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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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进城

每年的正月初八,平川城里都有庙会,天还未亮,我便起床,梳洗打扮整齐,随着遇贵一家三口,出门赶庙会。遇贵驾着车,我们四个一行便向平川城驶去。

一路上春山兴奋不已,我也被他热烈的情绪感染,加之也是第一次走出这里,向着那个未知的繁华地方而去,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

东方渐明,万里无云,看来会是个好天气。

路上的人和车渐多起来,不少是同村和邻村的乡人,大家彼此打着招呼,互相拜年问候,一时间,路上的气氛甚是热闹。

晴空方好,无甚微风。

越往城里,路面渐宽,而来往的车马也愈多,待到城门口,都有些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在城门口排队等着入城,守卫的兵士虽是一辆一辆地检查放行,却也只是做个样子,随便看看就让过了。

城门口一片嘈杂喧闹,赶车的,挑担的,坐车的,步行的,来往吆喝声,驴马嘶鸣声,间或着两三牛羊的哞咩叫声,当家的男人们牵着牲口推着独轮车,大姑娘小媳妇挟着包裹看着车上的货物,顾着车边兴奋的孩童,还不时与隔着老远的亲朋熟人打招呼,家长里短地问安道福。

我坐在车里,仔细打量这些官兵和其他百姓的衣着,不能确定属于某一个朝代,但大致能肯定与中国古代汉人王朝的服饰很像,成年男子头顶束发髻,多头戴网巾或云巾,有穿襕衫直裰的,也有着短褐的,而成年女子也都梳起头发,插花戴朵,多着襦裙褙子,与宋明女子的打扮多有类似。

到了城里,先与遇贵他们一道去城里的商行将自家做的二十多斤米粑卖掉,然后找了角落将车停好,便一齐向庙会的方向走去。

路两边的商市已经很热闹了。一爿爿店面开门营业,门市里人来人往,络绎不息。而去往庙会路上的人们也接踵摩肩,愈来愈多。

我好奇地打量街两旁的店铺摊贩,但见道路两边,皆是大小高低各色各样的面铺,布匹店里掌柜正命令伙计将一卷一卷的丝绸布麻摆放齐整,瓷器铺里的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木架上大大小小的壶罐碗盏,竹器铺里的艺人工匠手持篾条灵巧地编织着各种竹制盛器,十指如飞,剃头铺里的老师傅正磨刀霍霍准备迎接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药铺里的伙计在柜台后专注地调试仪秤,其他帮工正往他身后药柜抽屉里填装各类药材,只有当铺里是冷冷清清,只有朝奉一人站在门内引颈外望。

此外,还有酒馆、茶楼、玩具铺、漆器铺、珠宝铺、书籍铺、成衣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各色的招幌店牌在早春的曦光里,在愈见喧闹的人群上方,伴着晨风微微晃动。我留心观察那些店门前的布幌木牌,有的写着“刘记良墨,万甲难逢”,有的写着“益德祥记,驰誉遐迩”,大一些的布面上,还写着“同德记蜡烛,质地上乘,举世无双,惠顾贵客,请认明本号,童叟无欺,货不二价”,我不禁有些乐,这还颇有些现代社会维权防伪的商标意识。

我们随着人流慢慢向前,遇贵在街边的小摊上给我们每人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米糕作早点。白嫩嫩的米糕,又细又香的口感,裹着甜郁的老红糖糖浆,立时勾起我童年的回忆。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平凡却又难得的米糕,沿路发现卖各样米糕的小贩竟也不少,南方喜米,北方喜面,看来这里确与中国的南方地区颇为相似,却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脚下街道全用大块的麻青石板平整铺就。街道两旁的楼宇,与中国古代建筑的风格相似,粉墙木门,飞檐乌瓦,也有些高大楼台,乌漆的门柱,精致的雕栏,石刻的狮子,生绿的门环,雕梁画栋,瓦当琉璃,件件想引人过去细看。我不禁问自己,我是不是走到了书里,还是真的穿过了时空的隧道?

