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巨族的兰花:凌叔华传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高门巨族

袁世凯属下

划时代的“五四”亦是才女辈出的辉煌时期,那时最初登上文坛的第一代女性作家们,大抵出身官宦之家。想来这是自然的,写作须有文化基础,文化受之教育,良好教育少不得财力支撑,有此财力的商贾却往往不怎么看重女孩的文化素养,于是女作家多集中在学而优则仕的宦门。陈衡哲、冰心的父亲都是清末官员,前者文后者武;女高师一群同窗:冯沅君、庐隐、苏雪林,哪位不是县太爷的膝下千金;石评梅虽略微不同,其父并未授官职,但也是有举人功名的。凌叔华更不例外,而且她父亲在那代女作家父辈里最为显赫,授得一品顶戴,近侍帝宫,统辖京门,往来非达官显贵即名门名流。

凌叔华原籍广东番禺。远祖曾居于福建莆田,到了南宋先祖仕宦广州知府、广东都统,便定居粤地,繁衍生息下来。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乃南宋名将抗元经略安抚使凌震的第二十代孙。[1]由宋至清近千年间,凌氏一脉起起落落,详情已不甚了然。凌叔华说,她曾祖父当过海盗,出没澳门附近海域,曾祖母便是海上劫来的意外收获。[2]至少到了曾祖父一代,凌家祖上离开仕途,落籍番禺,栖身珠江口的深井村(今归广州市黄埔区所辖),成为当地著名富绅。番禺深井村尚留存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凌氏宗祠,三间三进,两大天井。首进大门颇为气派,仍能辨认出门联:“莆田远流泽,梓里庆长春”。相对或仕或商的凌府,凌叔华外祖家则弥漫书香。太外祖父谢兰生,主持过书院,著有《常惺惺斋诗集》,并擅丹青。

凌氏祖上致富原因,一种传闻说,劫来曾祖母以后凌家开始大发,大家叫曾祖母“黄毛太”,以为黄毛太带来了财运。[3]另一种说法,黄毛太擅长经营,种植花生积累了万贯家财。[4]凌叔华的曾祖父、祖父,皆好行善积德,《番禺县志》对此多有记载。富婆黄毛太希望儿孙重新步入仕途,可儿子凌朝赓无意于此,志趣仍在实业。他十四岁跟了传教士学外语,后来兴趣转向代数、几何。二十三岁画成一组设计图纸,雇人打造了一条蒸汽船,一条轮机船。在十九世纪中叶,凌朝赓所作所为实在相当新潮,算一个当时不多见的维新人物。祖父凌朝赓早早病故,凌叔华没有见过老人,谈不上受祖父什么影响。影响甚大的是她父亲凌福彭,父亲遗传了艺术禀赋给凌叔华,熏陶了她超长才情,也提供了她人生起步的优越环境。

凌福彭原名凌福添,取字仲桓,起号润台。[5]凌叔华印象里,父亲个子高,肩膀宽,脸细长,健壮、奇伟、气度不凡。年轻的凌福彭向往仕途,自幼潜心四书五经。无奈时运不济,直到二十六岁才得了个“生员”资格,红纸上写了这两个字贴在大门口,告示乡邻。他坚毅奋进,一八九五年终于中了进士,殿试过后授予翰林,几辈中断仕途的凌家重新延续仕宦。那年凌福彭三十六岁,已不再年轻。新科进士踌躇满志,觉得天下人都在看他,期望他大展宏图。他赴考途中羁旅的客栈,门前有一丛紫藤花,金榜题名的喜悦,令他感到紫藤花无比亲切,芬芳香气久久萦绕心头,多年后还对凌叔华津津乐道这醉人的香气。凌福彭名字刻进京城孔庙功名碑,孩子们常常去孔庙,到碑前荣耀荣耀。十九世纪封建社会取得的功名,到了二十世纪末,出生和生活在美国的他家第四代,掺进加拿大血统的重外孙女萨沙,竟也以此荣耀,欣欣然远涉重洋,多次跨进北京孔庙,寻查石碑上她曾外祖父的名字。另一个侨居英国的外孙女陈小滢也来过孔庙,见到石碑上凌福彭大名,和萨沙一样欣喜异常。要知道,两人都是深受西方文化熏染的现代青年。

