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返巴别(4)
在我和麦子的帮助下,提米的中文水平突飞猛进,而在提米和麦子的陪伴下,我也学会了过那种受欢迎孩子的冒险生活。
我们在涡拉溪的加油站口喝得烂醉如泥,在萨里丘的“黄金时代”电影院看一部又一部返场的老电影:《月升王国》《台风俱乐部》《谋杀绿脚趾》《摩托日记》,提米还带我们去新镇的恩摩尔剧院看话剧,是新编的《麦克白》还是《李尔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演员僵硬的台词让我昏昏欲睡。
麦子住在泽特兰,家在车站附近,我和提米都住学校周围,但每次提米都会开车先把她送回去。
“你喜欢多罗茜,对吧史蒂汶?”那天麦子下车朝马路对面走去,提米突然问我。
我连呛了两口水。
“你疯了?”我皱了皱眉。
提米笑得直拍方向盘,一声又一声的喇叭响彻安静的夜晚,我连忙探身过去按住了他的嘴巴和手,转身冲站在马路对面疑惑回头的麦子讪笑了两下。
麦子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看着麦子走远,我长吁了一口气。
“我们是语言学学生,史蒂汶,我们信奉语言是解开人与人之间壁垒的唯一办法。”提米摇了摇头,“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信息都需要通过语言来传递,有些话你憋着不说,但还是会从你的五脏六腑、从你的毛孔和眼睛溢出。”
“又是什么‘普天之下爱最大’的迪士尼说法吗?”我有些不屑地从他副驾驶的手套箱里摸出一包登喜路,自顾自点了一根。
“不,不是爱,史蒂汶,是悲伤,”提米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他总这样看着我,“当你们分开的时候,你总是很悲伤。”
我不再理他,别过头去继续抽烟。提米见我不想说话,很识趣地放开手刹驱车离开。
那天晚上我们一路无话,他安静地开车,我安静地吸烟,车载广播放着平克·弗洛伊德的《年轻欲望》。
我到家了。
“一个额外的小建议,多罗茜写诗,”我准备上楼的时候,提米叫住了我,“学着写写诗吧,史蒂汶。”
他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转身跑掉了。
像我说的,提米是一个浑身都是秘密的人,我们第二次知道提米的大秘密,是在某一个啤酒之夜。
我们在新镇碰头,麦子负责买奇多和史密斯薯片,我负责买啤酒,在我们约定好的那个路灯下,左等右等提米都没有出现。
“他从来不迟到的。”我皱了皱眉,有些不放心,想给他打个电话。
“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之前不迟到我才惊讶呢。”麦子撇了撇嘴。
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那辆破烂的二手丰田一个急刹停在了我们面前。
“快走!”提米满头大汗,他左额受了伤,血流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一阵嘈杂声响起,两辆老福特朝着我们直直撞来,我下意识地拉着麦子上了车。
“坐稳!”
提米没有和我们解释什么,身后追击的人不停地叫骂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不断地朝我们扔木棍和钢管,麦子害怕地捂着头,我扭头看向提米,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提米发狠的表情,像一头出笼的狮子。
我们开了好久,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任由提米甩动着方向盘,东倒西歪地越开越远,身后的叫骂声也渐渐不见。
我认识这条路,是我们去蓝山的路。
我们最终停在了一座荒凉的小山丘前。
“怎么样,帅吧?”提米下车后坐在引擎盖上,又恢复了那种嬉皮笑脸的表情,他看着发蒙的我和面色惨白的麦子,抬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登喜路,抽出一根,塞在了嘴里。
麦子冲上前去,按住了他想要点火的那只手,就像她当初按住他的咖啡一样。她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现在就打000告诉警察我被绑架了。”
我想上前劝解,麦子回头横了一眼,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现在开心了吗,提姆·伍德曼?”麦子一个一个音节地吐出来,像是有小石子落到地上。
提米叹了一口气,仿佛妥协了似的,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好啦,好啦,真心话时间。”
麦子冷冷地在车前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就从我最近学会的成语开始讲吧,”没有了麦子的阻挡,提米顺利地点燃了烟,“‘天煞孤星’。”
提米曾经和我们讲过,他那么努力地学各种语言有两个目的,其中一个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翻译出他爸爸日记本上的所有赠言和书信;至于第二个,直到这个被飞车党追得只剩半条命的晚上,他才和我们讲起。
提姆·伍德曼是一个祸害,在他家乡的那个小镇上,所有人都这样说他。
一个藏起邻居镐把的恶作剧,导致父亲和邻居的口角转变成了街斗,两人住了三个月的院;不小心把午饭的蛋黄酱洒在校霸的衣服上,让校霸以为他是受另一伙人的指示让自己出丑,结果两边的学生大打出手,堪称当地最恶劣的学生暴力事件之一;因为伪造证件进酒吧被查,牵扯出一帮经常使用假证件进酒吧的未成年,然后演变成激烈冲突和流血事件……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单纯的倒霉,他总是卷入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冲突和争端里,甚至大部分的争端还都是因他而起。
