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豪宅
一九〇〇年凌叔华在紧邻北京故宫的东城史家胡同呱呱落地。可是她多次自述生于一九〇四年,一九八一年她回答夏志清咨询,依旧坚持“我算是1904年生”,一个“算”字颇有意味,这一年出生的是她妹妹淑浩。辞书及许多凌叔华生平资料依据自述认定了这一年,讹传甚广。不能简单看作她记忆有误,每道及生年她便心情不爽,曾坦言:“既蒙问起,虽然自己不高兴想到,为了实用,奉告如下。我想作家,尤其是女的,多半不情愿说及年龄,这也等于长得不好看的人,怕人提及相貌同样可恕。”[1]凌叔华女儿陈小滢实际出生年份和证件登记的也相差四年,不该是巧合的误记吧。凌叔华胞妹淑浩也有过类似生年差误,也是记忆问题?凌淑浩外孙女魏淑凌即认为有意地更改,魏淑凌说,“凌氏姐妹不约而同地都变更了自己的出生日期”[2],在姐姐,为的“对付考官”,或“满足个人的虚荣心”,“有时,这种手段也能让她们逃出恒定的光阴,编织个人的回忆”,“是一种描述自己生活时采取的操控策略。”[3]
魏淑凌说,凌叔华乳名瑞唐。似不大可靠了,中国人乳名不大取得这么郑重严肃。我宁愿依从凌叔华的《古韵》所写,乳名叫十儿,兄弟姐妹中她排行第十。凌叔华本名,学界看法不一。有文字依据的是,启蒙上学名“凌淑华”,“淑”字按兄弟姐妹同辈分所定,异母兄名“淑桂”,同母两个姐姐名“淑芝”“淑平”。[4]读直隶女师用学名“凌瑞棠”,进燕京大学又用学名“凌瑞唐”。她给本校老师周作人去信,落款正是这两个字,在本校杂志《燕大周刊》发表多篇译文也都用“瑞唐”。毕业后送美国画家玛丽·奥古斯塔·马里金两幅画作,落款仍是“凌瑞唐”。[5]四十年代凌叔华请求驻美大使胡适代为在海外谋职,所附自我介绍,还是“凌叔华,名瑞唐。”[6]异母姐名“凌瑞清”,瑞含吉祥的意思。清当是大清,那么唐系盛唐,均意在祈福皇朝。[7]凌叔华后来以笔名“叔华”行世,当由“淑华”而来。同母姐妹她行三,合了伯仲叔季的顺序。她的笔名,除“凌叔华”“叔华”,另有只用了一两次的笔名:素心、素华、文川、凤、SUHUA。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移居国外,西名是Su-Hua Ling Chen。她在燕京大学取过一个西名,那时她认了一位德裔美籍女教授作姨母,因为“她甥女的名字与我的外国名字相同”。[8]与英国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交往,英国朋友都称她Sue。
凌叔华来到人间太不是时候,正值八个帝国主义国家虎视眈眈,筹划联合攻打清王朝。几个月后联军正式宣战,北京皇城随即陷落,凌福彭携全家老小仓皇逃往河北,路上正有襁褓中的凌叔华。好在为时不长,联军撤退才回了京城。
她三四岁,又随母亲回了一趟故乡番禺,在那里母亲生淑浩,长住了几个月。叔华在番禺日子仅此一回。父亲病故她去广州奔丧,行色匆匆,疲于丧事,未能就近再回一趟番禺。唯一的一次去番禺,她还很小,尚未记事,但在大人一次次追忆里,那经过仿佛记得真切,细腻地描述在《搬家》[9]里离村前几日,“我”的依恋,四婆的慈爱,乡邻的质朴,均刻画得入景入情入心。浓烈乡情融透凌叔华全身,虽逗留家乡日子极短,她却一生无改乡音。古稀之年她赴台湾参加一个讨论会,与会的台湾朋友用“国语”交谈,以为她不再会说粤语。岂料凌叔华立即改掉国语,操起流利的粤语,气氛立刻亲切起来。[10]
凌叔华绘制的凌府豪宅
史家胡同内院
