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钻石广场》开篇的第一句话:“朱莉特地来糕点店告诉我,花束舞会开始前,他们会先摇奖抽咖啡壶;她瞧见那些咖啡壶了,它们可漂亮了,白底上画着切成两半的橘子,露出橘子瓣。”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根本没料到,这部加泰罗尼亚语小说能出这么多版,还被译成了那么多种语言。
动笔写这部小说时,我几乎已经不记得真正的钻石广场是什么模样了。我只记得,十三四岁的时候,每逢一年一度的节日,我就会跟父亲一起走过恩典区的大街小巷。他们会在钻石广场上搭起一座大帐篷。其他广场上也会搭帐篷,但钻石广场上那座我记得最清楚。每次经过那个乐声悠扬的地方,我都想加入跳舞的人群,可我父母不许我跳舞。我就像在炼狱中备受煎熬的灵魂一样,穿过那些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多年之后,我在日内瓦写下这部小说,或许灵感就源于当年的沮丧感。
我在圣格瓦西区的卡斯赖斯街上土生土长。那是一条又短又窄的小街,当时从帕多瓦街延伸到圣格瓦西河谷。那条街当时叫圣安东街,后来改名为巴黎街,再后来被称为曼努埃尔·安吉伦(1)街,现如今叫卡斯赖斯街。圣格瓦西区离恩典区不远。我之所以知道恩典区,是因为我会跟爷爷一起去特里拉影院、斯玛特影院和孟迪尔影院看午后场电影。我知道圣伊莎贝尔集市,是因为四五岁的时候,某个夏日午后,我曾跟邻居一道,穿过一条叫作欧拉的小溪,去那个集市上买鱼。十六七岁的时候,还有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经常跟妈妈一起在恩典区的主街上散步。我们会从兰布拉大道(2)走过去,沿着街道往前走,最远走到花园,然后过马路,从对面的人行道走回家。我们只逛不买,看橱窗饱眼福。
恩典区只给我留下了温暖的回忆。如今,那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了,但我会怀念地回想起它们,然后就感觉好多了。在许多场合,那些回忆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我希望跟每一位读者分享那些感受。我很高兴地得知,在成千上万的读者中,有不少人此前从未接触过加泰罗尼亚语读物,而通过阅读这部小说,他们发现加泰罗尼亚语是一门文明、开化而且极为重要的语言。我很高兴,这部描写人性、简简单单的小说得名于恩典区的钻石广场,也很高兴,加泰罗尼亚语伴随这个书名传到了那么多遥远的国度。
我从来都不热衷于写序,也不热衷于聊起我自己(或是我的作品,两者基本上是一回事)。
解释《钻石广场》的起源也许是挺有意思的,但你真的能说清一部小说是怎样成型的,是什么激发了写作灵感,是什么力量促使作者将灵感化为实物,或是开头容易结尾难的艰难写作历程吗?如果我说,写这本书的念头是在日内瓦诞生的,是在我凝望萨雷布山或绕着拉佩尔迪拉克公园散步的时候诞生的,是不是就够了?我想说,是失望促成了《钻石广场》的诞生,这话有一部分是真的。
我曾提交《滨海花园》(Garden by the Sea)争夺最后一届马托雷尔文学奖,但评审团并不喜欢它。气愤不已的我心潮难平,重重阻碍总能激起我的写作动力。在自尊心的驱使下,我开始写另一部小说。
有些荒谬的是,我希望这部小说是卡夫卡式(3)的,充斥着卡夫卡的风格——有很多很多的鸽子。我希望鸽子将主人公淹没,让主人公不知所措。就这样,我构思出了后来的《钻石广场》。我坐在一台打字机后面,旁边堆着一叠纸,开始狂热地写作,把每一天都当成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天。
在写作的时候,我神思恍惚,仿佛神游天外。每天下午,我都会修改早上写的内容,确保自己牢牢地抓住了缰绳,没有信马由缰,也没有在半路上迷失。有些人会说什么“叙事大爆发”(narrative explosions),我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写小说是一份需要专注的工作,你必须保持冷静、沉着、自制。
这部小说最初是写关于鸽子的噩梦,后来才改成了《钻石广场》。书里还是有很多鸽子,但意义截然不同。那段时间,我精神高度紧张,写完后甚至恶心想吐。后来,《钻石广场》入围了第一届圣乔治文学奖,但它的命运跟《滨海花园》如出一辙。