和凌福彭同科名列金榜第二甲进士还有康有为,排位较凌福彭落后四十多名。[6]凌、康同登金榜,又是广东同乡,可政见不尽相同。一起参加北京会试的时候,正传来《马关条约》签订消息,康有为发动轰轰烈烈的“公车上书”,签名者千余人,其中广东籍八十人,但凌福彭没有加入其中。康有为放弃了朝廷任命,布衣终老,而凌福彭授了末代王朝的翰林院庶吉士,担任过若干重要官职,户部主事,军机章京,保定知府,[7]天津知府,顺天府尹,直隶布政使,所辖衙门无一不是官场要津。凌福彭属于典型的忠于清王室的正统官员,以才干报效朝廷为责,纵然他报效的这个朝廷已经摇摇欲坠。

比这些官职更能说明凌福彭朝中地位非同寻常的是他与袁世凯关系密切。凌、袁同僚多年,从清末到民初。凌福彭长期追随实权在手的袁世凯,施行新政志同道合。凌福彭是袁世凯推行“北洋新政”的得力助手,袁任直隶总督,便用凌做副手任布政使。袁三次派他去日本考察,决心仿效邻国鼎力革新,推行民主宪政、新式教育、监狱改革,等等。身处保守的王朝,推行宪政谈何容易。而教育又难以有立竿见影的成果,幸好狱治改革短期即收效明显。凌福彭东瀛考察回来上书袁世凯:“方今各国环峙,非修内政无以定外交,内政之要,首在刑律。监狱一日不改,则刑律一日不能修。”主张刑期内培训犯人技能,“讲求工艺以辟其生机,修改刑律以宽其手足,明罚敕法,禁民为非。监狱中多一囚徒,则闾里中少一匪类;工场中多一手业,则廛市中少一惰民,似于治理不无裨益”。袁世凯首先在凌福彭主政的天津府辖地区试行新狱政,后来推广至全国。当时《东方杂志》登过一篇《天津府凌福彭调查日本监狱习艺详细情形呈直隶总督袁禀》,凌福彭狱政新举措的声誉闻名遐迩。

天津府成袁世凯推行改革的基地,袁世凯极为赏识这位属下,为此上呈奏折,竭力向宫廷为凌福彭请功,奏折说:

光绪二十六年奉旨补授天津知府,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到任。其时天津尚未收回,该员往来津、保,将一切应办事宜预为筹备。光绪二十八年秋间,随臣到津接受地面,部署善后事宜,井井有条。光绪三十年委赴日本,考查监狱、工艺,各得其精意所在,差竣回国,缕晰条陈。天津习艺所之设,规制章程,皆由该员手订,保定踵而行之,化莠为良,囚徒受福。一面设局创兴工艺,贫寒子弟皆得执业以谋生。是年大计,保荐卓异,曾护天津道,并代理津海关道篆,河工洋务,考求有素,因应咸宜。光绪三十二年调补保定府知府,保定设有谳局,为通省刑名总汇,遇有疑难重案,督饬局员,悉心推鞫,务得真情,民不含冤,狱无留滞。因天津交涉事繁,仍调署天津府篆,以资熟手,并令督办自治局,总理高等审判分厅,以为立宪基础。该员才长心细,器识宏通,如果重以事权,必能力膺艰钜,应如何量予擢用之处,出自宸裁。该员现因卓异,请咨引见,除给咨送部外,理合附片具陈。

凌福彭屡屡升迁,仕途顺畅,正是由于袁世凯器重、提携,史学界把那时类似凌福彭的官运亨通称之“北洋捷径”。袁世凯曾一时政坛受挫,凌福彭依旧不作须臾避离。清皇室怕袁世凯功高盖主,寻了个好笑的借口,以袁世凯脚有毛病,打发他回了河南彰德老家。被迫屈居彰德的袁世凯岂能甘心赋闲,垂钓洹水,心存天阙。一面佯装与人唱和诗词,一面暗中静观风云变幻。这段日子袁世凯门下来客稀疏,凌福彭仍唱和不辍。日后袁世凯儿子袁克文,将洹上唱和的诗词抄录下来辑为一册,题名《圭塘倡和集》,由旁人影印了传存世间。

