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孩子
你的创伤就是一处圣所,而你将在那里修行蜕变。它们是你救赎的标志,而不是你软弱的表现;它们是你走过的道路,而不是你现在的样子。不要将它们隐藏,不要因它们而道歉,更不要去评判它们,拥抱你的这些伤疤吧。
——芭芭拉·安吉丽思
家里所有的人,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都对唐薇说,你对姑姑好点儿,姑姑的财产将来才能给你。唐薇内心骄傲,不肯低声下气地讨好任何人,姑姑好像有些财产,几十万,几百万?她对钱财没有那么上心,只要够自己花就行。再说,姑姑对待家人一向冷淡,春节都极少和家人聚餐,爷爷奶奶过生日,为了避免和家人一起吃饭,她总是提前过来,想对她好都没机会。唐薇猜测,这也许就是姑姑至今单身、仍然没有孩子的原因吧。
唐薇大学毕业之后短暂地做过行政、会计,还在麦当劳做过小时工,然后又失业了。家里人劝她,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怎么行?干脆去你姑姑的公司。唐薇没攒下什么钱,前段时间做了双眼皮手术,还是妈妈垫的钱,再没收入,连口红都买不起了。唐薇担心姑姑拒绝她,央求爸爸给姑姑打个电话,问姑姑公司缺不缺人手。爸爸说:“什么缺不缺人手,她是你亲姑,你是她亲侄女,去她公司工作不是理所当然?”
唐薇直接去了姑姑的公司。见到姑姑,唐薇感到有些生疏,姑姑看她的眼神根本没有血亲的那种亲近,甚至没发现她由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她心里暗暗埋怨爸爸,如果不是害怕失礼,她早就转身离开了。
姑姑忙着手里的事,偶尔还有人进来让她签字,她没问家里任何人的近况,也没问唐薇学什么专业,做过什么,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了个故事:
世界被外星人占领了,只有一家人幸存下来,爸爸、妈妈、12岁的姐姐和5岁的小男孩,四处躲避。他们知道,外星人是瞎子,但是耳朵特别灵敏,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就会把外星人吸引过来。在逃跑的时候,5岁的小男孩捡到一只玩具枪,贪玩的他扣动扳机,发出“嗒嗒嗒”的声音,结果外星人来了,杀死了爸爸和姐姐。
故事讲完了,姑姑头也没抬地问唐薇:“你觉得这个小男孩可恨不?”
唐薇心里想:怪不得家里人总说姑姑神神道道的,这个故事跟她和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啊。她耐着性子说:“没有啊,男孩只有5岁,他没法理解发出声音的危险性。”
姑姑放下手里的笔,久久地注视着唐薇,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姑姑说,“我拿这个问题问过你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他们都觉得小男孩儿不可饶恕。”
唐薇说:“他才5岁,正是贪玩的年龄。如果是15岁,我会觉得他可恨。”
中午,她们在附近的饭店吃饭。姑姑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有个男朋友?”
唐薇听家人说过,姑姑在北京交过一个男朋友,因为吵架而分手,姑姑伤心欲绝,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回到老家,难过了好一段时间,至今仍对男朋友念念不忘。
姑姑说:“你去北京见见他,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如果他爱我,哪怕曾经爱过我,将来我也会给他留一半财产。”
家里人知道唐薇要去北京,立刻炸了锅。奶奶歇斯底里地说:“哪个正常人能做这种事儿?已经分手了,还想着给他留财产!”爸爸说:“还不是你养的女儿!”爷爷经多见广,给唐薇出了个主意:从北京回来之后,就跟姑姑说那个男人早就结婚了,根本不爱她。让他一分钱也拿不着。从唐薇收拾行李到出发之前,他们不停地给她出谋划策,告诉她这句话应该怎么说,那句应该怎么说。
唐薇忽然觉得很好笑。他们确实是为自己好,想让姑姑把所有财产都留给自己。可她真的不太在乎,更不想欺骗姑姑。
那个男人叫老张,四十出头,虽然从不去健身房,但身材保持得很好,说起话来温言软语。他和姑姑应该是很般配的一对。老张带着唐薇逛了故宫,又去吃了大董烤鸭。唐薇在路上做过攻略,有驴友说——如果一个人在北京请你吃全聚德,多半是敷衍你;如果请你吃大董,才是真正把你当成亲人。
显然,老张对姑姑仍然有感情。他常说唐薇的哪个表情像姑姑,哪个表情和姑姑截然不同。这时,唐薇提出了姑姑的问题。老张承认,曾经爱过姑姑,不过,他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唐薇很好奇:“那你们干吗分手?”