这部小说出版后,我的朋友、作家巴尔塔萨尔·波塞尔(Baltasar Porcel)对它赞不绝口,但他说主人公小白鸽“头脑简单”。我认为这个轻率的论断错得离谱。透过孩子的眼睛看世界,始终充满好奇,并不等于“头脑简单”,而是恰恰相反。况且,小白鸽在她所处的特定情境下做了她不得不做的事,那些都是必须去做的事。这展示了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应该得到至高的尊重。我相信,小白鸽比包法利夫人(4)或者安娜·卡列尼娜(5)聪明,但从来没有人形容那两位女士“头脑简单”。或许是因为她们出身富裕家庭,穿着绫罗绸缎,身后还有仆从跟随。虽然我年轻时渴望成为包法利夫人或者安娜·卡列尼娜(更想成为后者),但在创造小说主人公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小白鸽。她和我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活在世上觉得迷茫。
作家总是在小说中描写物件,例如家具、钟表的指针和钟摆、画作、扶手椅与长沙发的造型和颜色、油灯和普通台灯、富丽堂皇的地毯和华盖。对我影响最深的,要数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巴尔扎克、法国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还有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物件对叙事非常重要,而且一向如此。早在法国著名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A. Robbe-Grillet)写出《窥视者》(Le Voyeur)之前就是如此。《钻石广场》里出现了许多物件:漏斗、海螺、百货商场里的洋娃娃……对于小白鸽务工的那个大宅里的家具、门铃和门,也有许多细节描写。还有约翰神父送给乔——免得他们手头拮据——的金币,还有楼梯拐角的墙上画的天平。此外,还有一个性的象征,也就是那把刀。在小说的末尾,小白鸽用它在以前住的房子门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但《钻石广场》不仅仅描写了物件,更突出了小白鸽的个性。我以前写过一部短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就是小白鸽的原型。那篇小说叫《影院午后》(Afternoon at the Movies),收录于短篇小说集《二十二个故事》(Twenty-two Stories)中,是受法国文豪伏尔泰的《老实人》(Candide)的启发而写的。如果伏尔泰没有写《老实人》,《钻石广场》很可能根本就不会问世。那么,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对这本书有哪些影响?你或许可以说,这部小说的结语来自《尤利西斯》中那段著名的独白。但我认为,从小说《都柏林人》中的一些故事里寻找《钻石广场》的第二十三章,也就是乔的妈妈去世那一章的灵感来源,也许更确切一些。
如果我没有读过西班牙诗人贝尔纳特·梅奇(Bernat Metge)(6)的作品,就不会让小白鸽描述新婚丈夫的身体。贝尔纳特·梅奇让奥维德(Ovid)描述了他心爱的姑娘带给他的喜悦。那一章名为“描写姑娘”(Description of the Lass),从形式到用词都完美无缺。那短短的几页是世界文学界的瑰宝。贝尔纳特·梅奇笔下的“描写姑娘”启发我写出了“描写小伙” (Description of the Lad)。这里的“小伙”指的是乔,读者将在小说第八章中读到那段文字。我要感谢贝尔纳特·梅奇,因为他给予我的馈赠超乎我的想象。我要为自己的借鉴向他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不得不承认,我还受到了其他很多方面的影响——我读过的所有的东西,以《圣经》为主。我想宣称《钻石广场》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因为有人说它不是。很多小说的主题都是爱,从最超凡脱俗、富于骑士精神的爱,到最彰显肉欲的爱。后者的代表是一部被说滥了的小说,作者是伟大作家D.H.劳伦斯,人们对那部小说发表过各式各样的评论。没错,我说的就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但在关于爱的故事中,最富于柔情、最微妙的要数《神曲·地狱篇》第五歌中弗兰切斯卡·达·里米尼(Francesca da Rimini)的故事。故事开始于下面这几行美妙的诗句。
