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或青楼
凌福彭先后娶四房妻妾,凌叔华生母李若兰是第三位。后代保存了李若兰两张相片,一张大约摄于一九〇〇年,一袭便袍,考究的丝质面料,尽显贵妇气派。另一张在一九三〇年左右,进入民国,垂至鞋面的皮毛大氅,浓浓的新时代气息,比前一张愈加雍容华贵。而眼神炯炯,则透出她精明干练。
凌叔华生母的来历有点扑朔迷离,带几分传奇色彩。凌福彭为官至贵,留存的生平资料相当丰富,地方志、文史档案、同代人记述、后世学者发掘,十分丰富。叙述凌福彭生平的难处在如何取舍,去讹存真。说到凌叔华母亲,恰好相反,世人知道得极少,叙述她,几乎为无米之炊。那个年代有谁费笔墨关注一个并无建树的女人,何况还是个偏房。幸而凌叔华写了本传记体小说《古韵》,专述“母亲的婚姻”一节,叙写母亲身世详尽、生动,甚至富于戏剧性。然而《古韵》毕竟是小说,真事多少,虚拟多少,不大好说了。李若兰到小说里改成朱兰,父亲也改为丁姓。
据《古韵》,朱兰也出生在粤地,离番禺不很远的三水镇,三条小河交汇处。小镇临水,景色秀美;水边的女孩,水灵秀气。朱兰原本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祖父很有学问,兼擅诗赋,是地方上颇具声望的名流,名字辑载入《广东省志》。颇具名望的祖父至为孝顺,虽然应试中了举人,仕途在望,却为了近侍二老,甘愿终生待在寂寞的乡间,身后留给儿女们遗产,只是他自己的著述和满架的古人典籍。
祖父过世,朱兰父亲依旧无忧无虑地攻读诗书,好在夫人陪嫁带来数百亩良田,全家无衣食之虞。这个父亲太过疏忽,一次携朱兰去广州赴亲戚寿宴,他酒意微醺地上街观灯,待灯火阑珊,走到码头要回转住处,只才发现携来同行的闺女不在身边了。寻找了三天不见踪影,父亲急火攻心,立时病倒,一年后离开了人世,女儿人生轨迹由此而改道。
拐走朱兰的老妇把她卖了人家,买主潘姓是家大户,无儿无女,对女孩视如己出,朱兰幸免沦为童奴或幼妓。潘家实广州四大富商之首,豪华宅院里的廊檐梁柱,处处精雕细刻。门口细瓷花盆里的花卉,四季变换。春天的牡丹,夏季的荷花,秋凉开菊,冬来吐梅。潘家少奶奶孀居内帏而主持家政,操劳一天下来,心头空空荡荡。原只打算买个丫头替替手脚,难得朱兰讨人喜欢,便收养做女儿,母女做伴,驱散了孤寂。养母一起早就打扮朱兰,送她往私塾念书写字,带她去亲友家应酬婚丧礼节。见她俊俏爽朗,认定日后或有出息,添了指望,因而如亲生闺女般疼爱。
朱兰渐渐长大,亭亭玉立,生母费尽周折寻到潘府相认。两位母亲都通情达理,交由朱兰自己抉择。朱兰去留两难。权衡之下,养母家温馨日久,难舍依偎,生母这头到底生疏。生母无奈返回,只好常来看看。十五岁的朱兰青春焕发,媒人三天两头登门。男方有官宦有洋商,也有书香门第,潘少奶奶总舍不得就此嫁了出去。但敌不过一句俗话,女大不中留。最终缘分系着一位京城要员,恭亲王的左膀右臂。且不说府邸金碧辉煌,仅他一笔好书法就叫女孩动心,潘府匾额正是他往日题写。京城要员赴潘家请宴,看到朱兰苗条秀丽,顿时两眼出神,几天后即着人说媒。潘少奶奶满意这门亲事,只是顾忌人家已有了原配,不忍心朱兰去做偏房。不意朱兰竟爱慕来客的魁伟儒雅,羞怯怯默许了婚事。很快她随新婚丈夫进京,进宅门后才知道,丈夫原配之外还先有了另一个偏房。[1]
《古韵》是依自传构思的小说,所叙不宜全然轻信。认养朱兰的潘家是否姓潘?凌福彭一个亲家就是此姓,[2]潘姓未必不是小说借用过来的。《古韵》中“搬家”“一件喜事”两章,均在凌叔华撰写自传体《古韵》之前就以小说发表了,而第五章“中秋节”与发表过的小说《八月节》则大同小异。纵然如此,总有传记成分在内,细节虚拟不掩大体真实。
清末时的生母
民国时期的生母