凌叔华童年封闭在锦衣玉食的大宅院。登上院内的土丘,望得见不远处皇宫屋檐的黄色琉璃瓦,经落日映照,金光四射。大院前门朝干面胡同,后院接史家胡同,院落套着院落,屋子连着屋子,近百间,毗连一大片,掩映着扶疏浓荫,看不到边际。大院中间圈了个后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应有尽有。凌叔华为《古韵》画的一幅插图《我们在北京的家》,那气派非一般官吏宅邸所及。这般气派的大院里,可想人口众多。太太有几房,各房一群儿女,孩子们一会出生,一会夭折,都弄不清家里究竟多少成员,估计得四五十。服侍的人更多,父亲的私人秘书、贴身侍卫;女佣、门房、花匠、厨师、车夫还有裁缝。
住房虽大,人员虽多,凌叔华童年依然寂寞;房子越大,反倒寂寞越深;兄弟姐妹越多,就如分母越大,各人享受到天伦抚爱的机会越少。父母的职责似乎仅限满足他们锦衣玉食,物质以外的需求就不大顾及到了。父亲那么威严,母亲那么忙碌。爱的饥渴使叔华有时希望生病,生病的时候才有机会一得眷顾。她不无酸楚地说:“我就不记得曾在爸妈的膝头撒娇耍赖过,倒是有一次生病,妈坐在我的床头,心疼地抚慰着我,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记忆。”[11]这种寂寞情绪成了小说《凤凰》的主题。枝儿看着姐姐上学,妈妈出门,爸爸办公,偌大庭院静得叫人发怵。高墙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一定热闹。谁忘记关上大院边门,枝儿伸出头望望。送水车吱扭吱扭地过去了,卖花花绿绿糖果的推车过去了,接着过来了老头儿,敲小锣挑担子,担子插满面捏的小人和各式动物。老头歇到对面树荫下,立刻围上来高高矮矮的孩子,枝儿跟了过去。你要这个他要那个,口袋里没有钱的枝儿想要那活灵活现的凤凰。没钱,老头儿不给。一个陌生大汉替枝儿付了钱,陌生人诓她,带她去看真的活凤凰。枝儿随陌生大汉一步步离开家门口,陷入圈套。亏得家里老花匠看到,追了上来,人拐子逃之夭夭。叔华或有过枝儿这么一回有惊无险的经历,《凤凰》确是她童年寂寞心绪的写真。有时叔华独自去后园,爬上平时人迹罕至的假山,山顶茅亭里长满荒草。她采一根狗尾草,又采一根,一根根地采着解闷。夕阳渐渐坠落,远处西山沐浴着霞光,山岩镀金一般。山体绵延,由青变紫,由绿变蓝,仿佛变得透明起来。远远望去,巍峨山体像一座巨大紫晶屏风。天黑下来,她呆呆地,仍不舍离去。母亲以为闺女冲犯了精怪,哪里觉察到,寂寞的幼小心灵,无奈地只能向自然寻求慰藉。
幼年影像(左二为凌叔华)
凌氏始祖墓园
人一寂寞便容易做白日梦,凌叔华梦想过女扮男装,像孟丽君一样京城赶考,当然也要像孟丽君似的,乌纱罩了婵娟。创作是最精致的白日梦,凌叔华写小说的愿望说不定正萌发于此时,她梦想和孟丽君故事《再生缘》的作者陈瑞生一样,做名作家。
六岁那年一个偶然,学画抢在了写作前头。绘画不必如同写作,要先识得足够的字数才行,可以随意涂涂画画。叔华孤单单玩遍了空旷院落,想起番禺老家,几个月前刚去过一趟。南方景物的记忆勾起她蒙蒙淡淡的思念,若有所失。于是捡了根炭棍,往雪白的院墙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线条。别人看不出线条画什么,她心里却是绿山,是碧水,是小鸡小狗,是慈爱的四婆婆家茅屋。画满了一墙,第二天再画上另一面墙,而后天天来画,画成了习惯,仿佛穿了童话里无法停下的红舞鞋。宫廷画师王竹林来凌府串门,撞见叔华正忘情地画山画水。老先生夸她有丹青天分,将有望成为大画家。老画家认真地跟她父亲夸奖她的天分,并且收了叔华做艺徒。凌福彭很高兴,不再担心凌家画艺后继无人,便不去较真传承的是男是女。他倒满三小杯威士忌,问叔华:“敢喝么?敬你老师一杯。”叔华大出意外,十分兴奋。意识到父亲为她自豪,她学大人模样,一饮而尽,父亲奖励了她几个糖块。成为画家的凌叔华说起这位启蒙老师,余温犹存:“我的老师王竹林,气质非凡,气度儒雅,对我特好。每次去看爸,都不忘给我带来画具,教我赏画。