我诞生的那片土地
坐落在海滨,
波河及其支流倾泻入海,
随即变得波平如镜。(7)
尤利西斯的爱,不是对忠贞不渝的妻子潘奈洛佩的爱,也不是对邻国公主瑙西卡的爱,而是对冒险的热爱。在《神曲·地狱篇》第二十六歌中,但丁让尤利西斯跟四名年老力衰的朋友一起,乘坐一叶破烂的扁舟,踏上了最后的冒险——死亡的冒险。
无论是对儿子的慈爱,
对老父的孝心,
或是娇妻潘奈洛佩
应得的爱恋,
都无法战胜我
遍览人世善恶的热忱。(8)
除了《圣经》和但丁的《神曲》,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作品还有《荷马史诗》。
我想重申一遍,《钻石广场》首先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虽然它并不太多愁善感。因为有人不愿承认,这让我备感痛苦。小白鸽走出过去的阴影,在黎明时分走进家中,搂住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救她脱离苦海的男人,那就是深情款款的一幕。“我想,我不想让他死在我眼皮底下。”然后,她用手指堵住了他的肚脐眼,这么一来,“就没有哪个巫婆能从肚脐眼把他吸干,把我的安东尼从我身边带走了”。小说的最后两个字是“幸福”,这绝非偶然。我选择这个词绝不是一时兴起。它暗示着,尽管生活充满悲伤,但一点点小幸福就能救人一命。比如,几只小鸟。“每个水洼,不管多小,里面都倒映着一小片天空……时不时有鸟儿惊扰那片天空……口渴的鸟儿低头喝水,嘴尖滴下水珠,惊扰了那片天空,自己还不知道……要么就是,几只鸟儿像闪电似的,叽叽喳喳地叫着飞离枝头,俯冲下来,跳进水洼洗个澡,倒腾羽毛,抹掉泥点,尖嘴和翅膀在那片天空里搅成一团。好幸福……”
如今,《钻石广场》对我来说已是遥远的回忆,我觉得自己似乎根本没写过这本书。那时的记忆已经遥不可及。此时此刻,在即将结束这篇序言的时候,我心中牵挂着我的花园。我淡粉色的李树和玫红色的紫薇树正含苞待放。北风渐起,朝它们袭来。我得去瞧瞧风儿和花儿怎么样了。
梅尔赛·罗多雷达
Romanyà de la Selva,1982年
(1) 曼努埃尔·安吉伦(Manuel Angelon):创作了第一部加泰罗尼亚语浪漫剧《梅塞德圣母》(La Virgen de las Mercede)。(如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兰布拉大道:巴塞罗那著名的林荫大道,以花市和鸟市闻名,因有流浪艺人表演又被称为“流浪者大街”。
(3) 卡夫卡式(Kafkaesque):指奥地利德语小说家弗兰茨·卡夫卡(代表作《变形记》)笔下压抑怪诞、噩梦般的世界。
(4) 包法利夫人:法国作家福楼拜同名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一位受过贵族化教育、嫁给乡镇医生的农家女。
(5) 安娜·卡列尼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同名长篇小说的女主人公,一位追求幸福爱情但遭遇冷漠虚伪的贵族女性。
(6) 贝尔纳特·梅奇(Bernat Metge):著有《他的梦》(Lo Somni,1399)。在这部人文主义的作品中,梅奇书写了女性的罪孽与美德,并对一位美丽少女进行了极为详细、极尽官能的身体描写。——原注
(7) 此处诗句引自黄文捷所译的《神曲·地狱篇》,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
(8) 此处诗句参考黄文捷与王维克的《神曲》译本,对照英文版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