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颗粒度:我的高清世界,令我怀疑人生
第三章与第四章对电影与电子游戏的政治本体论探究,使我们不同程度地触及量子本体论。这构成了第五章的探讨主题。
量子力学揭示出了一个鬼魅般的世界,在那里,能动者可以超越光速地发生“相互作用”、可以改变“过去”、可以穿“墙”、可以“跃迁”,甚至可以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
更严峻的问题是,该世界,实际上就是我们这个世界在高精度——“分辨率”提升了几十个数量级——下呈现出的样子。这就如同我们原本只是在红白机(任天堂公司发行的第一代游戏机)上玩《魂斗罗》(一个二维世界),玩着玩着猛然发现自己置身于《赛博朋克2077》的世界……
“量子现实”不但自身如同鬼魅,并且使得我们以为很真的那个“现实”,猛然间变成了一个“虚拟现实”。量子力学让我们猛然间意识到——借用圈量子引力论核心贡献者卡洛·罗韦利的近著书名——“现实不是它所似”。[1]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体验为真的“现实”,是彻底靠不住的,我们需要从“现实”中醒来。[2]
量子力学让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就像电子游戏一样,是具有颗粒度的。世界是不连续的,凑近了放大来看,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平滑的画面,而是充满着“像素”颗粒。
无论头戴式显示器分辨率取得怎样的提升、GPU算力获得怎样的强化,我们都知道“元宇宙”里看到的一切,实际上都是由一个个极其细小的像素组成。但量子力学揭示出,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体验的“现实”,只是世界在非“高清”模式下呈现出来的“模糊”景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像极了一群在玩类似《我的世界》这样的“像素风”游戏的玩家,以粗颗粒的方式探索“世界”。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当这个世界的清晰度被提高后,玩家们的“现实感”非但没有增强,反而如同坠入诡秘之域,一切变得极其不真实。“量子现实”揭示出,我们的这个世界,是一个“关于荒谬的世界”(the world of the absurd)[3]——它看似不荒谬,只是因为我们这些玩家习惯以低像素的方式玩游戏。要看清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放弃“人类的视角”。[4]
更麻烦的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探索,越看得清晰,就越无法确认它是真实的,亦即,无法确认世界具有客观的、不随人的观测(或意志、意识……)而改变的底层现实(underlying reality)。
量子现实,难道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底层现实吗?
量子力学的核心奠基人之一的尼尔斯·玻尔直接给出答案:绝对不是。玻尔提出,“日常意义上的一个独立的现实,既不能归到现象上,也不能归到观测的能动单位上”。[5]量子实验的结果(海森堡不确定性原理),使得这种客观存在的“独立现实”无法成立。
玻尔甚至宣称:“‘量子世界’并不存在。”[6]“量子世界”,仅仅是一个由量子力学的各种概念、方程与描述——简言之,符号性的“量子力学知识”——构建起来的“世界”。
玻尔十分赏识的再传弟子(其高足约翰·惠勒的高足)、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理查德·费曼曾说:“没人懂量子力学。”[7]这并非说量子物理学家们都是一帮闲人抑或不懂装懂者,而是说包括量子物理学家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没人观测时,“量子态”是一种怎样的“状态”。[8]
量子力学的诸多实验结果让我们意识到,当没有人看时,这个世界发生着各种鬼魅般的事情。
我们可以从实验结果倒推出来,在没人观测时,一个对象竟然可以同时在两个位置上(乃至无数个位置上),竟然可以同时穿过两条缝(乃至无数条缝)……然而一旦有人看过来,不可思议的鬼魅现象立即消失,对象立即回归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现实中的那个“经典模式”(要么在这里,要么在那里,要么走左缝,要么走右缝)。
内嵌在量子力学中的最大问题,就是“测量问题”(measurement problem):你一测量,“量子现实”就不复存在,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那种“现实”。我们仿似身处《玩具总动员》(1995年约翰·拉塞特执导的动画电影)中:在银幕上那个“发光世界”里,当有人类看向它们时,所有玩具表现得像普通玩具,可一旦没人看过来,它们全部“活”了过来,大搞派对……[9]
我们的世界,竟然就是“玩具总动员”的世界——它的“经典”样子,竟然是无数个“看看看”的行为构建出来的。一旦没人看,这个世界就鬼魅横生。换句话说,“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10],“你”才拥有“正常”的样子;在没人看“你”的时候,“你”实际上是一个能够穿墙(一定概率)的崂山道士;甚至在没人看“你”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人形”,而是像“云”(概率云)般存在于茫茫天地间……但只要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你”就无法施展神通、放飞自我……这诚然匪夷所思。量子力学所开启的观察世界的视角,是一个彻底的后人类视角。
