叔克劳狄乌斯,我们不可能期待他会给予侄子任何帮助,因为他的智力如此低下,以至人们通常认为他连常识都不具备。所有有望保护卡利古拉的人,要么逃离了现场,要么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任凭谋反者们尽情地报复悲惨的卡利古拉。
事实上,当暴君活着并手握大权时,成千上万的人愿意为他辩护并执行他的意志,不管他们心里有多么恨他。然而,当他死了或者当他必死无疑时,形势瞬间就会改变,他会众叛亲离,人人倒戈。剧院和皇宫内外的民众,一个小时前还在这位强大的君主面前不寒而栗,似乎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听从他的召唤和命令;现在,看到他转瞬之间就成为一具死尸的场景,他们却满心欢喜。谋反者们一确定计划成功,暴君毙命,就开始纵情狂欢,似乎即使这样都难解心头之恨。在疯狂又野蛮的狂欢中,他们割下他身上的肉,扔进嘴里使劲咀嚼。最后,他们离开了尸体,来到了城里,那里自然已乱成了一锅粥。
卡利古拉的尸体直到深夜还被扔在那里,后来被皇宫里的一些侍从运走了。据说,他们是被谋杀的卡利古拉的妻子,也就是皇后凯索妮亚派来的。凯索妮亚那时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事发当时,她和女儿待在一座偏僻的行宫里。丈夫被杀的消息让她伤心害怕、心乱如麻。她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孩子,寸步不离,同时安排人员埋葬了丈夫。她心想,或许她和孩子暂时不会有危险,所以并没有打算逃跑。看来,她并不知道谋反者们被唤醒了多么可怕的狂怒,这种狂怒来自她丈夫对他们长期的侮辱与迫害,现在需要由她和孩子的生命来安抚。那天深夜,一名谋反者破门而入,将凯索妮亚刺死在椅子中,并举起摇篮中无辜的婴儿把她摔死在了墙上。刺杀卡利古拉的谋反者们,不光要对暴君个人实施报复,还要对可恨的暴君的家族赶尽杀绝。他们为自己杀害妇孺的行为辩解,说斩草除根是严酷的政治需要,这样就不会有后起的继承者重新建立政权,并再次实行他们中止的暴政。无辜又无助的孩子成为这种假定的政治必要性的牺牲品,在君主制的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