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学的本质[31]
外界世界一旦进入我们的内心,就构成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不仅有外界世界的色彩、形态和声音等,而且还包含着个人的情趣爱好、人们的喜怒哀乐等。外界世界与我们心灵上的感情结合,就有了许多表现形式。[32]
当我们用自己的心灵情感去摄取外界世界时,那个世界才成为我们自己所特有的世界。
正如人们的肠胃里没有足够的消化津液,就不能很好地变食物为人体物质一样,在心灵情感里没有足够的摄取力量,他们也不能使外界世界成为自己的内部世界,也就是人的世界。
在世上,有些人像一种无生命的自然物一样,毫无感情,他们对地球上的极大部分的生活内容一直抱着漠然置之的态度,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不能感受这个大千世界的存在,他们的心房只有几扇寥若晨星的窗户,即使如此,它们也是半开半掩的。因此,尽管这样的人也生活在世上,但他们不能把世界当作自己的。
有些人是如此幸运,他们那颗富有感情的心灵,总把他们自己的惊奇、慈爱和想象投射到世界的每一事物上去。他们感受到自己与自然的每一事物保持着息息相关的联系。世界的运动,在他们的心灵弦琴上奏出难以数计的曲调。
通过这类幸运的人的丰富感情,外界世界才有不同色彩和形态的表露。
通过人类感情所组成的世界,与外界世界相比,更吸引人。人类的良知在这个世界里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灵的搏动声,感受到一种亲密的情感。
所以,我们发现,人的世界与外界世界有着天壤之别。人的世界不仅传递哪些东西是白的、黑的,或是大的、小的信息,而且它正以不同的声音,揭示哪些事物是可爱的或可憎的、崇高的或卑劣的。
这个人的世界是从我们心灵深处奔流出来的,这个奔流的过程既是古老的,又是崭新的。由无数新的感觉器官和新的心脏组成的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总是川流不息地永葆常新。
我们能用什么方式表现这个世界呢?我们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样的形式呢?倘若这个令人叹为观止的人的世界不能借助外在形式重新表现出来,那正如它被创造一样,一定会被消灭掉。
但是,这个世界不想被消灭。心灵世界一直为表现自己而做着坚持不懈的努力,为此,人类自古以来就进行着文学的创作。
进行文学评论时,我们应该考虑两个问题:首先要考虑的是,作家的心灵与外界的联系究竟有多深?其次,这种关系得到了多少永恒性的反映?
在每一种文学中,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不可能达到完全合适的程度,它们总是不相协调的。
诗人富有幻想的心灵越是包罗万象,我们从他的作品所包含的深刻性中所取得的欢愉就越多,人的世界的疆域就会伸展得越宽广,我们所取得的感受也就越无穷尽。
此外,文学的创作技巧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反映的事哪怕完全是不足挂齿的,但通过艺术技巧,语言和文学获得了发展,而通过语言和文学的发展,人类的表达能力又不断获得发展。为取得这个表达能力,人类付出了巨大的劳动。借助于这些艺术品,人类的这个力量得到了发展,人类要永远感激这些艺术品。
由心灵情感所创造的人的世界,怎么反映到外面来呢?对人的世界的这种表达应该做到使心灵情感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来,而清晰地表达心灵情感是需要具备许多因素的。
男人上办公室穿的衣服,应该是浅色的,朴素大方,并尽量轻便得适合活动;而女人对衣饰打扮的讲究,羞涩和情态的流露,是一切文明社会的流行习俗。
女人的活动是心灵活动。她们要取悦于别人的心,也要索取别人的悦服之心。为此,完全单纯、直率和明朗的态度,就无济于事。男人应该精明,女人则应该漂亮。一般来说,男人的举止越是干净利落越好,但女人的举止应该含蓄和带有暗示性。
文学也应该通过优美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它应借助于比喻、韵律和暗示方式来表现,不能像哲学和科学毫无修饰地表现。
给优美性赋予形象,就要在语言中维护难以表达的特性。[33]文学中的难以表达的特性正如女人的美丽和羞涩那样无限,它是不可仿效的,又是比喻所不能限制住的或掩盖住的。
文学为了弥补语言表现力的不足,借助另外两个主要手段:一是图画,二是音乐。
那些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可通过图画的创作,这种图画创作在文学中是数不胜数的。它通过明喻、暗喻和隐喻,竭力赋予感情以鲜明的栩栩如生的形式。
眼睛犹如飞鸟来回地张望。
在这行诗里,诗人帕尔拉姆达斯[34]把目光比作飞鸟,用这样无比优美的图景烘托出焦虑不安的目光。
此外,文学应在作诗押韵、遣词造句里讲究音乐的运用。某些事物不能叙述明白,可用音乐来表达;某些辞藻在表达某个意义上已显得十分陈旧,但它们可以通过音乐,变得不同凡响。
所以,图画和音乐是文学的两个主要助手。图画赋予感情以形式,音乐赐予感情以活力,图画恰如身体,音乐犹如生命。
然而,不仅人的心灵是文学表达的唯一对象,而且人的性格也是文学的绝妙的创作。它与无生命的物质创作是迥然不同的,它不隶属于我们的意志,不任人摆布,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把它创造出来。尽管人类十分渴求它,但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一种牲畜或飞鸟一样,关在牲口圈或笼子里赏心悦目地久久观赏。
人的性格是十分细腻和丰富多彩的。文学竭力想把它从内心世界里挖掘出来,加以刻画,这是项十分艰难的工作。人的性格不是固定不变的,也不是有条不紊的,它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和重重叠叠的层次,而它令人叹为观止的表演又是那么细致入微,那么不可思议,以至于超出人的意料。因此,使它隽永地铭刻在人类心灵上的工作,只能由一些超乎寻常的天才人物来完成。跋娑[35]、瓦尔米基、迦梨陀娑等前人做的正是这项工作。
如果把我所说的所有内容作个简要概括,那就是说,文学的主要内容是人的心灵描绘和人的性格刻画。
然而,人物性格的刻画也许更为重要。实际上,外界自然和人类性格每时每刻都在人的内心里取得形式和发出乐声,然后,作家通过语言的创作,把它们化为形象的画面和动听的歌儿,这就是文学。
神明的欢悦在自然和人类性格中塑造着自己,人类之心也为了在文学中刻画和反映自己而做着不懈的努力。这种努力从未中断过,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事。诗人只不过是人心的这种不懈努力的副产品而已。
神明欢悦的创造是在自己内部进行,人心欢悦的创造则是它的反映。神明所创造的欢悦曲的叮当声,拨动着我们心灵的弦琴。作为神明创造的和反映的人类音乐的发展——我们内心创造冲动的发展就是文学。世界的呼吸正在我们心灵的芦笛上吹奏什么样的调子,文学也就努力反映那个曲调。文学不是某个人的独占的东西,也不是创作者的,而是神明的声音。正如外界创造自古以来就一直带着自己的善恶和不完善,努力表达着自己一样,这个声音也坚持不懈地努力从人类内心深处发出,传遍每一国度和每一语言。
(倪培耕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