四面八方聚过来的人流推着我们向庙会的方向涌去,还未见其形,就听见一片锣鼓喧天之声,翘首望去,几个穿红着绿的伎人踩着高跷灵巧地在人群里穿来走去,一面舞弄手臂上的系带,向空中洒着深红浅粉的春梅花瓣,甚是漂亮。

原来这平川城却也不小,放眼望去,已成人山人海之势,庙会里的人群也是各式各样,有演杂耍的,戏马走索拿大顶的,最绝的是一个顶伞的,一人身上竟然共顶了五把伞,左擎右托,前额,下巴和手腕处皆顶着一朵朵撑开的伞,还不断变换身姿动作,引来一片片叫好之声。也有在街边搭了高棚演杂剧的,戏子艺人披红挂绿穿金戴银,吊着嗓门咿呀唱曲,引得人们驻足喝彩。

道路前方的空阔场地上,正有两对人马舞着龙灯,一金一银两条龙,那龙头龙须做得甚是精致,片片龙鳞被阳光照的熠熠闪光,一旁两面大鼓被捶得震山的响,那舞龙灯的小伙子个个身强力壮,舞得那龙真好似要蛟龙出海,腾云驾雾去了一般。一出舞完,人们意犹未尽,却立时有慷慨之人奉上红包,买来鞭炮,噼哩啪啦炸完了一挂,这两条龙又神气活现地在空中翻舞起来,一同抢夺前面的彩珠。

这些热闹的民风民俗,我都有十数年未见,记忆里残存的也是些模糊的影子,如今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由得被深深吸引,目不转睛地停步观看,不时也随旁人一同拍掌叫好。

更热闹的,当数从主街上迤逦而来的迎春队伍,从头到尾,数十丈的长,一个个高大的木架平台,有的用人扛了,有的架在车轮上用牲口拉了,其上皆或站或立涂脂抹粉身着彩衣的人儿,有的扮仙翁王母,有的扮仙女童子,有的扮鱼精蟹将,栩栩如生,鲜艳丰富,就连那车前的牛马也个个装饰得花巧繁复,远远望去,绚丽热闹成一片。

庙会的周围,小商小贩就更多了,卖糖人的,卖豆乳的,卖泥娃不倒翁的,卖蜜饯的,卖米酒的,卖风车的,卖炸糕油饼的……喜的春山乐开了怀,一会儿要吃这个腌渍杨梅,一会儿又要买那个陀螺,手里怀里都塞得全是,却还是在各色小摊前左顾右盼,燕子姐和遇贵也未曾多说他些什么,难得的大节日下,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

中午我们四人便在一家小饭馆里用中饭,遇贵帮我要了半笼小肉包和一碗棒骨汤馄钝,告诉我这里的这两样小吃十分不错。我很感激他这样照顾我,美食当前,我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美美地享受了一顿。

用过午饭,遇贵一家要去以前的老东家家里拜年,本也邀我同去,我推说想去书籍铺子里看看有无合适的书买回去供教塾里用,于是便在城东的街头与他三人分了手,约好日落以前在城门内的一棵大柳树下相见。

然后我便直奔目的地——书店。

走过两条街,转角处不远便有一家“秦家书籍铺”。我拾阶而上,踏入店中。柜台后面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掌柜正在核对账簿,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一愣——大约是很少见女子逛书店吧,我心下有些忐忑,面上却装作不以为意,却又听他说:“女客官请随意浏览,本店的书籍不论是书源、版本、校印、纸墨,还是装订,都是这平川城里最上乘的。”

我冲他点点头,他又埋首到他面前的账簿里去。

我在一排排书架前慢慢走着。店倒是不小,书架上整齐的罗列着各色青皮的线装书册。店里没什么客人,人们都还在乐着逛庙会,只有一个小伙计拢着袖子靠在墙角的一列书架前打瞌睡。

我边走边看,终于寻到摆着史书和地志的架前。

我略一沉吟,终是选择先拿起一本《宁川志》,信页浏览,都是些文字记载,又全是繁体,翻了十几页,看得我眼晕脑胀,却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有些叹气,却也不放弃,继续看看这本,又翻翻那本,不知不觉,架上的书已被我翻过大半,却也不甚多获,我不禁皱眉心道:难道这里不印刷地图的吗?

