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备选无答案
你得学学如何选择你所思考的东西,就像每天挑选穿什么衣服一样。这种能力是可以培养的。假如你那么想控制自己的生活,就从脑子着手。你只该试着去控制这样东西。
——伊丽莎白·吉尔伯特
很久以前,Sunny不像现在这么毒舌,她还是个很乖的孩子,像大多数人一样,有个严厉的母亲,有一些严厉的老师。她发自内心地尊重她们,从来没想过质疑她们。初三模拟考试,试卷上有道介词填空的选择题出错了,四个选项都不对,她明明知道ABCD中没有正确答案,还是选了一个。在她看来,这可是五号宋体字印刷的试卷,它要让你在四个选项中选出一个正确答案,怎么可能没有正确的呢?老师在判卷时,所有做出选择的学生都没给分,因为有人在这道题上什么也没选。Sunny很疑惑,那个人怎么敢什么也没选。
Sunny读心理学研究生时,导师是她的人生榜样,导师言必称“共情和无条件接纳”。导师两年前离婚,独自带着17岁的儿子生活。她的儿子先天性耳聋,戴着助听器,活泼好动,除了习惯性地大声说话之外,没有受到耳聋的任何影响,这肯定得归功于导师的悉心教养。导师热心学术和公益,优雅、温暖而有力量,是Sunny眼里的完美母亲。
导师做了个项目,需要一幅插画,先是找了昆明的插画师小野试稿,报价5000元,后来又找了个重庆的插画师,报价是1000元。导师的项目没有多少经费,自然选了重庆的插画师。两幅画的风格有点像,小野说导师剽窃了她的创意。
这两幅画Sunny看过,说剽窃有点牵强,风格像是因为导师提了相同的要求。无奈小野觉得是剽窃,她在社交媒体上跟导师隔空喊话,要求导师赔礼道歉并补偿损失。导师从来不是肯示弱的人,亮出自己的证据,表明两幅画是同时创作的,没有谁抄袭谁的问题,然后圈了小野。小野认为那是伪证,不依不饶。导师的学生颇多,纷纷上来助阵,有人查出小野是小学老师,偶尔在外面接一些私活,与此同时,还在官渡区开了个补习班。这事儿在网上越闹越大,小野所在的学校知道了,找她谈过几次话。偏巧不巧,小野有轻度抑郁症,本来治好了,现在压力这么大,一下子复发了。她情绪低落,有时上着课就哭了。学校怕出事,提前解除了聘用合同。
导师到底是个善于反省的心理学家,小野的离职让她心生愧疚,可是让她认错又心有不甘。她非常纠结,自己到底有没有错?她拿这个问题去问Sunny, Sunny从来没想过导师做得有没有错,就像她从来不会质疑五号宋体字印刷的试卷一样。导师苦笑着说:“我问过很多朋友和学生,他们的回答和你一样,都说跟我无关,因为你们在我身上投入了情感因素,所以不客观。”
导师想到一个主意,她要带Sunny去昆明一趟,不坐飞机,只坐动车和出租车,在路上随机找五个陌生人,让他们做出判断。如果多数人认为导师错,她就去向小野道歉;如果多数人认为导师没错,她们就去滇池喂海鸥。心理学家总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试验,所以Sunny并没有觉得导师的主意特别奇怪。
导师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准备好行囊后第二天就和Sunny上路了。第一段旅程是从北京坐动车到太原。刚开始Sunny还担心,怎么跟陌生人搭讪,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聊天?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导师的沟通能力超强,几句话就和对面一个做美容的姐姐熟络起来。姐姐在太原有好几家美容院,刚从北京学习回来。导师讲起小野的故事,为了避免那个姐姐在判断时投入感情,讲到自己时一律用某老师代替。
姐姐说某老师没有错,错在插画师。比如,她们做美容的,你家给顾客文挑眉,他家也给顾客文挑眉,这要算是抄袭,生意就没法做了。你还把抄袭的事儿发到网上,不是碰瓷吗?导师又说了一段自己的经历。没离婚之前,总是前夫下厨房,几次她在客厅跟前夫说话,前夫都不理她。她以为前夫故意冷落她,非常生气。前夫从厨房出来,她就会质问前夫,前夫觉得莫名其妙,两人也因此关系日渐冷漠。离婚之后,她自己下厨房,才发现厨房油烟机打开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充斥耳畔,这时无论谁在客厅里用多大声音说话,厨房里的人都听不见。导师说,她和前夫离婚的原因是,她不知道前夫“听不见”,前夫也不知道他“听不见”,更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听不见”。导师的意思是,插画师小野目前正处于这种状态。
第二段旅程是从太原到郑州。她们遇到一位教师,趁暑假带孩子去龙门石窟。听完小野的故事,教师想了半天,他觉得这件事里没有谁完全无辜,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责任。首先,小野没有查清事实就说人抄袭,这是她的错误;某老师的问题则是在社交媒体上把她挂出来;某老师的学生曝光插画师的隐私就更加不对。如果非让他判断谁对谁错,他判断某老师错。听到这里,Sunny非常不舒服,她宁愿相信自己错,也不愿意导师错。她悄悄对导师说:“也许他跟小野一样,背着学校偷偷地给学生补课。”导师说:“你不能因为人家否定你,就恶意地揣测人家。”Sunny实在无法想象导师会错,最主要是那些东西构建了Sunny自我认同的一部分,质疑就是否定自己。
在接下去的旅程中,Sunny和导师相继遇到一个去武汉开会的医生、一个回成都上班的码农、一对去昆明度假的夫妇。他们无一例外都认为某老师有错,码农说老师错在明明可以阻止学生的行为,却没有阻止,和学生形成同谋。医生则说老师在社交媒体上有影响力,但是不知道限制自己的影响力。那对夫妇则是出于同情插画师、不希望自己像插画师那样被人曝光隐私。结果出来了:4比1,导师错。
按照导师最初的想法,如果多数人判断她错,她就去小野家道歉,但是,导师最终没有去找小野。到昆明之后,她收到儿子的信息,他的助听器丢了,她需要立刻返回北京处理。她让Sunny在昆明玩几天,可以顺便去滇池喂喂海鸥。
看着导师离去的背影,Sunny忽然觉得那个背影很虚弱。导师应该已经意识到自己出了错,可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出了错。
晚上,Sunny去了著名的文林街,文林街热闹非凡,各种小吃冒着热气,让人垂涎欲滴。在一家卖串串的档口,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Sunny对着翻滚的锅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老板问她点什么才回过神。
她一直在想路上遇到的那五个人,想着他们说的话,这让她反复地审视自己,审视导师。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导师的依从关系,她依赖全知全对的人,因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即使导师错了,也觉得导师对。
美国心理学家皮尔逊认为:天真者的特质涵盖了内心探索之旅的全貌,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天真者的存在。在天真者原型主导生命的时候,你会相信一切权威,同时拒绝和否定自己的想法和作为,不愿为自己负责。如果我们否认被控制,就不用为自己作战,如果我们将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别人身上,自己就不用做任何改变。天真者只有经历越多的危险,他们的世界才会变得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