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返巴别(5)
“这边就是我们的总服务器区了,”穿西装的男人看向我时总带着勉强的笑意,看手表的时候又止不住地焦急,“我是这里的技术总监,有什么想问的问题您就问吧。”
我抬起了手机想要照相,技术总监伸手挡住了我的镜头。
“不好意思,商业机密,请理解一下。”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我耸了耸肩,息屏了手机,打开录音笔。
“和我说说巴别的软件开发吧,总监先生。”
“巴别计划,是2018年提姆·伍德曼和史蒂汶·Chen在大学时期提出来的雏形设想,身为年轻人的他们,深为世界的误解、冲突以及争端感到焦虑,于是两人商议,要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联动机制,旨在融合及贯通所有语言的相似之处,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跳过语言学习阶段,理解彼此的信息和意义。”
“所以巴别,并不是一种语言?”
“对,它其实更像是一种,跨越世代的翻译系统。”
“那它和普通的翻译软件,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
我安静地等待着他说出下文。
“举个例子吧,麦子女士,假如我是一只刚刚进化成人类的猴子,我对人类社会一窍不通,”他想了想,“现在,市面上最先进、最完善的翻译系统摆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人类语言转换到,嗯,猴子的语言,我可以看懂每一篇文章。”
“嗯。”
“但是,我真的可以理解这些文字在讲述什么吗?这些文字由每个民族创造,由历史长河里的划桨者传承,而我只是一只不属于他们当中的猴子,我能够理解他们在讲什么吗?他们在写下某一个段落时,是在哈哈大笑还是在掩面哭泣?”他领着我走过一排排闪烁着亮光的服务器,“无论翻译软件多么先进,哪怕能无缝对接每一种语言的释义,也总是会有损耗的,总是会有无法传达之意。”
“翻译者,背叛者。”我想起了那句意大利谚语。
“没错,看来您做过一些功课,”他面露喜色,“‘翻译者即背叛者’,这是我们在理论形成初期主要攻克的问题,伍德曼先生称呼它为‘墙’。”
“墙?”
“我看递交的采访申请里,您也是一位语言学的研究者,”他扭头问我,“萨丕尔和沃尔夫的假说您一定听说过吧?”
“语言相对论?”
“是的,语言相对论假设,一个人所说的语言决定了他的思维方式。原始爱斯基摩语中,描述雪的词根有三种,‘空中的雪’‘飘落的雪’以及‘地面的雪’,然而在英语里,只有snow。”这位穿西装的男人已经不再紧张,他似乎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同样的事情还有,爱斯基摩语大约有63种时态,可英语只有16种——如果只算非衍生的基础时态,甚至只有过去和现在两种。那么,爱斯基摩语的63种时态,该怎么被英语使用者知晓呢?”
“我以为这个假说已经被证伪了。”
“你有语言学的背景,麦子女士,你比我更清楚语言是一个高度私密、高度内化、高度主观的系统,”他摇了摇头,“关于它的理论,是很难被完全证伪的。”
“可是这些,和墙有什么关系?”
技术总监在闪烁轰鸣的服务器墙中间站定。
“你觉得语言是什么?麦子女士,是说出口的话?是写在纸上的信?是普通的交流工具?不,都不是,它们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来自世界上最复杂的物种。它们不是没有底色的工具,它们被历史和文化浸染,被人类联结的渴望催生,它们生来就注定要被融合,即使经历漫长的岁月,即使要跨越不同的背景;而那些看起来无法跨越的,”他转过身来看向我,“就是需要我们跨越的,墙。”
他的眼神真挚又热忱,看得我直恍神,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两个好朋友。
“所以,巴别系统是怎么运作的呢?”我低头调整了一下神色。
“得益于这两年脑机接口的飞速发展,我们的运算模式就是通过接口直接传输信息,经过我们服务器的加密计算得出真意,然后传输给用户,大脑对大脑,思绪对思绪,没有语言的输出,实现零损耗传输信息。”他继续向前走去。
“这就是你的巴别塔吗,阿束?”我轻轻地自言自语,服务器的轰鸣盖过了我的声音。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不知不觉,我们的观光已经结束,技术总监站在电梯旁边按了按钮。
“最后一个问题,不,应该是最后两个问题。”我摇了摇头。
“请问。”
“你们这里的服务器编号,我只看到002到726,请问001在哪里?另外,”我指了指服务器走廊的尽头,那部看上去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的电梯,“那部电梯通往哪里?”
技术总监愣了一下,又显出了最初的那种紧张状态,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身后的广播响了起来:
“请技术部前往巴别塔,登录今日数据。”
不等技术总监回头,我抡起手包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那是通往真正的巴别塔的,对吧?”我喘了口粗气,把他的身体拖拽到客用电梯门口堵住了门,转身脱掉高跟鞋朝走廊尽头跑去。
我从包里拿出了技术部加密的工牌,这是之前扶那位摔倒的工作人员时顺势偷来的。
如我预想的一样,在墙壁上举着卡摸索了一会儿后,随着清脆的声响,隐蔽的电梯门缓缓开启。我走进去,按下了仅有的按钮,门随即关闭。此刻,我闭上眼睛倚靠着电梯壁,微微地调整呼吸。
当我来到整个巴别最底层时,发现这里布满了电缆和仪器,而楼层的正中央是一汪硕大的水池,幽蓝色的,模糊不清。
一个男人背手站在水池的边缘,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直到电梯门关闭后,他的肩膀才微微动了动,仿佛一直在这里等待我的到来。
“‘给我春天和盔甲,给我善良的骑士’。”提姆转过头来,侧脸在荫翳的蓝光里上扬嘴角,“好久不见,多罗茜。”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腔调还是一如既往地让我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