一旁墙角里的小伙计被我的动作弄醒了,他走过来,看着这片被我翻得乱作一气的书本,不由撇撇嘴,然后问道:“女客官可找到想要的书了?”

我无奈汗颜道:“请问小哥,贵店中可有地图出售?”

小伙计略一愣,打量了我一眼,俯下身,从我面前的书堆里拣出一本,递到我面前,“地图倒是没有,不过这本也能凑合着用。”

我接过一看,是本被我遗漏的《天宝地鉴》。我朝他点头,“多谢小哥。”

我双手捧着这本书,不由得紧张起来,双手和小臂都在不能控制地微微颤抖,我深吸了口气,翻开了书册。

翻到正文的第三页,我就呆住了。

这是一页很简略的地图,单用墨色线条勾勒出疆域轮廓及河流分支,并标着各地的名字。

这是一块大陆,东面,东北面及南面临海,这块大陆的中央,赫然写着一个字:褚。

国号为褚?这并不是我曾读过的历史书中的任何一个朝代。

大陆靠下偏南的地方,绘着一条我唯一认识的河流,绵水。这条河流自西北方蜿蜒而下,绕过大半个褚国国境,流入东面的朔海。

我所在地方,应该就在绵水左右,但平川城实在太小,在该图上并无标注。

我又往后翻了数页,其后几张皆是第一张图中某些地域的局部放大图。

我回头问那小伙计:“这本书是何时付梓出版的?这地图中描绘的可是当今的样子?”

那小伙计扫了一眼我手中的图,答道:“这书是年前刚出的,所绘自然是现今的样子。”

我不再理他,直直地看着眼前手中的地图。

午后微弱的日光斜斜地从墙上的小窗投到店里,我抬眼望去,光柱里面有无数的尘埃在毫无方向地恣意游荡,竟然和我从前见过的一模一样。

只是连这般熟悉的场景也很快随着被云层挡住的日光消失殆尽。

我脊柱生疼,气血上翻,一下子都冲到颅腔里。心口发紧,我拼了全力宁神定气,咬紧牙关站定了,才保得不动不摇。

一时心中居然一点想法也无,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四散开来,异样的虚茫,怎么也归拢不到一处,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问些什么。

我不知是何时走出的这间书铺,也不记得走出店门时书铺里的掌柜伙计都和我说了什么。我独自一人毫无目的地沿着街走着,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熙攘人群,看着他们脸上的飞扬神采,笑眸欢颜,就好像只有我一个观众坐在诺大的舞台前,看着台上如火如荼的表演,台下却是一片孤零寂冷。

几疑自己身在梦中,这一切于我,不过幻境。

梦醒的时候,我就能回家了。

直到燕子姐发现呆立在街边的我,上前与我打招呼,我才略有些反应,她只当是我在风中吹了许久,都被吹木了,又急着回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回去的路上,我抱膝坐在车角落里,丝毫听不见遇贵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里说了些什么,只是一语不发,靠着车壁。很短的功夫,余辉晚霞就消失无踪。我木然地看着车外暗下来的天空,无星无月,只有一片苍窈的沉黑。

远处隐约传来乌鸦归巢时的叫声,嘎嘎嘎响成一片。

风渐起,将我的发辫吹得散乱,耳面都吹得冰冷。

车前的羊角明灯在风中摇来摆去,剧烈地晃动,明明暗暗,几次好像都要熄灭。咯吱咯吱作响的木车轱辘仿佛圈圈压在我的心上,空空的心里只有一个闷闷的声音在不停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一声声的回音生生撞到我颅壳的内壁,又疼又响,撞得我两耳轰鸣,双目发花,胸口似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心脉,疼得我要抽搐。

我死死地忍住眼泪,抱紧单薄的双肩。

谁来救救我,谁来帮帮我?

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疼的差点快要昏过去,直到半昏寐半清醒的时候,脑袋里的声声回响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声音——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