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回忆(泰戈尔集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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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诗人的传记

诗人丁尼生[21]的儿子出版了两大卷他已故父亲的书信和传记。人们通过广泛的挖掘,仍没有获得古代诗人们的生活记载,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传记不感兴趣。除此以外,大大小小人物与当今时代相比,都处于不开化状态,书信、报刊、社团、文学争论,都没有对他们发生特别大的作用。所以,那个时代有影响的人的生活,没有能获得任何反映的契机。

当今,一些旅行家为考察许多巨大河流的源头,在偏僻地区跋山涉水。同样,人们也有考察许多巨大的诗歌河流的源头的兴趣。人们心里怀有这个希望,即通过现代诗人的生活传记,使这种兴趣能得到满足。我们认为,在当代社会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隐藏住诗人,产生诗歌源头的山顶上也通行了火车。

我抱着极大的希望,读完了这本书的两大篇章。但是,我们通过挖掘也无法得知,诗人的诗歌源头流自哪个山洞。这可能是丁尼生的生活传记,而不是诗人的生活传记。我们不能通过这本书明白,诗人什么时候把网撒在人心的大海里,聚集起这么多的知识和感情;诗人坐在什么地方,学习世界音乐的声调,吹起自己的芦笛。

诗人不是用创作诗歌那样的方式,创造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不是诗。那些实践活动家创造着自己的生活。诗人运用精练的语言,创造韵律,把普通的感情升华为非凡的感情,赋予弱小的事物以伟大的意义;同样,实践活动家在世上艰难困苦的环境里,创造着自己生活的韵律,通过自己的非凡力量,把周围的渺小的东西变成伟大的事物;他们通过自己双手所得的普通东西使自己的生活变得伟大,从而使那些东西也变得伟大。他们的生活就是诗——因此,不能轻视他们的生活。

然而,诗人的生活对人类有什么用处呢?其中哪些是属于永恒的东西?借着诗人的名义抬高它,这等于把卑贱硬放到伟大宝座上去一样会使人害臊。生活传记应属于伟大人物,诗歌应属于伟大诗人。

任何超凡出众的有影响的人物,都能在诗歌和生活的实践中施展自己的天才——诗歌和实践是他同一天才的果实。如果把他的生活与诗结合起来看,他的意义是十分广泛的,感情是异常丰富的。但丁[22]的诗凝结着但丁的生活,如果我们把两者结合起来读,那么我们将会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和诗歌的界域。

丁尼生的生活不是那个模样的,尽管是一个仁人君子的生活,但是它的每一部分都不是那么超凡出众、宏伟博大、五光十色和富有成果的。丁尼生的负重与他的诗的负重不一样。在他的诗歌里,那个狭窄部分缺乏世界性意义,只有相当数量的英国文明商店和工厂的新鲜气味——那个狭窄部分反映在他的生活里。但是,有一部分是伟大的,在这部分里,他在音乐的王国里,完整地显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创作者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这部分的伟大在他的生活里是不存在的。

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古代印度诗人的传记,诚然,我们一直对此很感兴趣,但我们也不因此而感到痛苦。我们不能把流行的关于瓦尔米基[23]的故事当作某诗人的历史,但在我们的舆论里,那就是诗人的真正历史。瓦尔米基的读者从瓦尔米基的诗里创造着诗人的生活传记,那个生活传记与瓦尔米基的实际生活相比更为真实。什么样的打击使瓦尔米基的心痛苦不安,由此诗歌的泉流喷涌而出?这就是悲悯的冲击,《罗摩衍那》是悲悯眼泪的泉眼。一只麻鹬陷入与情人分离的痛苦之中,它的悲痛哭声在《罗摩衍那》故事的核心地方响起。罗波那像猎人一样拆散了一对情人。楞伽一章的战争是由发疯的情人分离痛苦的翅膀而煽动起来的。罗波那制造的分离比死亡的分离还可怕,相会以后也不能治愈那种分离的创伤。

幸福的安排是多么美妙!父亲的慈爱,庶民的爱戴,兄弟的相爱和新婚的罗摩与悉多的结合,年轻国王的登基,都是为了使这幸福的享受达到完善、崇高的境界而举行的。正在这时,猎人射出了箭,那就是夺取悉多的时刻。从这开始一直到最后,分离总没有结束。

一对麻鹬的故事仿佛是《罗摩衍那》基本精神的一个概括形式,情况也大致是如此。无忧无虑的人们创造着这种真实,受到同情热量的融化,伟大诗人的纯洁的韵律冰流正在颤动,相爱夫妻的无止境分离,激起了大仙的充满同情的诗兴。

另一则故事是勒特那卡尔[24]创造的,它是另一类故事,是对《罗摩衍那》诗歌的自然本质的一种评注。我们从这则故事知道,罗摩和悉多分离的无比忧伤,不是《罗摩衍那》的主要支柱,《罗摩衍那》的基础是对罗摩品行的虔诚。罗摩品行具有如此力量,它能把强盗变成诗人,虔诚就有这种力量。《罗摩衍那》里的罗摩在印度人民眼里究竟有多么伟大——仿佛这则故事就是测量它的深浅的尺度。

从这两则故事中获知,日常谈吐、书信、交往、活动和教育不是诗的基础,它的基础是一个伟大感情冲动的传播,好像它是偶然的,非人为而产生的——它是超越诗人的知识的。诗人格维坎坎[25]就是从梦中得到神的暗示写出诗来的。

流行的有关迦梨陀娑的故事也是这种情况,他原是愚蠢的,缺乏情味,只能充当令妇女取笑的丑角。他突然得到了神的启示,充满了诗兴。瓦尔米基是残暴的强盗,迦梨陀娑是缺乏情味的笨蛋,两者都有同一个本质。瓦尔米基的作品努力显示同情的纯洁性,迦梨陀娑的作品努力显示充满情味才能的非凡性。

人们不是从诗人的生活,而是从诗歌中收集了这些故事。从诗人的生活里所能取得的事实,不会永恒地同诗人的诗歌相吻合。瓦尔米基的日常起居、谈吐、活动,与《罗摩衍那》不能相提并论,他的一切活动都是暂时的,不能持久的。《罗摩衍那》是他内心的永恒的自然的创造,是完整自然的创造;它是一个必然的、无穷力量的发展,它不能像无数事业活动一样从短暂的冲动中产生。

诗人丁尼生的传记也多少能编写一些,但它不是依赖于实际生活,而是依赖于诗人生活。不依赖想象的帮助,它不可能被创作出来。里1面有着夏洛特女士和亚瑟王时代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奇特的混合[26],有着玛尔琳的魔术与科学发明的统一。就在现时代的童年里,他被放逐在想象的森林时,在那里他踯躅在倒塌的古代城堡里,获得阿拉丁神2灯[27]。他如何与公主相会,他如何携带古代的财富跨入现代的皇宫——这一连串故事都没有写。如果写了,那么这个人与另一个人就写得不一致,丁尼生的诗人生活传记在许多不同人的嘴里就有许多不同的新形式。

1903年

(倪培耕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