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助人
我蹲下身子,从河滩上拾起一块卵石,均匀的浅灰色,在河水常年的打磨下显出细白纹路,握在掌心里,冰凉坚硬。我扬起胳膊,手中的石块被远远地抛了出去,在翻着浪花的河面上击起微弱的扑通声。
我收回视线,看着远处有的在游戏,有的在习字的孩子们,慢慢踱回岸边,找了块大石坐下。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看远处的河岸山丘,和小时候见过的一样,都是天圆地方的样子。
山的那边,会是什么?
天的另一头,会是什么样子的?
好像有个地方叫做喀南,还有个地方叫厦甘?哪里都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回忆着庙会那天在书店里见过的地图上疆域的名字,半晌,却又不由问自己,我想这些干什么,这些于我,有何关系?
可是,我还是不由得问自己,为何我会来到这里?如此的莫名其妙,不明就里?
曾经,不论见过些什么,听过些什么,心底仍旧是有一小团希冀的火苗在不灭地燃烧:一定会有一天,在不远的日子,我会再次看见钢筋水泥的现代社会,我会看见满大街的汽车从我身边飞快驶过,我会看见各色靓女俊男提着公文包,打着手机,在街头行色匆匆,我只是那个误入桃花源的人,不久我就会离开这里,然后再次回头时,就再也寻不得离去时的出口。
然而,那张地图,连同书店里小伙计说的话,还有这历来我不得不信的种种,却如终南山下古墓里的断龙石一般,轰隆一声重重落下,震得地动山摇,生生切断了我所有的期翼想念。
难道,我真的就这样被困在了这里?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完我人生里剩下的日子,就好像路边的野草那般自生自灭?
还是,也许,我的未来,有什么样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有什么样的历程,等着我去走过?
尽管在不同的时空里,有一样东西是不会变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愁肠百结。
会怎么样,我不知道,那么还是不要去想了。
远处孩子们打闹的欢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抬头看看天色,该到下学时间了。
我召集他们过来,嘱咐了要记得回去温习功课,以免明天杨大人上课检查时挨板子,以及沿途注意安全,大家最好结伴而行,四下里孩子们便一哄而散。
我收拾好教具和书本,向教塾的方向走去。
过年以后,我和于先生,秀兰婶和燕子姐商量,决定搬到于家村住下。一来我就不用每日里两头奔波,二来我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帮助秀兰婶照顾于先生。秀兰婶家恰好有一间带小院的小屋空着,还有一扇小门连着于先生家的后院,于是秀兰婶便慷慨地将这间小小院落让与我住,我亦是欢喜感激。
我将本来就不多的行李搬到新住处,临走时,我将秀兰婶留我做薪水的大半吊钱留给燕子姐,虽然很少,但也是我的拳拳心意,感谢她愿意收留我照顾我这么些日子,如果没有她和她的家人,我真不知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日子也就这样寡淡无味过去,一日一日,重复个不停。
南方的春天总是来的很早,源源河里的水慢慢涨起来,打渔的乌篷船在河面上来往,抬起头,偶尔也能见到几只带着剪刀样尾巴的轻盈身影在头顶盘旋翻飞。路边石头缝间,茅草屋檐下,小草绿芽探出尖尖的脑袋,不知名的小花儿,一簇一簇,红红白白黄黄紫紫,自由随意地开在大树下,水井边,牛栏外,篱笆墙下,蓬蓬勃勃,给这片宁静而普通的村落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美丽色彩。
久违的春风拂上我的眉尖,穿过我的发丝,向我身后更见广阔的天地奔去。在这样让人身心惬意的季节里,无论是个人徒步春游,还是好友相携踏青,实在都是宜情宜景的赏心乐事,陌上花开时,若踏着轻快的步子,旁若无人地放开歌喉,在这乡野田间愉快响亮地唱起山歌也好,唱起情歌也好,才不辜负了这般流年美景哪。
可是,这般美景于我,我到底应不应该有这样的闲心逸情?
这样美丽的春天过了,就永远不会再重来,就好像刚才穿过我发丝间的清风。人不会再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从我身边流逝过的春景,不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年的春天属于明年的人们,那又会是另一番风景,也许会和今年的很像,那时教塾围墙边外还会长出许多高高低低的和今年很相似的蘑菇,白的褐的,直绕到院墙的后面去,那时,我若看见它们,还会不会想起今年墙角下的磨菇长的是什么模样?
清晨,下过几场牛毛般的春雨。快到晌午时分,东边天空里有浅灰色的云块向这边压过来,看样子下午会有一场雷雨,我便下课散学,带着几个同路的孩子一起回村。
早上刚下过雨,春日潮湿,乡间的路多用青石板铺就,虽多有行人来往,还是长出了青腻湿滑的苔藓,我嘱咐着身前身后的孩子们脚下小心。转过一个弯,见前面路边围着一圈人,叽叽喳喳的。我走过去,听到人群里有人泣不成声。
我看不清里面,向身旁之人询问发生了何事,那人转过脸来,一双细眯眼睛,下巴上长着一茬浓密的胡子,我看着有些面熟,对方倒是先认出我来,“原来是朱先生。”
我眨眨眼睛,没认出他是谁,他补充了一句:“我是腊生和秋生的爹。”
我这才想起他是我学生的家长,年前曾去教塾给他的两个儿子交学费,打过一回照面,由于排行老八,于家村里的人叫他八叔或于八。
我连忙还礼,“先生二字不敢当,八叔唤我姑娘便是。刚才一时未认出八叔来,还请莫要见怪。敢问这里发生了何事?”