清朝终究灭亡,袁世凯当上中华民国大总统。凌福彭自然也换上洋服、佩戴勋章,转身为参议院议员,一如既往随从袁世凯左右。袁世凯特设一个小型的“政治讨论会”,由“富有学问经验”的八个亲信组成,指凌福彭为副会长。“讨论会”专门讨论袁所交付的政治草案、上诉建议,委实一个袁世凯决策的智囊团,此时凌福彭权势并不亚于穿满清朝服的时候。有时负责个营修郊外清朝皇陵,看来闲差,实际很肥,腰包填得鼓鼓。

凌福彭与袁世凯这般亲近关系,当然唯袁是从。袁世凯逆历史潮流,张罗黄袍加身,北京成立了拥袁称帝的“筹安会”。远在广州治理洪水的凌福彭,遥相呼应,纠集了蔡乃煌、李翰芬等遗老,设立“集思广益社”。名为国体讨论,实际亦步亦趋,簇拥了“洪宪”皇帝登基。袁世凯百日帝梦破碎,数月后又忧又惧,毙命于全国讨伐声浪。凌福彭做了“驾崩”的政治殉葬,从此无所作为。二十年代京城内乱,群雄逐鹿,更没有凌福彭用武之地。北伐之后他匆匆南下避居,经上海到达广州,诀别了他发迹而辉煌的故都,做了政坛之外的南方寓公。

保定府邸

凌叔华出嫁前与父亲等人合影

穿清朝官服的父亲

进入民国的父亲

他晚年寄情诗词,随前清旧臣梁鼎芬、陈三立雅集沪上豫园,成立“逸社”,应和酬唱。又耗十几年心血,参与编撰《番禺县续志》,尽力保存故里史料。一九三七年秋天[8]凌福彭老死广东,归葬番禺深井村。墓碑刻字:

 光禄大夫考润台府君

清授          墓

 一品夫人先妣冯夫人

政界风云瞬息而过,但凌福彭广东治水的善绩则长久为后人追怀。他领导官绅设立救济公所,分赈各处灾区,进而修筑基围以绝后患。遭洪灾最为严重的肇庆,于一九二二年特地建造“三君祠”,纪念防洪救灾中立功的邓瑶光、凌福彭、叶兰泉三人。凌福彭死后,一九三五年肇庆又将热心当地水利事业的余汉谋、梁祖诰二人加列祠内,改名“五君祠”。至今五君祠为当地胜迹,瞻仰者络绎不绝。凌福彭故里深井村祠堂众多,就数凌氏宗祠格局最大,保存最是完整。乡民每每对外来者夸耀,我们这里出过一个凌福彭。[9]也有持异议的学人指斥凌福彭为佞臣:“丧心病狂如凌福彭者,真罕有其俦也,北洋新政根本上之败坏当以凌福彭为罪魁也。”[10]

言辞过激了,凌福彭历宦西太后、大总统两代,政治见解杂糅并包,成败兼有。子孙们刻这么一块墓碑,[11]仅书王朝官职,制碑人观念偏于凌福彭旧的一侧,未能洞见先人肺腑。凌福彭是旧里出新,新里蕴旧,此是中国近代史交替期人物并不罕见的现象。他的后裔、曾外孙女、美国学者魏淑凌的结论是:“他一生信奉的是实用主义而不是强烈的信仰。”[12]如此定论凌福彭,说这位有学养有作为的历史人物缺乏信仰,似有失公允。不如换个说法,信仰云云,端倪初现,尚有待充分的证明史料。现代女作家父辈,位尊近乎凌福彭者,仅冰心之父谢葆璋和林徽因之父林长民,谢为武将,林系文士,或旧或新,唯有凌福彭的政坛生涯,亦旧亦新,思想和政见不易一言蔽之。功也,过也;守旧乎?革新乎?需史家们探讨。

