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回忆(泰戈尔集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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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罗摩故事》序言[28]

诗歌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诗里只有诗人个人的故事,另一类诗写有关大众的故事。

诗人个人的故事绝不意味着他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价值。果真那样,只能把诗人看作疯子。它意味着,由于诗人的表达才干,世界人类的永恒心灵情感和生活奥秘的故事反映在诗人个人的喜怒哀乐、个人的幻想和个人生活经验之中。

另一类诗人也像第一类诗人一样。通过他们的作品,一个完整国家,一个完整时代,表达了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经验,并使它们成为人类的永恒精神财富。

第二类诗人可以被冠以伟大诗人的称号。整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艺术女神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庇护所,这些人所创作的作品,不能理解为某个个别诗人的特殊作品。他们的作品像辽阔的森林一样,产生于国家的大地,反过来又给那个国家以庇护和浓荫。在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和《鸠摩罗出世》里我们认识了特殊诗人的一双巧夺天工的手,但读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我们感到它们像恒河和喜马拉雅山南侧一样属于整个印度,毗耶娑和瓦尔米基只不过是标志而已。

实际上,毗耶娑和瓦尔米基并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它们只不过是出于某个目的而起的名字而已。囊括我们整个印度形象的两部诗作吞没了自己创作者的名字——诗人们就如此隐没在自己的诗里。

像我国的《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一样,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也是那种情况。它们产生于整个希腊的心脏中,并蛰居于其中。诗人荷马给自己国家和时代的喉咙以语言,那些诗句像河流的源泉从各自国家的深渊底部奔突出来,滋润着自己的国家。

在现代的任何诗里见不到那样的广泛性,弥尔顿的《失乐园》,尽管语言不同凡响,韵律奔腾澎湃,情味深邃恢宏,但它不是整个国家的财富,仅仅是受到图书馆尊敬的材料而已。

因此,假如把屈指可数的几部古诗归入一种诗类,安上一个名字,那么除了冠以“史诗”名称以外,还可能起其他的名称!诗中描写的人物像古代神仙一样崇高伟大,但现在他们的种族早已销声匿迹了。

古代雅利安文明的一股潮流流向欧洲,另一股潮流流向印度。在欧洲的潮流里有两部史诗,在印度潮流里也有两部史诗,它们保持着各自的故事和音乐。

我们对希腊来说是外国人,我们无法确切地说,希腊在自己的史诗里是否表现了自己的整个自然。但确定无疑的是,印度在《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里是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自己的一切。

所以,光阴流逝,世纪复世纪,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源泉在全印度始终没有枯竭过。在乡野荒村,家家户户,人们每日诵读着它们;从杂货商店到巍蛾的宫殿,在所有地方,它们都受到一致的尊敬。值得庆幸的是,两位作者的名字虽然已消失在时代的伟大旅途之中,但他们的声音至今仍然使力量与和平的潮流,抵达各个阶层的男男女女的门口;它们携带的亘古时代的肥沃而湿润的泥土,今天仍然不断地培育着全印度心灵的花蕾。

在这种情况下,《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不仅配称为史诗,它们也是历史。它们不是王朝交替的历史,因为那样的历史依赖于特定时间。《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则是全印度的永恒的历史。其历史的价值在各个时代里都发生了变化,然而这部历史的价值没有任何变化,全印度的实践和意向在这两座诗宫里获得了永恒王位。

正因为如此,对《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评论区别于其他诗歌的评论标准。评述罗摩这个人物是崇高还是低下,对罗什曼那的塑造是好还是坏,这种评论是远远不够的。应该静心地、虔诚地思索:几千年来,全印度是如何接受它们的。

印度在《罗摩衍那》里说着什么,印度在《罗摩衍那》里把什么理想说成是伟大的,从而加以接受。这就是我们现在应该探索或思考的内容。

以英雄情味为主的诗,一般被称为“史诗”,这是群众的普遍看法。原因是,在那些主要以英雄情味而自豪的国家和时代里,史诗自然而然以英雄情味为自己首要的情味。但在《罗摩衍那》里有着频繁战事的描述,罗摩的臂力也不同寻常,而英雄情味没有在《罗摩衍那》里获得最首要的地位,它没有渲染臂力过人的骄傲,它不把描写战事作为自己的主要的内容。