老张犹豫半天,问:“你姑姑没说过?”
唐薇忽然意识到姑姑让她见老张,不仅是想听一个答案。如果要答案的话,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在她的催促下,老张讲起了自己和姑姑的往事。
老张认识姑姑时,她在国贸上班,和同学租住在附近破旧的小区里,还是一居室;他和同事租住在号称“宇宙中心”的五道口,两地相距20公里。每次见面都是老张坐地铁去国贸,他们亲热的时候,就给姑姑的同学30块钱,让她去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
姑姑的同学换工作搬走了,老张搬进来,自己买漆刷了墙,换了动辄堵塞的马桶和脏兮兮的炉具。他们都是做互联网的,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爱好。老张觉得他们是相爱的,至少,那时他们彼此相爱。直到有一天,老张无意间看见姑姑的短信,短信通知姑姑立刻到某小区缴纳物业费,他才知道姑姑五年前在丰台那边买了房。她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是因为不想上下班挤地铁。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两个人刚在一起时你侬我侬,时间长了,情侣哪有不吵架的。而吵完架之后,总是老张主动道歉。他觉得,作为男人就应该哄女人,可是姑姑却并不这么认为。
唐薇大概明白了——姑姑一直是个非常会赚钱的人,家里人就拼命地盘剥她。爷爷奶奶生病了找她要钱,爸爸买车找她要钱,甚至姥爷姥姥买房也找她要钱。唐薇隐约记得,她上大学时,姑姑给过她一大笔奖学金。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姑姑主动给的,而是家里人要求的。所有跟姑姑关系亲密的人都在盘剥她,利用她,她就像生活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
这就是姑姑和家里人疏远的原因。
老张说:“我给你姑姑出过一个小男孩的测试题:外星人占领地球,他们都是聋子。一家四口幸存下来,有个5岁的小男孩——”
“我来北京之前姑姑给我讲过。”唐薇说。
“它是同理心测试,看你能不能理解别人的情感和思维,能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看这个世界。如果你觉得这个小男孩可恨,说明你在用自己的思维理解5岁的孩子,而不是用5岁孩子的思维理解5岁的孩子;你在从自己的角度看这个世界,而不是从5岁孩子的角度看这个世界。”
姑姑没有通过同理心测试。也就是说,她没法理解老张对她的感情,她只会用被盘剥的视角来理解这个世界。在她看来,老张在吵架之后哄她,必定也是图她的财产。
所以他们分手了。
唐薇回想到姑姑的每个细节。显然,姑姑此前并不信任和理解她,也以为她与家人合谋盘剥她。姑姑不会把财产分给老张,让唐薇去北京只是测试她。她觉得姑姑很可怜,家里人很可悲。
“你是家里唯一有同理心的人,也许你能帮助姑姑打开那个心理黑匣。”老张说。
唐薇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姑姑的公司,她要告诉姑姑老张曾经爱过她,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想让姑姑看到自己与家里其他人不一样,她想让姑姑从心理黑匣中走出来,哪怕只是把那黑色的匣子撬开一条缝。
有时候,对外界的侵蚀保持某种情绪,包括抗拒、怨恨和愤怒,是恰当的,甚至是必要的。如果我们没有能力驾驭外界的侵蚀,可以给自己构建起抗拒、怨恨和愤怒的坚硬外壳,这是我们的内心在保护我们。“对自己的爱是必要条件,让自我超越成为可能。那种宽容让我们能接纳自己,同时能从内心激励自己去推倒那些把我们与他人分割开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