量子力学的实验发现,把二十世纪(乃至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都逼到怀疑人生的境地。有天他甚至把年轻的物理学家亚伯拉罕·派斯拉过来,追问对方“是否真的相信,月亮只有在你看它时才存在”。[11]坚信这个世界的“现实性/实在性”的爱因斯坦,尽管本人就是量子力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12],但终其一生都未能接受量子力学对物理学的激进挑战。他和玻尔你来我往的思想交锋,最后以前者的折戟告终。[13]
量子力学让大量物理学家不得不放弃爱因斯坦式的对“底层现实”的确认,转而把世界视作无数能动者相互作用(亦即,互动)的聚合体。[14]如罗韦利所言,量子力学使得“现实被约简为互动,现实被约简为关系”。[15]
爱因斯坦眼中的世界,在本体论层面上是决定论式的。而从量子力学出发,世界在本体论层面上是开放的、不确定的、可变化的。玻尔的学生、量子引力论奠基者约翰·惠勒,将我们的宇宙称作“参与性宇宙”(participatory universe):我们的观测行为,不仅能参与宇宙的构建,并且能回溯性地改变宇宙历史。
量子力学所揭示的参与性宇宙,比今天任何的“元宇宙”更为不真实。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参与性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元宇宙”呢?
本书第四章(讨论电子游戏本体论的那章)提出:量子力学既增加了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拟真游戏的可能性,同时又极大地提升了这件事的难度。
量子力学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只具有有限的颗粒度。世界并不是无穷的,无法被任意细分。“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16]这件事,并不会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就算“万世不竭”,但一定会竭)。
倘若这个世界可以无限提升“精细度”(亦即,可以被无限细分),那么,它就不太可能是计算机拟真出来的——至少我们当下所使用的计算机只能模拟有理数,而无法模拟无理数(小数部分是无限不循环的数)。今天那些让我们惊叹不已的元宇宙世界,无论再“高清”,都具有颗粒性(granularity),而非真正连续的、可无限细分的。我们这个物理世界同样如是。
量子力学揭示出了我们所处身的这个世界具有颗粒性,但它同时也揭示出,这个世界具有本体论层面上的随机性。后一状况,使得它超出了经典计算机的拟真能力:所有数学结构都不允许本体论随机性。
费曼在其1982年的论文《用计算机拟真物理学》中提出,量子随机性使得经典计算机无力拟真物理世界,但一种新的计算机(一种建立在量子力学上、以量子比特来展开计算的“量子机器”)却可以,“伴随着合适等级的量子机器,你能够模拟任何量子系统,包括物理世界”。[17]正是这篇论文,开启了建造量子计算机的努力。发展到今天,量子计算机已经在一组具体领域上,显现出了相对于经典计算机的巨大优势。最近这几年,借助量子计算机所带来的可能性,已有多位物理学家与计算机科学家从算力入手,来探讨我们这个世界被拟真的概率问题。[18]
如果宇宙是计算机拟真出来的,那么算力就是一个构成性的(constitutive)资源限制。本书第五章会进一步提出,倘若宇宙真的就是一个拟真出来的元宇宙,那么,量子力学所揭示的各种鬼魅般的现象,可以得到很好的阐释——它们都是编程我们这个世界的程序员在面对有限算力的困境下想出来的一组权宜之计。“量子现实”标识出,我们这个世界底层的浮点运算,是具有输出精度范围的。
量子力学及其应用性的发展(量子计算),使本书所讨论的后人类主义政治本体论,不再仅仅是一个“政治哲学”论题。量子力学的“参与性宇宙”命题,使得改变世界的政治实践,得以在本体论层面展开。
玻尔的学生、量子力学奠基者之一维尔纳·海森堡,把科学视作“人与自然之间的互玩(interplay)中的一个行动者”。[19]在我看来,政治学(政治本体论),亦是这样的一个行动者。
实际上,政治学的“量子转向”,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开启了,几乎和量子物理学的崛起同步。然而,“量子政治学”的那些星星之火,却未能燎原,而且几乎是毫无影响。[20]本书第六章,将深入探究政治学的“量子转向”及其失败的缘由,并在方法论的层面与政治本体论的层面上重新构建“量子政治学”。经量子转向后的政治学,不再是预测之学——它聚焦改变世界的诸种可能性,而不是去预测世界。
包括现代政治学在内的社会科学,根本性地建立在牛顿主义世界观上。在研究视角上它又可以进一步分为两大派系:(1)聚焦于意图(intention)的“内部”视角;(2)聚焦于行为(behavior)的“外部”视角。两者皆以“个体”作为研究聚焦的基本单位,以其不可再分性为前提性预设,而完全无视“亚个体”(sub-individual)的向度。
基于米歇尔·福柯、芭拉德以及亚历山大·温特等学者的探索成果,第六章系统性地重构量子政治学,使之实质性地突破以人类主义为框架的社会科学,突破牢牢支配它的“内部/外部”二元论:能动性,而非行为或意图,成为研究的聚焦。
量子政治学的核心洞见是:“世界”在本体论层面上是不确定的、开放的;包括人与各种非人类在内的所有能动者,皆在物质性—话语性的互相构建中获得能动性,进而参与到世界化成中。
