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谁言人心不如水
书塾之中，安静无人。书塾之外，乱成一团。
镇长早已骑着快马南去寻求朝廷援军，只是能不能在明日正午之前赶回来，没人能说的准。
所以如今各家各户，所要决断的首要事，就是到底要不要趁着北蛮大军尚未入镇，收拾行囊，先从南门逃去。
鱼龙镇镇民在此扎根已有数百年，生活了多年的老宅也好，祖先坟墓也好，多在此处。
因此一家之中往往也就有了两种心思。
上了些年纪的老人自然不愿离去，想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
而年轻一些的后辈，自然大多不想将大好性命交待在这里，想要收拾行囊，连夜离去。
萧停出了书塾，走在街上。
小镇不大，人也不多，可平日里街上的行人从来不少。
今日却难见到行人，即便见到了，也多是行色匆匆。
萧停先是来到那处卖羊肉面的面摊前，见今日没有出摊，想必是汉子带着周炎早早离去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周炎和那个叫小翠的小姑娘是不是一路同行。
随后他转过身来，朝家中走去。
只是还不曾到家，却是见到一个老人正靠在身后的黄泥墙上晒着日头。
萧停顿住脚步，坐到老人身侧。
天上日头正烈，原本闭目养神的老人微微睁开眼，笑道：“还没离去，看来是个有骨气的。”
萧停笑道：“老人家不也不曾离去。”
老人摇了摇头，“我们这些老家伙，与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同。当年陛下率军北来，我们是亲眼见过的。所以老头子始终相信，只要有陛下在，哪怕这鱼龙镇里只剩下一个大赢的百姓，陛下也绝不会弃之不顾。”
当年大赢皇帝带甲十余万，亲临北境，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姿，至今镇里不少老人还记得。
他们始终相信，只要当年的大赢天子在，就绝不会舍弃他们的性命。
这些终其一生也许都难走出北境的老人，不懂什么朝堂上的规矩道理，只知道当年那个身披明黄甲胄，能让他们追随在马后的中年人，只要在位一日，就绝不会舍弃一个大赢的百姓。
萧停点了点头，他也对这位从无到有，一手平定中原的帝王有了些兴趣。
老人推了他一把，笑道：“不要这般暮气沉沉，晒日头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事。年轻人，总要去做些年轻人该做的事。”
萧停笑着站起身来，与老人道谢一声，告辞离去。
他想再看看。
……
回到宅院里，宅子里的一家三口都在，正在大声争吵，言辞激烈，连萧停走入院中都不曾察觉。
平日里素来沉稳有风姿的老妇人今日破天荒的有些失态，以手指着身前的中年汉子。
“这么多年，你可曾做过一件能让我省心的事？平日里都是些小事，也就由着你了，如今是生死大事，你如何还是拎不清？”
“留在镇子里，一旦北蛮真的进了镇，你就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忘了，当年咱们母子三人是为何要逃难到这鱼龙镇来的了？”
终年浪荡乡里的无赖汉子难得正经了一次，他抬手整了整身上那件满是油渍的衣衫，笑道:“自然记得，当年蛮人打破中原，我临城沈家，与临城共存亡，壮年老人皆死尽。为了保存沈家香火，爹才让娘带着我与小弟逃了出来。”
汉子正色道：“今日事，不过是昨日事。如今临城沈家男子虽然只剩下我与小弟二人，可蛮兵已在镇外！沈家人，岂有无人死在此处的道理。”
妇人怔怔无言。
一旁的儒衫年轻人开口道：“兄长说的有理，不过该留下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中年汉子上前几步，一拳砸在他肩头，年轻儒生被砸的后退数步。
“你这种文弱读书人，还学人家装好汉？日后沈家还要靠你重振门楣，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老妇人见劝说不成，转身蹒跚着离去。
转身之时，泪流满面。
年轻读书人连忙上前搀扶住妇人。
萧停迈步走入院中，那中年汉子朝他抱了抱拳，眉宇之间，倒是少了些颓唐，多了些洒脱。
萧停顿住脚步，朝汉子竖起大拇指。
汉子嘿然一笑。
……
镇中一处陋巷的老宅里，周炎父子并未如萧停所猜测的那般离去。
手上布满老茧的粗壮汉子正与泪眼婆娑的少年坐在油灯旁，不断叮嘱着少年，日后独自一人生活，一定要与人为善。
只是若是事情实在忍不得，也就无须再忍了，他们周家的男人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孩子只是流着泪不断点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家阿爹是倔牛一般的性子，只要下定决心，便没人能让他改主意。
汉子摸着孩子的头发，叹息道：“阿爹没本事，跟着我这么多年，让你吃了不少苦。阿爹的性子也不好，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有些事情，阿爹自知做的不好，可阿爹也是第一次做你的阿爹啊。”
孩子带着哭腔，“阿爹，不苦的。”
听着汉子的言语，孩子心中越发难过。
他的阿爹，好像从来不曾一次和他说过这么多话。
汉子知道自家孩子看似大大咧咧，可其实心中敏感至极，平日里遇到那些镇中富户子弟，即便嘴上不说，可心中难免会自卑几分。
他嗓音沙哑，面色温柔，“阿爹也知道这次决定留下来，日后让你一人独自面对险恶的世道，是自私了些。可身为男子汉，有些事，事到临头，逃避不得的。”
周炎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哭道：“阿爹一定要去寻我。”
汉子轻轻点了点头，“会的。”
在这间简陋屋舍的墙上，挂着一副已经有些陈旧的斑驳甲胄。
许多年前，汉子曾披挂着这幅甲胄，追随在那个帝王马后。
……
宅子里，萧停除下左手的戒指，放在桌上。
先是左右摇晃，随后轻轻敲打几下。
戒指里的白衣少年左摇右晃，前后翻滚。
稳住身形，白衣少年怒道：“干嘛呢！”
萧停笑眯起眼，抬手扣着桌面，“做笔生意？”
白衣少年迅速由怒转喜，满脸谄媚之色，“大爷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