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年关
腊月已过半,年关将近,我想同杨彦商量,给孩子们放寒假,正月十五以后再上课。毕竟,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每年最盼着的便是过年,可以穿新衣,放鞭炮,吃各种各样的果食点心。而由于将至年底,衙门里的公务也较往日要多,杨彦也不能如往日那样抽身授课,遂同意了我的建议。
但我仍旧尽量天天去教塾,年关将近的时候,家家都挺忙,秀兰婶也不能常常去帮忙照看于老先生。我却落得个清闲,于是主动愿意帮忙照顾老先生的饮食起居。对于老先生肯让我代他授课,我一直是心有感激的,对于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家,他愿意这样轻易的接纳和信任,实为难能可贵。
学生们交上来的学费,我都尽数交给了秀兰婶。秀兰婶是个温和敦厚的妇人,又不乏热情周到,得知我愿意替她分担照顾于先生的起居生活,直拉着我的手道:“哎哟,琬妹子,你这姑娘可真是心肠好,那我可就先谢谢你了。我那一大家子的人还等着我回去置办年货呢。”
我连连谦让,“您这是说哪里的话,以后还要多多托您关照才是。”
每日于先生家里的食材,都是秀兰嫂从她自己家里拿过来一些,这个倒不用我操心。每日里,我也就给于先生做饭熬药,浆洗衣物,顺带打扫收拾庭院房间。
闲下来的时间里,我便躲在书房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即使书本不多,即使每本书都很难读懂,我还是决心一点一点研读他们,而不论进展快慢,毕竟,这是我当下唯一能接近这个时代的信息最安全的方法。
我现在的景况,算得上是自己动手养活自己了。终于不用再毫无贡献的吃住在燕子姐家里,能够自立的生活,才是最让内心安定的。
年前一日的午后,我想起不久前秀兰嫂曾煮过一锅八宝粥,厨房里还剩下些谷米食材,我馋虫上肚,便想再煮一锅,像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锅热腾腾的八宝粥可最是滋补了。
说干便干,我到厨房里起灶烧水,找出大米、粟米、红豆、花生、莲子,淘干洗净,先将红豆、花生、莲子在灶上煮成半熟,再倒入大米、粟米,待开锅后,又煮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移下火来。
我先盛出一碗晾在一旁,待温后,放了些糖拌匀,舀了勺尝了,味道口感刚刚好。
盛了一碗给于先生房里端过去,然后又舀出一大碗给隔壁的秀兰嫂家送过去,自己又吃了一小碗,还有小半锅温在灶上。
好几天未见杨彦的身影,想来这两日他也挺忙的,我便起意想去看看他,顺便带份八宝粥给他。
到于先生房中,向他说明了来意,他也十分赞同,并告诉了我杨彦家住何址。我回到厨房,盛了八宝粥放在食盒里,挎上提篮,向杨彦家的方向走去。
冬日里,即使天晴,天上地下入眼的也只是一片灰黄之色,风萧萧兮,草木凋零。
一路上,我边走边想,不知这杨大人家中还有何人,甚至有些八卦地想,不知道娶亲没有。
杨大人的家在于家村的另一边,我问着路人,来到他家门前。很不起眼的两三间瓦房,我抬手扣门几次,也没有人来应门。
看来,杨彦应该还在县衙办公没有回来。
无法,我只好决定坐在他门前等他回来。我摸摸食盒,里面的八宝粥已经微温了。
我又坐等了许久,日影渐长渐暗,眼见太阳都要下山了,才看见杨彦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路口。
他走上前来,一脸歉然,一边替我开门,一边向我解释:“适才有人到县衙里告诉我有位姑娘在我家门前等我,我猜着便是你,只是实在走不开,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我告诉他我并无介意,随他走进屋内,屋内的陈设与我想象里相差无几,用两个字便可形容:清贫。
想起以前看到过的一句话:君子素其位而行,素贫贱,则行乎贫贱。
我取出食盒里的八宝粥,已经凉透了,便问他:“你灶上可有生火?我替你将这个热一热吧。”
他神色略有尴尬,引我到灶前,炉子里的余烬里只剩下一点点火星。
我猜想他还没有用晚饭,便取锅生灶,将八宝粥热上。
末了,我想到刚才来时路上的疑问,便问他:“你家里就你一个人?”