这部史诗也不是作为神明化身的游戏而被创作出来的,诗人瓦尔米基的罗摩不是神的化身,而是人,学者们将会证实这点。我肯定地说,如果诗人在《罗摩衍那》里不是描写人的形象,而是描写神的形象,那么《罗摩衍那》的骄傲将会黯然无光,它的诗章也在那种比例关系里折磨人的理智。然而,罗摩的形象就是作为人的形象,光彩照耀千秋的。

在开篇的卷首里,当诗人瓦尔米基寻找适合自己诗的角色时,提1到了许多优秀品质,并向那罗陀大仙[29]求教:

完美的女神依赖哪个男人的庇护。

那时,那罗陀回答说:

我在神明中没有见到如此完美无瑕的男子,

请你倾听具备那一切品质的男人们的故事吧。

《罗摩衍那》就是人的故事,而不是神的故事。在《罗摩衍那》里神不能缩小自己成为人,而人却能以优秀品质变成神。

印度诗人为了建立人的最高理想,创作了史诗。从那时到今天,印度读者十分执着地欣赏对人类那个理想人物的描述。

《罗摩衍那》的主要特点是,它把家庭事务放大之后加以显示。《罗摩衍那》把存在于父子、兄弟、夫妻之间的职责关系,爱和虔诚的关系变得如此伟大,以致它们的内容只适宜于形式简单的史诗创作。国家的胜利、敌人的毁灭、两个强大敌对集团之间的杀戮等,一般说来在史诗里传布着狂热和冲动的激情,但《罗摩衍那》不是罗摩同罗波那的战争,那个战争只不过是为烘托罗摩与悉多夫妻之间爱的光辉而已。儿子对父亲训令的执行,兄弟之间的自我牺牲,国王所履行的夫妻之间相互信赖和忠诚的职责等人类品格,能够千古流传,而《罗摩衍那》就是表达这些永恒的东西。所以,不能把特殊的以个别人为主的家庭关系理解为任何国家史诗所描写的内容。

因此,在这里人们不仅获得了对个别诗人的认识,而且获得了对全印度的认识。由此可见,在印度,给家庭和家庭职责以多么重大的意义。在我国,家庭庇护所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在这部史诗里得到了充分证实。家庭庇护所不仅有利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也为全社会而存在,它把人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人。因此,家庭庇护所是印度雅利安社会的基石,《罗摩衍那》就是一部描绘这种家庭庇护所的诗。《罗摩衍那》把家庭庇护所的职责投放在对抗的环境中,在林中生活的折磨中赋予这种职责以特殊的骄傲。由于吉迦伊[30]和婆罗多的阴谋的残酷打击,阿瑜陀的王室被拆散了,然而,《罗摩衍那》宣告这个家庭庇护所职责的不可摧毁的坚定性。《罗摩衍那》通过同情的泪水冲刷掉障碍,把沉浸着宁静情味的家庭职责建立在伟大的英雄主义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臂力过人之上,或建立在胜利的意愿及固执的骄傲之上。

缺乏虔诚的读者可能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对人物性格的刻画采取了夸大的形式。

适当的界限在哪儿?诗歌艺术超越想象的哪个界限,才算夸大呢?简单一句话是无法说清这个问题的。一些外国评论家也说:“在《罗摩衍那》里人物的描写是超自然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依据自然(本性)的差异,一种东西对一种人来说是超自然的,对另一种人来说则是自然的,印度在《罗摩衍那》里没有见到超自然的夸大。

人们是无法接受把曾经流行在自己土地上的理想抛弃的说法。我们的听觉器官可以忍受言语震波的打击,但这是有限度的;如果音调在七音阶的界限之上,我们的耳朵就无法欣然接受。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有关诗歌里的性格刻画和感情的表达。