在我们眼里,他知道不少街头斗殴的技巧,开车娴熟,时常疯疯癫癫,让人不敢靠近。但他的斗殴技巧是在一次次挨打里摸索出来的,车技是为了跑得快一点,疯疯癫癫是为了吓跑自己周围的人,提米说,只要自己不和人过多接触,好像这个诅咒就不会应验,所以他上高中后就不再交朋友了。
“那又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们呢?”我被这个离奇的故事震得合不拢嘴。
“提米?”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眼前的漆黑怔怔出神,我试探性地呼唤他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人还是不能没有朋友……吧?再糟糕的人都需要朋友。”提米轻轻地说。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话音仍然在延续。他说我的确是个畏畏缩缩、不愿意惹麻烦的透明人,他开学头几天就看出来了,我这种性格很容易辨识。可是正因如此,我被全教室的人注视,帮多罗茜出头的那天很勇敢,是他没有见过的勇敢。
“可你还是没有说,这和你学语言有什么联系。”麦子打断了他对我的夸赞。
“你们知道韩立德教授吧?我们学校语言学部门的联合创始人,功能语法的奠基者。”提米站起身来,走到悬崖边。
我和麦子对视了一眼,相继摇头。
“韩立德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meaning is choice’,”提米并没有因为我俩不知道这位教授而恼火,他笑了笑,“我一直很喜欢功能语法,不同于其他的语法判定系统,它从不以形式和语法规范来划分语言,它只在乎语言的功能、传输意义、传输信息。”
“语言是一个高度私密、高度内化的工具,受人类的思维驱使,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其实和物理上不可能实现的永动机很像,意味着信息和意义的传输永远都存在损耗,从你的脑子到你的嘴巴时,永远会有偏差。”
我和麦子面面相觑。
“举个例子吧,史蒂汶,告诉我,红色的定义。”提米突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玫瑰的颜色。”我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回答他。
“错,”他双臂交叉,“我是问你‘红色的定义’,而不是‘什么东西是红色的’。”
我愣了愣,脑海一片空白。
对啊,红色的定义,是什么呢?
“‘红色的定义是什么呢’,你现在一定慌里慌张地这么想吧。”提米就像看穿我的想法一样,“花朵是红色的,血液是红色的,站在心仪对象面前,你的脸是,红色的。”
我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
“你明明知道红色是什么。你可以看见并分辨出所有的红色,可你就是没法说出,红色的定义。脑海里的信息和意义,在传输到嘴边的时候,出现了损耗。你其实没法精确说出自己脑子里的每一个想法,或者用你们的成语,”提米走到我的面前,“词不达意,弦外之音。”
说罢,提米绕过站在原地思考的我和麦子,跑到后座拿出了我准备的啤酒,他塞了两罐到我们手里,自顾自地打开最后一罐喝了起来。
“人类的争端也来源于此,因为没办法百分之百地让对方明白自己真正在想什么,想说的是什么,信息传输总是会损耗掉一些东西,可有时,损耗掉的东西才是关键。说同种语言的人都是如此了,更别说全世界六千多种已经查明的语言。”他猛灌了一口酒才想起来和我们碰杯,“你们听说过巴别塔吧,说着同种语言的人类联合起来兴建直通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
“要是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完全互相理解,就好啦。”
我和麦子沉默不语。
“那么,有没有可能,创造一种语言呢?不是世界语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而是包含所有的言外之意,包含所有准确的思绪,让人们知晓彼此真正的心意,让人们不再争吵,不再有秘密。”
我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多罗茜,这就是我想要学会世界上所有语言的第二个目的,真正的目的,我要找到所有语言的相同之处,并以此作为突破口,”提米轻声低喃,声音细微又坚韧,像是被风吹走在别处扎根的蒲公英,“我要重建巴别塔。”
那天晚上其实我就只买了三罐啤酒,可是我们喝了很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讲故事,各自的故事。或许是被提米的演讲感染,我们不想再互相保留秘密。
天不知不觉地渐渐明亮,提米叫嚷着要去蓝山看日出。他起身去发动汽车,留下我和麦子坐在原地。一直以来,我和麦子几乎没有什么独处的机会,她像只鸟儿一样,自由,骄傲,我只敢钦慕地远远看她。
我想说点什么,我想给她念我练习了很久的开场白,我想告诉她我也在写诗,我最喜欢布考斯基和艾略特。
思想斗争正激烈时,麦子忽然唤我,她说阿束,天亮了,我们回家吧。
我说,好。
亮眼的车灯打在我俩的背上,麦子的五官在灯光下有些模糊不清,提米在身后催促了起来,麦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车,我放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攥紧了那封信,最后又堪堪松开。
要是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完全互相理解,就好啦。
那天的日出很漂亮,即使我们都很困,但并不妨碍它漂亮,在令人困倦的晨光里,我想起了提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