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麋氏
听着车厢外那男子的呼喝,麋氏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茫与恐惧。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一二年间,自己就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往来仆从奉迎的高贵的麋氏嫡女,成为了如今须藏身马车的卑微弃妇。
还记得两年前,自己在家中见到了从未如此兴奋的长兄。
往日里长兄皆步履四平八稳,襟带如风,作儒雅君子状,与诸君子往来交游,面上从来波澜不惊。
麋氏知道这是因为长兄顾念家声所致,毕竟阿父猝然离世后,给长兄留下的也只不过是个人脉通达的商贾网络罢了。
如今麋氏位居天下五大豪商之列,财力直追河北甄氏数代经营,也不过是长兄凭借自己的头脑与风度得来的。
可是当天长兄却面色赤红,笑容满面,几欲手舞足蹈了。依稀记得,当时大兄一直喃喃着“奇货可居”四字。还记得自己当时想着,这时才能看出大兄与二兄真乃一母同胞。
随即大兄便与自己言道,已将自己的终身安排妥当了,他已然请托了徐州名士王景兴做媒,要将自己许给徐州牧,那位闻名天下的大英豪。
她自然知道长兄完全是为了自己好,毕竟自己已然年芳二八,州中世家虽有良配,然别人却嫌她出身商贾。
那出身贫贱的刘玄德如今已然高居州牧之位,然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正需长兄助其稳定徐州。更兼其宠妾才被吕布掠去,房中无人,正妻之位空悬,实乃良配。
麋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像是突然间长大一般,仿佛一下子不再是小孩子了。
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骤然落入了名为礼法规矩的境遇中,每天都有各色人等为自己筹备婚仪,自己像是幼时与二哥一齐鞭打的陀螺,被仓促的赶入了婚姻。
昏礼当日,麋氏心中并未有许多情感,毕竟刘君是一个年长于长兄的男子,虽是英武男子,实则略长两岁便可作自己阿父了。
身穿玄色吉服的麋氏端庄地跪坐在塌上,透过羽扇的缝隙,看到了自己的夫君。
此时的刘玄德,却与她心目中的大英雄相距甚远,面目虽然英武,但过大的耳朵却稍微破坏了这一组合。
经年累月的沙场征战也给他的额头带来了些许皱纹,给他的皮肤染上了些许黝黑,倒像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庄稼汉。
只见他面色酡红,若有若无的酒气缠身,在进入洞房后,他并未看向她,而是回头冲院外沉声嘱咐照顾好二弟三弟,而后才回身去看她。
仿佛是被她的美貌惊住了,又仿佛是在回味酒韵,刘君初时并未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麋氏。
他那明亮敦厚,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眼神在此时才展露出了一些血气方刚。
明明是与其他女子结过好几次婚姻的人了,却像是从未见过这场面似的,颤颤巍巍的摩挲着那细腻的吉服,口中似是赞赏着这洞房的华丽。
麋氏被他逗乐了,当时也便认命了。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二人便结发,她也悄悄发誓,要做一位贤妻。
随后,她闭上眼,只把自己当作一只布偶,任凭她的夫君摆布。
第二日晨起时,麋氏并没有感到自己身份上有何变化,但却敏锐的发现下人侍女们面对自己时的眼神变了,变得敬畏。那刘玄德身侧的熊貔猛士们也对自己执礼甚恭,言必称夫人。
一二月余间,她会静静地看着刘君躬耕于田圃,为他递上凉水;也会在刘君伏案筹谋时为他剪去烛花。
她以为自己会喜欢上这种生活,然后在余生中做一个举案齐眉的妻。
然而,婚后数月,她并未怀上子嗣。
偶然地,听下人说,刘君命中克妻,前时数位正妻嫡子皆逢难丧命,不知糜夫人会如何。这为她头顶明亮的天空附上了一层阴霾。
往后的日子,便突然急转直下了。自己先是跟随夫君由下邳至广陵,又从广陵至小沛。
从越来越差的屋舍,与夫君额头上越陷越深的皱纹间,麋氏知道,自己会逐渐远离原本的生活。
直到昨日,夫君突地闯进后堂,言辞急切地对她说,现下的居所也要弃了。
自己要与甘氏一同照看三个孩儿,伪装成麋氏商队,明日随军出城,突围前往陈留,夫君将要去投曹公了。
原本为她母子五人安排的是刘君的州牧车架,为前任州牧陶恭祖所制,尽显气派奢华。刘君为保行事隐秘,遂给自己一行人换了普通车架。
自己也想为刘君尽一份力,便万事依从刘君安排,一夜未眠,只是呵护着小儿入睡。第二日平明时,自己再次激励了刘君,却不知为何,还是在袖笼中藏了一把匕首。
她第一次见识战阵,不像身后那位抖若筛糠的姐妹,嗅闻着泥土混杂着鲜血的芬芳,她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境界,仿佛自己也在策马驰骋一般。
在刘君也上马前去阻拦敌军后,她知道自己在刘君的心中从未曾触及关张二君的地位,也从未这样想过。
毕竟下人常说,自己的夫君向来女人如衣服,英雄如手足,一月中刘君要与关张二人于军中同榻而眠逾半数。
刘君此去,便是生死未卜,她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来保护他的儿女。
她吩咐将车队前后调换,将装满绸缎绢帛的车排在首位,又令亲卫皆去作势防护,自己一行人却与随行二婢换乘,藏于于第二辆普通马车中。
随后命令管事,将最后两辆辎重车打开。将自己从下邳带出的麋氏所铸数百贯上品五铢钱倾倒于地。
她听长兄说过,只有刘君亲信兵士不贪财,其余人等,看到五铢钱的金光便会失去理智。
长兄曾用这招无数次逃脱山贼水匪,黄巾余孽的抢掠。她便有样学样,试图以此举来迟滞敌方的追兵。
她的计策毫无疑问地奏效了,吕布麾下的士兵不是每一个都是陷阵营,他们原本还有形制的阵列唰的一下散开,又朝着辎重车汇集而去。
就连追逐而来的骑卒,也有数骑飞奔而去,剩下的则对她这一支小小队伍构不成威胁。
他们顺利逃离了战场,并把州牧座驾与两名侍女留在了那里。
正当她长舒一口气,试图撩开车帘,想要观察官道之上情况时,一支箭矢于她眼前掠过,正中那位她兄长心腹管事的咽喉。
此时,麋氏心中一片慌乱,在车窗外的喊杀声逐渐停滞后,麋氏觉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兵士们拉开车帘后,自己会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出假身份,至少要保下刘君的几个个孩儿。
可是当那个军汉探身进来后,她还是怕得掏出了匕首,仿佛是只有拿刀面对着对方,她才有底气说出自己的话。
而当匕首被夺下后,支撑她不在恐惧下崩溃的,也就只剩下躯壳以及羞愤的面容了。
想到那个军侯竟然识破了自己的计策,但他却并未告发自己,反而是顺从地配合自己藏起来了。
麋氏原本坚强的心态在多次出乎预料的转折下已然变得脆弱异常。
此时,她没有任何依靠,自己的夫君生死未卜,只有面前的这位屯长伸出了援手。
自然而然的,身处绝地的麋氏像是溺水之人遇到了那根救命的浮木,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它。
“既然不知前路如何,那便先这样走下去,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刘君的孩儿。”她在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在马车行进的颠簸中,已然精疲力竭的麋氏缓缓地睡去,不曾想过醒来后将会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