如果上述情况是正确的话,那么几千年历史已经证明,印度没有发现《罗摩衍那》里有一丝一毫的言过其实的描写。印度的男女老少、高贵贫贱等所有人都从《罗摩衍那》中获得了教育,何止是教育,而且还获得了艺术享受。他们不仅接受它的教诲,而且在心灵里给它以地位,它不是人们的空洞无物的宗教经典,而是他们的诗。

曾经在某个时候,罗摩既是我们的神,又是我们的人;曾经在某个时候,《罗摩衍那》既获得了人们的虔诚,又获得了人们的爱。但如果这部伟大著作的诗意,对印度来说仅仅是虚无缥缈的幻想世界的无病呻吟,如果我们在自己世界的界限内也无法把握住它的话,上述情况就不可能发生。

假如外国评论家依据自己诗歌创作的理想,说这样的作品不自然,那么由此印度与他们国家相比,还显示了另一个特点,印度在《罗摩衍那》里获得了符合自己心愿的东西。

我也主要以这样的观点看待《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印度的心灵几千年来一直在它们简朴的阿努什杜帕韵律里颤动着。

当我的朋友迪纳什琼德拉·赛纳先生约请我写带有自己对《罗摩衍那》评介意见的序时,我尽管身体不佳,又没有空闲,仍然无法把他的约请拒之门外。他用虔诚的语言复述诗人的故事,证明自己的虔诚。我认为,洋溢着那样虔诚感情的叙述,就是一种评论。通过这种途径,把一颗心灵的虔诚传播到另一颗心灵中去。我们今天流行的评论是价格观念的代名词,因为现代文学已成为市场的商品。当今文学时代,我们大家都怕受骗,所以大家都渴求机智的估价人。这样的估价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我不得不强调,真正的评论是膜拜。评论家是念祈祷词的祭司,他的工作就是用语言表达自己或大众的虔诚和惊奇。

虔诚的迪纳什琼德拉正站在膜拜的殿堂里,诵读颂歌,他突然把摇铃的任务交给我,我站在一旁做着无法胜任的工作。我不想画蛇添足,掠人之美,我只想说,读者不仅应该以诗人的诗歌观点看待瓦尔米基的《罗摩衍那》,而且应该把它理解为印度的《罗摩衍那》。那时,他们将在真正意义上通过《罗摩衍那》理解印度,通过印度理解《罗摩衍那》。请记住,印度不是想叙述任何历史骄傲的故事,而是想叙述完善的理想品格,迄今印度仍以永不枯竭的欢乐之情讲述着它。印度从未讲过,《罗摩衍那》夸大地叙述事情,也没有讲过,它仅仅是诗人的故事。对印度来说,自己家里人还不如罗摩、罗什曼那、悉多那么真实。

印度一直热忱地渴望着完善。由此,印度不能脱离实际真实来理解它,不尊重它,不相信它;印度应该以实际的真实的形式来接近它,并在其中获取欢乐。《罗摩衍那》的诗人唤醒和满足对这种完善的渴望之后,一直购买着印度的虔诚心灵。

那些给片段真实以首要地位的民族,那些孜孜以求实际的人,那些仅仅把诗歌说成自然镜子的人,在世上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业,他们的特殊形式在特殊领域内获得了难以忘怀的成功,人类对他们是欠了债的;另一方面人们欠那些为了在完善的成熟里取得所有的优美光辉、取得所有对抗中的平和而不懈地实践的人的债务,则永远也无法还清。一旦丧失对他们的认识,遗忘他们的教诲,人类文明就将在充满尘埃和烟雾的工厂的人群之间,在每时每刻被污染和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受到痛苦折磨而奄奄一息。《罗摩衍那》坚持对那完整的不朽渴望的永恒认识,这里面有兄弟之间的爱抚,有妻子对丈夫的忠贞,有对上帝的虔诚,有维护真理的职责。如果我们能够保持对这一切的真正虔诚和发自内心的崇拜,那么大海的纯洁空气将能够流经我们工厂的窗户,进入我们的心灵。

1904年

(倪培耕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