毋庸置疑,凌福彭绝不像其前后许多官员,专谋权术而无学养,专营私利却无建树。他那时代,宦者学而优,多饱读诗书,深谙经史。凌福彭格外儒雅,乃一个典型的头戴翎帽的士林学子。除官场往来,凌福彭多结交俊彦鸿儒。纵然和康有为政见存仁智之异,“拥君”却是相同的。两人时相过从,康有为是凌府常客。名士辜鸿铭也是十足“拥君”派,更时时出入凌府。凌福彭亦与新派文人往还,胡适即是突出的一个,而且非泛泛之交。胡适借阅凌府藏书,写了一篇《宋元学案抄本补遗》跋,送凌福彭过目,深得凌的赞赏。还有出乎意料的,凌福彭竟然随同凌叔华参加过新月社聚餐会,饶有兴趣地探视这群新式才子相聚,看它与老派的雅集有何不同。纵然如此,凌福彭又藐视新文学作品,凌叔华说,她发表的白话小说不敢让父亲寓目。

今日读者不易寻阅到凌福彭的文字了。黎元洪去世殡葬,凌福彭曾送去祭文,供在出殡队伍的祭文亭里抬着,写了什么,写得如何,遗憾未见记载,只好借助他的零星墨迹,幸存他的少量文本。邓世昌牺牲,他与凌朝康联名撰一对挽联:

参军务以擢功名,咸名千古

战倭奴而殉大节,壮节一人

李伯元所著《南亭四话》,其第五卷《除夜春联》也保存了凌福彭送李鸿章的一联:

整顿乾坤几时了

不废江河万古流[13]

凌福彭墨迹

这副对联是凌福彭自己书写的,他于书法颇有造诣,书法自有家传,凌福彭外祖父谢澧浦即远近闻名的书画家,人也饶有风趣。有年春节写了十尺长的巨幅春联,房屋太小无从悬挂,他笑笑说,将来总有一天有地方挂的。果然,日后女婿发财建了高大门楼,厅堂终于张挂上这副对联。凌福彭曾经和凌叔华谈书艺体会:“书法是最高的造诣,没有极境,你越写就越觉得它趣味无穷。人有天赋,方可为之,沉醉其中,才能悟得其境界。”[14]凌福彭书法水平不逊时下若干书法名家,他早岁师法“二王”,后兼擅行草和篆书。有一条幅,与中国末代状元刘春霖等十二人手书,合为成套的十二屏,前几年在拍卖场上拍得十五万四千元不菲售价。他自撰书写的对联“苔色冷含丹嶂影,花光晴出绿天书”今收存在台湾学者、收藏家谢鸿轩手里。[15]书画同艺,凌福彭亦擅长丹青。每当他摊开纸墨,凌叔华就看得出神。可惜今人难有一睹他画作的眼福,不知子孙们是否还有秘藏,网上拍卖过一回的。


[1] 凌念胜:《一代才女凌叔华的父亲》。

[2] 魏淑凌:《家国梦影》。

[3] 凌叔华:《古韵》。

[4] 魏淑凌:《家国梦影》。

[5] 另一说,“润台”是字。

[6] 相关文章均说落后十多名,此据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科殿试金榜名单顺序,凌福彭二甲第三名,康有为二甲第四十六名。

[7] 学者杨义查阅《清代职官年表》断定,凌福彭没有当过保定知府。但其他多种史料却有记载,如《最近官绅履历汇编》。

[8] 许多文章记为一九三一年,此从凌福彭嫡孙凌念胜文章《祖父凌福彭和姑姐凌叔华》。凌文写于二〇一二年赴深井村祭祖归来当时,刊台湾《联合时报》。

[9] 石红:《重拾失去的记忆时光》。

[10] 佐藤铁治郎:《袁世凯》。

[11] 循封建社会惯例,碑刻未列凌叔华等女性名字。

[12] 魏淑凌:《家国梦影》。

[13] 见大东书局1925年印本,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

[14] 凌叔华:《古韵》。

[15] 谢鸿轩编《近代名贤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