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烦心（十二）
从学校出发的时候已近两点。
这个时段，路上车辆相对较少，老余着急着赶时间，有两次还抢了黄灯。当然，车速是控制在可操作的范围以内。路上红灯多，摄像头也多，他不想被扣分罚款，更不想出交通事故。去年有个同事上班途中撞了人，扣分罚款不说，除车险外自己还赔了不少钱，对方依然不满意，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好。老余是一辈子都不想碰到这种麻烦事，要不是赶着回来上课，他完全可以慢慢悠悠。
印象中，这是他第二次直面科级干部，也是他直面的最大领导。巧的是，上一次也是人事科长，就是这回要见的王科的前一任。
上次的事说来也是滑稽而悲催，简单来说是因为他没有参加学校的周务例会，复杂点讲是惊动了教育局，局上就派人事科来调查处理。
他为什么没有参加周务会呢，因为偷懒呗。那时候工资低，据说要实行绩效了，教师们都眼巴巴地盼着这福利从天而降。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动静，大家都嘀嘀咕咕有意见。又听说临近有区县都实行了，是当地老师们极力争取来的，不少同志坐不住了——能不能依样画葫芦争取一下。于是学校有几个就在闲聊中商量，咱不罢课，罢一次例会，总可以吧，又不影响教育秩序。刚好老余带的班毕业了，反正他回校也没事做，就偷了个懒，那天也没去参会，心想也不是多大个事。
第二天教育局就来人了，带队的就是人事科长。这怎么就惊动局里了呢？事后老余才知道，那时网络方兴未艾，各种信息甚至谣言满天飞，他们没参加例会的消息经过网络的扭曲传播，不但在国内造成一定范围内的影响，居然还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且被国家安全部门监测到了。你说这事弄得多滑稽，一次合情却不合理的小小的争取权益的事件，竟然通过网络放大到这种程度。老余也很无语，他如果知道有这么严重，对国家对社会，会造成不良影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偷那个懒了。事已如此，那就积极配合调查吧。而调查结果对他来说是悲催的，因为调查中发现，罢会事件本身影响不大，但事件中引用的一句话极大推动了事件向不良方向发展。而引用的那句话，据调查正是出自他老余。老余一头雾水啊，何时自己写过这样的具有破坏作用的话了，又是怎么跑到网络上去的。很快事实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从网络中截取下来的那句话还真是出自他的手。原来老余喜欢写诗，在那年五四青年节前，为了搞好学校组织的纪念活动，他给学生布置了以五四为主题的写诗任务，他自己也写了一首散文诗，他还热情洋溢的念给学生们听。有个年轻同事觉得写得好，就抄了一份去。这次“罢会”，这位同事也参加了，并在网络上发布了此事，配的文字正好就是老余散文诗中最激情澎湃的那几句。
老余知道这个同事本意绝不会坏，也绝不会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更不在于起心把老余推到风口浪尖。幼稚加偷懒，巧合加舆情，就造成了这次严重事件。最后多方调查，几轮谈话，有关部门认为老师们只是糊涂地犯了组织纪律，并无恶意，只是被网络不法分子利用了。人事科长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已经准备按规定实行绩效了，大家要认真工作，对得起老师这个职业，对得起国家。当然，毕竟也是违反了纪律又造成了不来影响，肯定要受处分的。
最后的处分结果是：老余和那个上传网络的同事，被扣除当年补发绩效奖金的百分之三十，两年内不得评优评先；其余参加者，扣除百分之二十，一年内不得评优评先。这事之后不久，绩效就实行了，所有扣除的钱又返给学校。学校按人头发放给每个老师，老余也得了一份。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老科长也退休了，绩效工资也上涨了不少。每每想起这事，老余好笑又好气，自己也从中汲取了不少的经验教训。没想到，今天又因为自己一时的偷懒，再一次要直面人事科长了。他记得上次的那位科长，很是慈眉善目，虽然是批评他们，但语气柔和，语言诚恳。不知道今天这位怎样？
教育局在政府办公大楼内，也不大。他很快就找到了人事科，门是敞开的。敲敲门，说明了身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着说了一声请进。
对方就是王科长，正给他泡茶，倒有点让本来镇定自若的老余有点局促。
“王科，不好意思，今天中午有一节午自习，所以来迟了”，他实话实说。
“没事，你们一线老师也是很辛苦的，理解——坐啊”，和他的上一任语气态度差不多，到底是管人事的。
“王科，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喝茶了，不麻烦。我今天是来接受批评的，国培的事确实是我疏忽了，上头该怎么处理就这么处理。”他很直接但态度诚恳，同时也想速战速决。
“不着急，既来之则安之，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你先喝着茶，我去局长那里拿个文件，就几分钟”。
老余站起来接过茶，抬头看见墙上挂钟过了两点半，算算时间已经很紧了。等王科回来，最多五分钟就解决战斗。他还要多预备十分钟，因为回校路上不一定像来时那么通畅。
不久王科果然回来了，手里确也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余老师，你也是老教师了，应该有二十年教龄了吧。不容易啊，长期扎根乡镇学校。”
“那个，王科，不好意思，我三点半一定要赶回学校。没办法，马上要中考了——你就直接说处理结果吧。”
“哦，今年教毕业班啊，嗯，好吧，我就长话短说，传达局里的处理意见。其实也不完全是局里的意见，你也知道这次是国培，各级部门都非常重视。市里要求对没有完成国培的，一定要给予通报批评，另外……你也知道，这种事肯定要处分的。你呢，也不要有情绪，汲取教训嘛。如果老师们都对教育培训不重视甚至抵触，那成什么话，肯定乱套。你说是不是？”
老余点点头，他也知道，这必然要以儆效尤的。本来也是他思想上麻痹大意，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就是处理意见，”他扬了扬那张薄纸，“本来直接发回学校通报就可以了，但考虑到你是老同志，又是初犯，你们李校也说你是一个有能力又负责的老师——所以呢，还是叫你来当面交流一下，免得你有情绪。你能理解吗？”
“理解，王科，你就直说处理结果吧，我没问题。”老余并不想看那个文件。
“第一，全县通报，至于在你们学校内部就不用通报了，这也是维护余老师的面子，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第二，一年内不评优评先，这个也没事，一年很快就过了。第三，这个可能对你影响大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喝茶“，王科也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般关键时刻，都会有这么一个过场。老余也只好出于下意识的端起来喝了一口，其实好像都没有进嘴就放下了，等着那个“第三”。
“第三嘛，职称降一级，三年内不调整”，说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老余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物体从喉咙落到了心口，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他一下。他没想到，这次处分这么重，尤其第三条。他熬了几年，才等到十级升九级的机会，又是述职，又是民主测评，又是拿业绩比拼，淘汰了几个竞争者才取得的。这才几个月，就被打回原形了，而且还得原地等候三年。
老余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想问问为什么，甚至凭什么。那股话从腹部酝酿，冲到肺部，直涌到喉咙那里了，又硬生生逼了回去。丢脸啊，本来因为自己疏忽受处分就丢脸了，如果再为了一点利益而乞人可怜，那更丢他老余的脸！
“那就这样吧，我没话可说”，他嘴里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上课了，王科你忙。”还得控制情绪，做到有理有节。面子是丢了的，总不能把里子也丢了吧。
王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
出了办公大楼，他才舒了一口气，看看天，扩扩胸，就这样吧，管它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让这些烦心事统统都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