他一边掌上灯,一边“唔”了一声,算是作答。
快到年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阖家团圆热闹不已,相比之下,杨大人家里确实凄凉了些,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接着说下去,便只好缄了口。
他倒不以为意,转而道:“你下次要来,若恰逢我不在家中,就莫要在屋外吹风受冻,直接推门进来便是,屋门上并没有上锁。”
我这才想起刚才他领我进屋时是直接推门而入的,门外确实无锁。
我有些惊讶,但心下更多的却是感佩,但又不好意思当面称赞他的清廉与坦荡,只好欣慰地说了声:“好。”
灶上不一会儿就热气滚滚了,我瞧着天色不早,便嘱咐他用晚膳,然后起身向他告辞。
他执意送我,我不好推辞,便让他送我到路口。
冬天里日落得早,天已经快黑了,我提了食盒,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腊月二十三,辞灶过小年。
腊月二十四,家家户户除尘洗扫,本想在燕子姐家帮忙,可是活全给遇贵和春山父子俩抢了去,转而到了于先生家中,秀兰婶已开始打扫,于先生家中需要清扫的地方本就不多,我和她干了一会儿,也弄完了。
午后,我服侍于先生用完膳药,待他睡下,方想起杨彦来,略一思量,决定去他家看看。
仍旧和上次一样,叩门无应,我便推门入屋。
我一眼便看见上次盛八宝粥的土瓷碗搁在屋内正中的木桌上,碗内碗外刷洗得干干净净,不带一点米浆印渍。
我不理其他,只是找来扫帚、掸子、抹布、水桶等,一点一点清扫整理起来。
杨彦的房不大,一间内室,一间外室,再加一间厨房,我打扫完以后,天色尚早。
我便取出随身的针线包,将他床边衣衫袖领磨损的地方一一修补好,整齐地叠放在他的床头。然后又将他床上棉被里松线脱线的地方也一处一处地加固钉好。
看着仍然简陋却整洁一新的房间,我甚是满意。
我来到一旁书桌上,在砚盘里调了点清水,研了墨,润了笔,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用繁体字写下:
阿彦,我已来过,并取回瓷碗,勿谢。阿琬。
我吹干墨迹,将字条压在屋内正中的油灯座下,又环视了一周屋内,未发现欠妥之处,拿起瓷碗,这才来到屋外,反身合上屋门,向崔家村的方向去了。
秀兰婶告诉我过年这些天于先生会和往年一样被接到她家住下,我就不必两头奔波了。我谢过她,便一心一意呆在燕子姐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腊月三十,便是除夕,天很冷,但始终没有下雪,更加证实了这里地处南方的猜想。我和他们一家三口吃年夜饭,然后守夜,村头巷尾不断传来烟火爆竹的噼啪爆炸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这样一个大年夜里,我和他们一起送走了戊子鼠年,迎来了子丑牛年。
守过夜,大家便互相道了福,然后各自回房歇下。
窗外的爆竹声仍然不绝于耳,我躺在被子里辗转难眠,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昔日过年时家人欢乐的笑脸,满桌的美味珍馐,表弟一边玩着PSP,一边和我们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一起被白云黑土二位逗得笑出眼泪。
依稀如隔世。
我取出来时穿的外套和牛仔裤,抱进怀里,细细地抚摸布料的纹理,和上面的口袋拉锁,默然无语。
我蜷在被子里,一圈一圈地抚摸着我的光动能手表,然后眼眶就渐渐地湿了。
一串串的泪珠从我的眼里滑了出来,顺着我的脸颊浸到枕头里,濡湿成冰凉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