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

一部作品刻画的人物形象被读者甚至读者之外的人们所广泛接受,以至于变成了一个象征、符号,大家平时就很自然地拿这个形象、符号来交流,这叫“共名”。比如一说到“堂吉诃德”,就知道是指那种只顾理想、不问现实的狂热行为;说起“诸葛亮”,那就是聪明智慧的代名词;人们喜欢把柔弱多情之人称为“林黛玉”,把刚毅粗蛮的勇夫叫作“莽张飞”,等等。在现代文学中,能够达到“共名”的文学形象极为罕见。“祥林嫂”“孔乙己”“黄世仁”算不算?“阿Q”肯定是,它已经约定俗成作为一种“共名”,带有不言自明的文化心理意义。这的确是令人叹羡的创作境界。

《阿Q正传》发表当年就已经出现“共名”现象。茅盾在1923年10月发表的评论《读〈呐喊〉》中就提道:“现在差不多没有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口里不曾说过‘阿Q’这两个字。我们几乎到处应用这两个字。”14就是说,当时“阿Q”就几乎成为人们使用的流行“新词”了。鲁迅的论敌陈西滢也推崇备至,说“‘阿Q’不仅是一个type(即典型),而且是一个活泼泼的人。他是与李逵、鲁智深、刘姥姥同样生动,同样有趣的人物,将来大约会同样的不朽的。”15几十年来,对于《阿Q正传》的阐释可以说汗牛充栋,各种说法都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就有专门的章节来描述“阿Q”接受史,16可以参考。我们这里先讲有关阿Q的“精神胜利法”,这和“共名”的形成大有关系。

阿Q处在社会底层,没有家,没有职业,甚至没有自己的姓,谁都可以欺负他,完全是一个失败者。但阿Q也有自尊,和别人发生口角时会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以想象和虚构的“先前阔”来掩盖和转移现实中的窘迫,是“画饼”式的自尊。阿Q要生存,而现实是那样残酷,应对的办法只能是自欺。他被“未庄的闲人”嘲笑头上有“癞疮疤”,终至于打架,被人揪着黄辫子往墙上磕。阿Q吃了亏,肯定很愤怒,但马上自我解嘲“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就心满意足,“得胜的走了”。有时实在打不过人家,还被人先一步要求说这不是“儿子打老子”,而是“人打畜生”。阿Q便进一步贬低自己,说“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无论是自尊还是自贱,都是他用来“克服怨敌”的一种“精神胜利法”。这种“妙法”在于自我欺骗,以迅速忘却和转移,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其实就是精神麻木。

如果从心理学上解释,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本能调节,属于自我保护机制。人生在世,会遇到各种灾难和痛苦,没有心理调节,恐怕也是不行的。阿Q之所以能成为“共名”,就跟这个典型所表现的带有人性普遍性的心理现象有关。在北大我给留学生上课,讲到阿Q,不用解释时代背景,外国的同学也都能理解,并且对这个人物所代表的人类心理普遍性特别有兴趣。这就是“共名”的魅力吧。

但是鲁迅写《阿Q正传》的主要意向,还是揭示“精神胜利法”的社会心理现象,“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17他对阿Q这一人物典型性的发掘是那样的深刻,以至于在揭示其社会心理现象时,很自然地“溢出”了人性的复杂性。

《阿Q正传》批判“精神胜利法”,主要不是指向人性的普遍性,而是有尖锐的现实针对性。鲁迅是“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18,借此考察与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周作人也说:“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新名词称作‘传统’——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实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19鲁迅对“老中国”那种以自我为“中心”、夜郎自大的愚昧而封闭的社会心理,是完全“看透”了。“五四”时期有一批先驱者非常激烈地攻打传统礼教和闭关自守的文化,认为只有冲破传统,才能让中国进入现代社会。当然也有一批貌似平和的守旧派要抢救和张扬“国粹”,认为“东方文明”终将取代“西洋文明”,他们不愿意正视在当时世界潮流中的中国现实,那是危若累卵的严酷现实。

就说清朝末年吧,国家实力也不是很弱,但朝上下很迂腐,国民很麻木,不能“睁眼”看世界。晚清接连遭受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八国联军侵华等重大事件,原因很复杂,但从精神层面看,那时普遍存在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心理,还是以“天朝上国”自居,根本不了解近代国家关系,只知道“剿夷”或“抚夷”,不会利用外交去角逐国家利益,结果只能挨打吃亏。中国古老的文化制度根深蒂固,国人守旧性太重,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又传播了改革的思想,但“老中国”积弊太深,改革艰难。阿Q总是摆“先前阔”,以祖业骄人,隐瞒自己的缺陷,不愿意接受外来的事物,对世界的变化表现麻木,靠此制造出奇妙的逃路。这是阿Q的“生存术”,也是当时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心态。鲁迅对此深有所感,他实际上是借《阿Q正传》来表达“立国”必须先“立人”20的想法,对愚昧落后的民族心理进行分析和诊治。

读《阿Q正传》,看小说中“丑陋中国人”的代表,会不舒服,甚至恶心,那真是给我们的同胞揭短露丑。但仔细一想,这又是真实的,是毫无伪饰的真实。读这样的为国民性号脉的作品,让我们重新发现了自己,以及我们周遭许多见怪不怪的落后的行为习惯,乃至心理模式,民风民性。这“重新发现”就是一种观照与警醒,以引起疗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