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清照的个性及其成因
中国古代女性与男性相比,更多地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们没有读万卷书的必要,没有行万里路的机会,只能静守闺中,老死牖下。“妇人专以柔顺为德,不以强辨为美也。”(司马光《家范》卷八)相比之下,古代女子更缺乏个性特征。所以,尽管中国古代不乏女性作家,却只有李清照能够卓立于众女性作家之上。李清照是一位个性鲜明、超越尘俗的女性,是一位别开生面的独创性作家。李清照能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光辉的篇章,这与她始终真率地面对自己的生活,保持爽直、自由、不羁的个性密切相关。
首先李清照有着良好的早期教育和宽松自由的家庭环境。李清照自幼便生活在一个书香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里,耳濡目染,良好的家庭教育,为她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少女时代的李清照便显露出与众不同的艺术才华。她精通音乐,而且还擅长书法、绘画,她的艺术作品,明清之际还较多地见诸记载。当然,李清照最为擅长的还是文学创作,《碧鸡漫志》卷二称她“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才华横溢的李清照,在少女时代便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文学天赋,也在这一阶段逐步形成了卓尔不群的个性。
历代士大夫家庭不乏聪慧的才女,却很少能像李清照那样脱颖而出。这里更关键的原因是李清照的家庭环境宽松开明,身心都能得到相对自由的发展,率真的心灵较少被扭曲。这应该与其父李格非的学术渊源有关。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仕途沉浮与苏轼休戚相关,流传至今的《洛阳名园记》,颇有纵横家的议论气概,与苏轼文风一脉相传。苏轼崇尚真情与个性,鄙视程颐等理学家所倡导的“灭私欲则天理明”等违背人之本性的伦理规范,尤其反对将人的本性与欲望割裂,他说:“人生而莫不有饥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饥而食,渴而饮,男女之欲,不出于人之性也,可乎?”(1)苏轼的主张,顺应人的自然真性,这样能使人格得到比较健全的发展。因此,苏门师生的文学创作,较多地流露出真情本性,少有现实或世俗的顾忌。道貌岸然的理学家们对此深恶痛绝,苏轼的政敌也多以此为口实,攻击苏门师友。例如,元祐三年(1088),后来成为李清照公公的赵挺之攻击黄庭坚“恣行淫秽,无所顾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十一);元祐六年(1091),杨康国攻击苏辙“所为美丽浮侈,艳歌小词”,苏轼尤过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五十五)。这与南宋人士对李清照创作的指责,如出一辙。李格非置身于苏门之中,思想意识与行为方式深受影响。表现在子女教育上,李格非并不轻视或束缚女性,而是任随李清照自由发展。
李清照有《如梦令》词,描述自己少女时代的生活,词云: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词写自己由于醉酒贪玩而高兴忘归,最后误入“藕花深处”。不期而来的划船赶路少女,把已经栖息的“一滩鸥鹭”吓得四下飞起。作者的笔调极其轻松、欢快、活跃,语言朴素、自然、流畅。令人诧异的是,一位大家闺秀,居然可以外出尽兴游玩到天色昏黑,而且喝得酩酊大醉,以致“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迷路之后,没有迷途的惊慌,没有担心父母责怪的惧怕,反而又兴致勃勃地发现了“鸥鹭”惊起后的另一幅色彩鲜明、生机盎然的画面,欢乐的气氛洋溢始终。这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对少女李清照来说显然并不陌生,应该是父母许可的。否则,只要一次严厉的责骂,美好的经历就可能化作痛苦的记忆。这首词显示出少女李清照的任性、真率、大胆和对自然风光的喜爱,这样的个性与宽松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
与李清照同时代的袁采记载说:“司马温公(光)居家杂仪,令仆子非有紧急修葺,不得入中门。妇女婢妾无故不得出中门,只令铃下小童通传内外。”(《袁氏世范》卷下)如果李格非也像司马光一样,甚至像《牡丹亭》中陈腐不通的杜宝那样,不允许女儿到自家花园游玩,李清照当然就没有上述的机会和情趣了。即使当今社会,许多父母对未成年儿女的管束,也要比李格非严厉得多。遥想一千多年前,古人对子女有如此通达开明的态度,真是令人钦佩。成年之后的李清照始终不肯“随人作计”的独立性格,对爱情的大胆率真追求与表达,就根植于早年这样的家庭环境与教育。
李清照第一次结婚时只有18岁,性格不能说是完全成熟了。婚姻,对于任何时代的女子来说,都是生活环境的巨大改变,是人生旅程的一大转折。她们不得不结束有父母可以依傍、可以撒娇的天真烂漫的少女生活,承担起一定的家庭义务与责任,要以新的角色去面对陌生的公婆与丈夫。这种巨大的转变,对一位稚嫩的少女来说,意味着在重重的束缚之外,又增加一条“夫权”的锁链,许多家庭因此埋下悲剧的祸根。这在古代社会是司空见惯的。婚姻状况,对女子个性的最后成型,影响至深。古代青年男女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对彼此陌生的男女骤然成立一个新的家庭,相互之间在兴趣、性格、爱好、文化修养等诸多方面经常存在着巨大反差,夫妻之间很少有恩爱可言。古代女子更多的是“所嫁非偶”,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许多女子被渐渐消磨去才气与个性,憔悴枯萎,在凄凉无告中默默离去。因此,能像李清照这样,有自己称心的丈夫,确实是幸运的。
李清照与赵明诚都具有率真的个性以及对美好事物执着追求的纯情。他们的婚姻,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模式,但是,两人在婚前有了一定程度的互相了解,这为他们的婚姻奠定了良好的感情基础,非常难能可贵。
李、赵二人情趣相投,他们节衣缩食,共同收集金石古玩,校勘题签,以读书为娱乐。夫妻诗词唱和,堪称神仙眷侣。崇宁初,李格非被打入“元祐党籍”,政治上遭受迫害,赵挺之则附和蔡京新党,成为朝廷新贵。在这一场政治风波中,李清照与赵明诚共同站在“元祐党人”的一边。李清照向赵挺之进言说:“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赵明诚政治态度同样明朗。陈师道《与鲁直书》说:“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后山居士集》卷十四)李清照作于晚年的《金石录后序》,以大量的篇幅回忆与赵明诚情投意合的恩爱生活,夫妻深情,款款流露。
相对美满的婚姻生活,为李清照的个性发展提供了又一种良好的氛围。李清照对生活更加充满信心,其自主、自强、自信的性格最后定型。终其一生,这种性格品质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