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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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在意那些被忽略的缝隙

那么应当怎样来读《伤逝》呢?常见的读法,就是偏重作品思想内涵的发掘。许多研究者就认为,《伤逝》写的是“五四”一代青年的精神追求及其困境,一方面,揭露了当时黑暗的专制的社会如何迫害着子君涓生们,另一方面,又表现了子君涓生们的脱离实际以及心灵的软弱、空虚。更多的研究者都认同这样的观点:《伤逝》对“五四”思想解放潮流有反思,是在思考“解放”之后怎么办的问题。“五四”时期提倡过“易卜生主义”26,也就是个性解放。很多学校都演过易卜生的话剧《玩偶之家》,其中女主角娜拉力争个体独立,她离家出走的摔门声惊动了整个欧洲,后来也惊醒了“五四”之后积极探索出路的中国青年。“娜拉”几乎成为当时的英雄。但鲁迅考虑得更多,也更实际一些。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说娜拉出走了,好戏落幕了,大家鼓掌了,问题是娜拉没有钱,一个女人怎么活下去?要么回家,要么堕落。鲁迅认为个性解放终究不能离开现实,所以《伤逝》中才有这句警策之语:“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评论家进一步的解读便是:鲁迅在借《伤逝》来思考“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子君涓生故事的意义是在诠释中国式“娜拉”的命运。

这些年来,对于《伤逝》的解读又有许多新的角度与方法,细读是比较常用的一种。细读一般是在对文本的认真阅读分析过程中,细致体察作品的象征世界,寻找作品情感或思维展开的理路,往往质疑既定的评论,还特别在意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缝隙与矛盾。27这种方法有利于打开思路,深化对作品的了解。

比如,小说开头一句是:“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我们不禁疑问:写下悔恨与悲哀为什么要以“如果我能够”作为前提呢?难道会有什么原因“不能够”吗?仔细考究,涓生是否真的完全写下了他的悔恨与悲哀,还要打个问号。

当涓生听说子君已经死去时,的确非常痛苦与悔恨,但他悔恨的不是自己在情感上抛弃了子君,结果导致子君的死,而是不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恨自己“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从作品描写的事实看,同居之后不过两三个星期,涓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感觉就悄悄改变,彼此似乎更了解,却也有“所谓真的隔膜了”。小说中大部分篇幅其实就是写涓生对子君感觉的变化,同时也是涓生对子君感情的淡化。如同他自己所慨叹的:“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小说情节的发展表明,涓生其实已经不爱子君了,即使他不向子君明确表白,爱情的悲剧也要发生的,“只争一个迟早之间”。但涓生并没有从自己感情变化这个“根”上责怪自己,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是厌倦子君的,所以他的悔恨是有限的,不能完全说出缘由的。小说开头“如果我能够”那句话,其实就打了埋伏,暗示了这一点。

可见,悲剧的产生原因很复杂。这对年轻情侣同居之后,因为失业,经济困难,这确实是促使他们感情破裂的外在因素,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也可以反驳说,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生活拮据而夭折。那么,导致涓生厌倦子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同居之后“川流不息”的琐碎生活逐渐淹没了爱的激情?是子君从浪漫走向平庸?是这对年轻人尚未真正建立家庭的准备?是男人常见的毛病?好像都有一点关系。所以小说是很真实的。但涓生的厌倦,骨子里还是自私。他的悔恨“不能够”彻底,是因为他终究未能直面这种深藏的私心。作品对此显然有道德层面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