我的画桌上满是各种漂亮的盒子、瓶、笔洗,各种毛笔、画轴和宣纸。不知有多少次,姐姐们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12]她的生活从此特别起来,父亲在姐妹群中独对叔华另眼相看。绘画终生相随凌叔华足迹,她从未丢开画笔,比文学伴她行走还要久远。接着拜了另一位宫廷女画师缪素筠。缪女史时常替慈禧的画捉刀,声誉比王竹林还高,也相当自负。父亲担心女画师不屑教个小丫头,特地备了厚礼,锦缎衣料,山珍海味,另加一个封了钱票的大红包。凌叔华拜了这位显要名师,果然画技大为长进,她回忆:“我记得,与缪师作画,多么令我沉醉,幼小的心灵充满抱负,生活特别富有诱惑力。”[13]依靠近水楼台缪素筠,凌叔华便常有机会去宫里观摩古画,饱览御藏的历代珍品。她还拜过女画家郝漱玉,每天交两张山水给郝师傅点评、修改。民国时期更有陈师曾、齐白石等诸多名家指导过叔华,此般师遇叫姐姐们妒忌不已,每有画事便招来她们酸溜溜的言语。凌叔华在姐姐的嘲讽中发奋,实现了父亲厚望,未及大学毕业,画坛上已经露了头角。一条山水屏风,捐赠救灾,到日本参展,得了一百大洋酬金。凌福彭给南方大女儿信中喜不自禁:“我们家出了个画家。”[14]
凌府对面的小街椿树胡同,住着怪杰辜鸿铭。怪杰每隔一两天就来聊天,兴致未尽便留下吃饭,时常夜半姗姗辞去。叔华非常惊讶,辜鸿铭能背诵弥尔顿《失乐园》英文原著,上千行长诗,滔滔不绝,不错一句。叔华到椿树胡同随辜鸿铭学英文,他告诉叔华:“学英文最好像英国人教孩子一样的学,他们从小都学会背诵儿歌,稍大一点就教背诗背圣经,像中国人教孩子背四书五经一样。”此话已成当今互联网屡屡重复的经验之谈。辜鸿铭家里也是来客不断,和主人一样,高谈阔论,久久无意告辞。凌叔华很不耐烦,很气恼,很无奈,只得忍着。学了一年,叔华英文根基受用终生。辜鸿铭与托尔斯泰有过书信往还,凌叔华看过一封托尔斯泰写来的长信。孩童无知,并不觉得了不起,她成年后回想起来惋惜不迭,错过细细观赏稀罕的世界文豪墨宝。
像叔华这等大家闺秀的女孩自然不多,生活锦衣玉食,文化亦滋养在浓浓的书画氛围里。但是,这种种未能整体改变大宅门里多数女性命运,她们不能左右人生旅程。凌福彭再娶新太太,原先进门的太太必须和儿女们一起,跪下来恭贺老爷婚禧。凌叔华借《古韵》自叹:“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女孩就感到自卑。”婚姻更无权自主,本属大喜的婚嫁,却弄得人悲悲戚戚,其阴影烙在凌叔华心头多年。她的小说《小英》,写不谙事的女孩,感受全家办婚禧背后的压抑气氛,最后小英忍不住问:“三姑姑不做新娘子行吗?”凌叔华的批判锋芒即源自她大宅门里悲戚的童年记忆。记忆阴影激起凌叔华一生对男性的抗拒,她做了母亲告诫女儿:“一个女人绝对不要结婚。”既结了婚,也绝对不能给丈夫洗袜子、内裤。绝对不能向一个男人认错,绝对不能。[15]
[1] 凌叔华致夏志清信。
[2] 应为年份。
[3] 魏淑凌:《家国梦影》。
[4] 也有例外,五姐凌瑞清、六哥凌大容都无“淑”字。
[5] 据马里金写于1935年的《在中国的一次艺术家聚会》,见魏淑凌《家国梦影》。
[6] 凌叔华致胡适信。
[7] 台湾学者秦贤次先生仍持原名“瑞棠”说,寄示本书著者,燕京大学学生名录及燕京大学教员一览表,皆为“凌瑞棠”或“陈凌瑞棠”。
[8] 凌叔华:《悼克恩兹女士》。
[9] 《搬家》先以小说发表,后辑入《古韵》。
[10] 容天圻:《谈艺续录·记凌叔华女士》。
[11] 凌叔华:《古韵》。
[12] 凌叔华:《古韵》。
[13] 凌叔华:《古韵》。
[14] 凌叔华:《古韵》。
[15] 陈小滢:《回忆我的母亲凌叔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