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铁经典第4辑:钻石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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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广场

朱莉特地来糕点店告诉我,花束舞会开始前,他们会先摇奖抽咖啡壶;她瞧见那些咖啡壶了,它们可漂亮了,白底上画着切成两半的橘子,露出橘子瓣。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跳舞,连门都不想出。卖了一整天糕点,拿金绳子捆呀,扎呀,磨得我手指头都疼了。况且我知道,朱莉每天睡三个钟头就够了,哪怕不睡都行。可她说什么都要我一起去,我就只好去了。要是有人叫我做什么,我是很难说“不”的。我从头到脚穿得一身白:上了浆的裙子和衬裙,牛奶色的鞋子,白得像面团的耳环,跟耳环配套的三重手镯,还有白色手提包,包的搭扣好像金贝壳。朱莉说那包是人造革的。

我们来到广场的时候,乐手们已经开始奏乐了。广场上空装饰着花朵和五颜六色的彩带,那些彩带是拿彩纸和鲜花穿成的。就连灯泡上也缠了花,广场上空就像一把翻过来的雨伞,每条彩带都连着最高处,垂向四面八方。衬裙的松紧带勒得有点儿太紧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拿发卡把松紧带别住,才把小扣子塞进棉布纽襻里,都能想象出腰上勒出的红印子。只要动作大点儿,喘气猛点儿,松紧带就会勒进肉里。乐手们奏乐的高台周围摆了一圈卷柏盆栽,就像护栏似的,枝条上绑着装饰用的假花。乐手们个个衬衫笔挺,热得满头大汗。我妈妈早些年就过世了,没法在旁边提点我。爸爸再婚了,娶了新太太。一心只为照顾我的妈妈不在了,爸爸又娶了新人进门。我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孤零零地站在钻石广场上,等着他们开始摇奖抽咖啡壶。朱莉在旁边大声嚷嚷,想盖过音乐声:“别乱转了,不然你要犯晕了!”我痴痴地盯着缠了鲜花的灯泡,用糨糊粘住的彩带,还有欢乐舞动的人群。我正看得入神呢,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想跳舞吗?”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不会”,说完转过身去,才发现有张脸凑得好近,压根儿看不清模样,只知道是个年轻小伙。他说:“没事的,我会跳,一下子就能教会你。”我想起了可怜的皮特,他正系着白围裙,在哥伦布饭店的地下室里烧菜呢,便愣愣地说:“要是我未婚夫知道了怎么办?”

那小伙子凑得更近了,哈哈大笑:“你年纪这么小,就有未婚夫了呀?”他笑起来的时候,两片嘴唇咧开,露出一口白牙。他有一双小眼睛,像猴子一样机灵,穿着带蓝条纹的白衬衫,衣领敞开,汗水打湿了胳肢窝。突然,他转过身去,踮起脚尖张望,接着又转过身来,左看看、右瞧瞧,说了声“抱歉”,然后大吼起来:“嘿!有谁瞧见我的外套了吗?就在乐手旁边的椅子上!嘿!”他说有人偷了他的外套,他马上就回来,希望我能等一等。他开始喊人:“厄尼!厄尼!”

朱莉一身黄底绿花的连衣裙,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对我说:“快挡着我,我得赶紧把鞋脱了……真是一步也跳不动了……”我告诉她,我不能挪地方,因为有个年轻人去找外套了,他想跟我跳舞,叫我在这儿等他。朱莉说:“你跳吧,跳吧……”天气真热,孩子们在街角放爆竹。地上到处是西瓜子,广场的角落里堆满了果皮和空啤酒瓶,孩子们在屋顶的天台和阳台上放爆竹。我能看见一张张汗津津的脸,男孩们在掏手帕抹脸。乐手们欢快地摇摆着。一切都像舞台上的场景。接着,斗牛舞开始了。我一会儿朝前冲,一会儿往后退。他似乎离我好远,但其实凑得很近,在我耳边低语:“瞧你跳得多棒啊!”一股浓重的汗味混着古龙水的香味飘了过来,我跟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猴子似的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徽章似的圆溜溜的小耳朵。衬裙的松紧带勒进了我的腰里,加上我妈妈走得早,不在身边,没法提点我,因为我告诉他,我男朋友是哥伦布饭店的厨子。他笑着说,那家伙真可怜,因为不出一年,我就会变成他太太,他的宝贝儿,我们还要在钻石广场上跳舞赢花束。

他说:“我的宝贝儿。”

他还说,不出一年,我就会变成他太太,可我都没好好瞅过他一眼。等我好好瞅了他一眼,他又说:“别那样盯着我,不然我会被迷晕的。”就在这个时候,我告诉他,他的眼睛好像小猴子。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腰里的松紧带像刀子一样勒疼了我,乐手们还在那儿“嘀哩哩,嗒啦啦”地奏着乐。朱莉不知跑哪儿去了,就那么消失不见了。而他的双眼凝视着我,仿佛里面装着整个世界,我怎么也逃脱不了。天黑了,大熊星座亮了起来,舞会还在继续。在舞会上赢了花束的蓝衣姑娘在旋转,转呀,转呀……我妈妈躺在圣格瓦西区的墓地里,我却在钻石广场上……他们在卖甜食吗?在卖浇了蜂蜜和糖浆的水果吗?乐手们累了,把乐器收进匣子里,接着又取了出来,因为有个邻居掏了钱,请他们再拉一曲华尔兹。人们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跳完华尔兹,人群渐渐散开。我说我把朱莉弄丢了,他说他也找不到厄尼了。他还说:“等大家都回去了,街上空荡荡的,只剩我们俩的时候,我要跟你在钻石广场上跳一支黎明华尔兹……转呀,转呀……小白鸽。”我惊讶地看着他,告诉他,我叫娜塔莉亚。我说我叫娜塔莉亚的时候,他又笑了起来,说只有一个名字配得上我,那就是小白鸽。这时,我拔腿就跑,他在后面追:“别怕呀……你就不知道,你不能一个人在街上走,因为别人会把你从我身边偷走的。”说着,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小白鸽,你就不知道别人会把你偷走吗?”我妈妈走得早,我孤零零一个人,松紧带勒进了腰里,像铁丝一样把我绑在了卷柏的枝条上。

接着,我又跑了起来,他在后面紧追不舍。街边的店铺都拉上了卷帘门,遮住了橱窗里的摆设,那些墨水瓶、吸水纸和明信片、洋娃娃和衣服、铝锅和针织品……我们跑到了主街上,我在前面跑呀跑,他在后面追呀追,两个人都跑得飞快。直到好多年以后,他还会说起那天的事:“小白鸽呀,我在钻石广场遇见她的那天,她逃得真叫一个快。就在电车站前头,她的衬裙掉到了地上!”

棉布纽襻断了,我的衬裙掉了下来。我从中间蹦过去,差点绊倒,然后飞也似的逃走了,就像地狱里所有魔鬼都在后面追似的。回到家里,我摸黑倒在了床上,像块石头似的,倒在了我从小睡到大的黄铜床上。我好难为情。等缓过劲儿来,我才蹬掉鞋子,解开头发。直到好多年以后,乔还会说起那天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她的松紧带断了,她跑得跟一阵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