量子政治学研究,就是以“纠缠化的谱系学”(芭拉德所提出)为方法论,去聚焦性地研究被社会科学忽视的各种“后人类”乃至“亚个体”的能动者的内行动。研究世界化成,既要研究世界内部各种能动者的复杂的、非线性因果的、彼此构建性的内行动,也要研究在一个更大的聚合体——“世界”外部更大的“世界”——内的各种能动者所发生的内行动。
[1] Carlo Rovelli, Reality Is Not What It Seems: The Journey to Quantum Gravity, trans.Simon Carnell and Erica Segre, London: Penguin, 2016 (ebook).
[2] 参见吴冠军:《从现实中醒来》,载吴冠军:《日常现实的变态核心:后“9·11”时代的意识形态批判》,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第77—80页。
[3] Alex Montwill and Ann Breslin, The Quantum Adventure: Does God Play Dice?,London: Imperial College Press, 2011, p. 213.
[4] Philip Ball, Beyond Weird: Why Everything You Thought You Knew about Quantum Physics Is Differen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8, p. 60.
[5] Quoted in Jonathan Allday, Quantum Reality: Theory and Philosophy, Boca Raton:CRC Press, 2009, p. 416.
[6] See Abner Shimony, “Metaphysical Problems in the Foundations of Quantum Mechanics,”lnternotionol Philosophical Quanerly, 18(1), 1978, p. 11; also Aage Petersen, “The Philosophy of Niels Bohr”,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 19, 1963,p. 12, emphasis added.
[7] Michelle Feynman (ed.), The Quotable Feynma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5, p. 329.
[8] 在物理学中,“状态”(state)指在给定的时刻对物质特性的完整描述。
[9] 这个例子,我得益自Tim James, Fundamental: How Quantum and Particle Physics Explain Absolutely Everything, New York: Pegasus Books, 2020 (ebook), p. 62.
[10] 引自《传奇》,刘兵词,李健曲并演唱。
[11] Quoted in Ball, Beyond Weird: Why Everything You Thought You Knew about Quantum Physics Is Different, p. 99. 根据物理学家乔纳森·奥尔戴的说法,爱因斯坦也曾当面问过玻尔这一问题,see Allday, Quantum Reality: Theory and Philosophy, p. 431.
[12] 爱因斯坦并非因对狭义或广义相对论的贡献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而是因其早年提出的“光量子假说”,解决了经典物理学所无法解释的光电效应。
[13] 爱因斯坦在世时,贝尔实验尚未问世。请进一步参见本书第六章第一节与第三节。
[14] 值得一提的是,爱因斯坦有大量杰出的追随者,包括量子物理学中几代杰出之士(从埃尔温·薛定谔、大卫·玻姆到当代的李·斯莫林),都坚守这个世界具有现实性的信念。
[15] Rovelli, Reality Is Not What It Seems: The Journey to Quantum Gravity, p. 97.
[16] 《庄子·天下》。
[17] Richard P. Feynman, “Simulating Physics with Computer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oretical Physics, 21(6), 1982, pp. 471, 475, 476.
[18] Scott Aaronson, “Because You Asked: The Simulation Hypothesis Has Not Been Falsified; Remains Unfalsifiable,”Shtetl-Optimized, Oct 3, 2017; Alexandre Bibeau Delisle and Gilles Brassard, “Probability and Consequences of Living Inside a Computer Simulation”, 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A, Vol. 477, no. 2247,2021, pp. 1-17.
[19] Quoted in Ball, Beyond Weird: Why Everything You Thought You Knew about Quantum Physics Is Different, p. 78, emphasis added.
[20] 《尚书·盘庚上》:“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