凌叔华胞妹凌淑浩叙述了母亲另一番来历。若兰父母并不算富有,父亲不过是普通读书人,母亲操持农务。淑浩告诉女婿,姨婆李若兰做过画舫上的歌伎。凌福彭上画舫听歌,指定说:“我要娶她。”若兰跟着走了。[3]照理她不会随意说母亲,应该可信。可凌淑浩说此话已到九十八岁高龄,会不会出于说不清缘故的臆想呢?记述外祖母这番话的魏淑凌,对照《古韵》不同的叙述,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说:“两姐妹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叙述)都让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4]何种隐情呢?或许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不论来自闺阁或出身青楼,反正李若兰嫁进高楼深院,伴随凌福彭到老,她修炼成一位十足的官府太太。凌福彭原配冯夫人去世很早,姨太太们一个不服一个,明争暗斗,为一点琐事闹得鸡飞狗跳,以致酿成轩然大波。耍泼的耍泼,撒娇的撒娇,各有招数,尽情描述在《古韵》里。李若兰摆一副老好人姿态,左右逢源,稳稳地享她清福。她不可能具有现代观念,无从咀嚼其中苦涩。礼教的意识和涵养,让她不得不哑巴吃黄连,人性压在了心底。抑或心已麻木,无所谓压抑不压抑,本来感受不到一丝苦味。李若兰俨然凌府的平衡器,假若没有她,凌府上下不知将乱成什么样子。撒娇的、耍泼的是贵府的一类,李若兰是高门巨族太太们的另一类型,更能体现礼教涵义的那种,所谓大家风范。母亲的性情遗传给女儿们,最明显是在凌叔华身上。
李若兰膝下一色四个丫头片子,淑芝、淑平、叔华、淑浩。没能为老爷尽到延绵子嗣的责任,是她一块心病。她以为肚子太不争气,一直存着自卑情结,暗自埋怨命苦。头两个女儿后面原有个男孩,又不幸夭折。李若兰满心指望再来个男儿,叔华又是丫头。母亲泪眼汪汪地吩咐用人,别给老爷报信。三天后接生婆上门讨喜钱,凌福彭才知道家里又添了丁口。既然命中不该有男孩,李若兰只得希望女儿出人头地。不能续香火是豪门妻妾的一大罪过,压在李若兰心头的自怨自艾情绪影响到年幼的凌叔华,她成年后回忆:“有多少个早晨,我都梦想着像过去爸一样,去参加科举考试。如果考取了,我妈得有多高兴,她会向家里每个人夸耀自己的女儿,那时再没人敢说,她没有儿子。”[5]李若兰热衷给女儿讲孟丽君之类的浪漫故事,女扮男装,高中魁首,故事不只是故事,寄寓她苦心期盼。凌府十多个孩子成年以后,未见其他几房子女多大出息,唯有叔华名垂史册,淑浩成了美国的优秀医生。晚年的李若兰该无限欣慰。
叔华、淑浩成年前,李若兰是郁闷的。每当排遣郁闷,便依赖女红,手不离针线。叔华幼小不解母亲烦恼:“晴天看妈刺绣,是我记忆里的一首小诗。她那好看的手指,在竹绷子上下织来织去,发出细微悦耳的声音,给人一种时空的和谐。”但是“一次,妈问我喜欢绣什么颜色的鞋,我竟不知为什么,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6]莫不是女儿蓦地想到小诗以外的什么?
李若兰年幼时识得一些字,嫁入凌府再受丈夫耳濡目染,也有了少许书卷气。叔华给母亲念郁达夫小说,作者同情“袋里无钱,心头多恨”的落魄青年,很引起李若兰共鸣。李若兰房里唱本不少,她读了抒写真情的唱本《客途秋恨》,竟有如此评论:“那样写法,才是文学,不是无病呻吟。”[7]泰戈尔第一次访问中国那年,她容许还是女学生的凌叔华不避闲言碎语,参与社交活动,约同徐志摩,请泰戈尔等来家里做客。她特别嘱咐叔华,不能给中国人丢脸。亲自指派用人备好各式点心,家里做的、街上买的,尽是中国传统特色的糕饼浆水。
《古韵》描绘的朱兰,知书识礼、洞晓人情、贤惠仁爱、聪慧干练。叔华母亲果真这般完美?小说里的形象,虚虚实实。
[1] 凌福彭娶过几房太太有三种说法:一、《古韵》描述有六位;二、陈小滢说是五位,“母亲总说她最恨五姨太”,见《回忆我的母亲凌叔华》;三、凌叔华接受记者郑丽园访谈,确认四位,见《如梦如歌》。
[2] 林杉:《秀韵天成凌叔华》。
[3] 魏淑凌:《家国梦影》。
[4] 魏淑凌:《家国梦影》。
[5] 凌叔华:《古韵》。
[6] 凌叔华:《古韵》。
[7] 凌叔华:《回忆郁达夫一些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