他不以为意,解释道:“这家的程老太太午前去河边打水,回来路上滑了一脚,腿给扭了,刚巧有两位县衙里大人路过,正帮忙请了个跌打大夫看着呢。”
我点点头,钺过人群间的缝隙,看见屋前的矮凳上坐着位六十多岁模样的妇人,满头灰发,一手抹着眼泪鼻涕,微颤颤的,看了让人心生怜悯。
我问八叔,“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干这样的重活,没有子女吗?”
八叔叹了口气,“她十几年前便守寡,三年前孟三关战事吃紧,她的两个儿子都被抽中征调到西北去了,小儿子死了,大儿子随铁虓军留守边外,三年后才能回来。”
原来是孤寡老人,真是难为她了。
人群分开一条路,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木箱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是刚才八叔说的那个跌打大夫。
我往人群里头看,老妇人身边站的人竟是杨彦,他正弯下身去,与老妇人说着什么。他今日穿着褐色的官服,头上戴着漆黑的纱帽。他这身打扮,领襟袖口处没有半点花纹修饰,官服的布料也是极寻常的棉布,想来他的品阶是极低的,亦或根本没有品阶。
我曾见过他写的字,方楷端正,流畅不失稳厚,非经年历月,不能得之。再看他平时督察教塾里学子们的课业,一丝不苟,严肃敬业,在释义诗句时,信实通达,也常不乏精妙独到的见解。想来从前即便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也必是寒窗苦读十数载的,肚子里的墨水不少,说不定称得上胸中有丘壑。就算身为普通的读书人,为何他不去考取功名,博得一官半职,而待在这样一个既不能闻达于诸侯,也不能泽济天下的村野之中呢?
这些问题太私人了,往往不寻常的表象背后会有让人不愿提及的原因,我还是按耐下我的好奇心吧。
杨彦和另一名与他同道的衙差将老妇人扶进屋中,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和八叔告辞,眼见杨彦和他的同僚从老妇人屋中走出来,便上前和他打招呼。
他看见我,便介绍我与他的同僚见礼,对方是县衙的姚姓执事。这位姚执事与我笑呵呵地打过招呼后,就先行回了衙门处理公务,杨彦提出要去教塾看望于先生,便与我同路。
我跟在他的身后,问他道:“刚才我听于八叔说了程老太的情况,她的情况可好些了?”
他摇摇头,“她年纪大了,又伤了骨头,大夫方才说她起码得修养四个月,半年后才能下地干活。我已经嘱咐她好生修养,我一会儿去村长家,希望村长能说服左邻右舍这段时间尽量多照顾她些。”
我点点头,这是目前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后老太太腿好了,还是有自己去河边打水的时候,万一那时又摔着了,可如何是好?她儿子也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回来的呀?”
杨彦不语,似乎在想解决的方法。这一带的居民,多是去河边挑水,也有少数的人家打出几口小水井,程老太家附近地势较高,没有人家有水井,都是去河边打水供日常饮用洗涤。
我默默随他走了一段路,脑子里灵光一现,仔细想了一番后,忙道:“阿彦,你跟我来。”说罢,便伸手抓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大为不解,“什么事,瑰琬?你慢点走,路上很滑。”
“你马上就知道啦,”我并没有放慢脚步,“快点,晚了就要陪你淋雨了。”
我拖着他在村子里的山路上上上下下,绕过几个弯,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我伸手指着高处突出来的一块岩石下面,“看,”我所指之处,正有约小指头般粗细的流水从山壁石缝间缓缓淌出,沿着岩石的棱角涓涓落下,然后被分成两股,一股贴着山壁流浸到山脚下的土里,另一股则滴到我们足前的一个水洼中。
这是一处细小的山泉,即使在寒冷的冬日里,也常常有水滴绵绵不断地落下,到了春日,水量就大多了,我送学堂里的小孩回家时曾数次经过这里,当时只当寻常事物,方才想起这里有黄牛和土狗在山泉落入的水洼中饮水,想来是适合饮用的。这里到程老太家的直线距离并不远,更重要的是,山泉的位置比程老太家要高出不少。
我又转身指前方一户农家后院外的几棵修竹给他看,阿彦看了看程老太家的方向,眼睛里渐渐有了明白之色,点点头。
“我也曾数次经过这里,可是却没想到这常流细水能用派上用场,”他弯起嘴角,眼角挂上了一点笑意,“瑰琬,你真是个细心之人。”
“呵呵,”我笑起来,天上有隆隆雷声滚过,不过两秒,大颗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落下来,打在我的面上,落到我的发里,是一片沁人心脾的润凉。
只一会儿的工夫,他身上也被淋湿了一大片,我兴高采烈地道:“这下可找到解决的办法喽。”
我拉起他的袖子,“快回去,不然我俩都得变成落汤鸡。”
春日的雷雨便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又大又急,好像竹筒里的豆子哗哗地撒下来。
我一手拉着杨彦,一手挡在额前,和他一起向教塾的方向大步跑去,就在这样一场普通的春雨里。
我心中莫名的高兴。突然想起,似乎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