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名写作”之一:顾城“前朦胧诗时期”的“寓言故事诗”
《全集》中首先让人突出的印象是,“寓言故事诗”单独作了分类。这些作品的写作,从1971年一直持续到1984年,中间(1972—1974年及1976年)有所中断,计有90余首。1985年后才停止,也可能是编者没有再单独列出,因为从内容上看,有一些非常类似于寓言故事诗者,编者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没有编入此项。也就是说,对“寓言故事诗”的热情,几乎延续于顾城差不多整个前半段的黄金写作时间。其实,恰在离世前的半年左右的时间,顾城出版了《顾城童话寓言诗选》(68),足见在他心里“寓言诗”地位之重要,只不过被广为流传的“童话诗”淹没了他内心深处的认同罢了。
我们可以把“寓言故事诗”或曰“寓言诗”理解为一种较为固定的诗歌类型。这类诗歌的写作往往具有强烈的主题先行色彩,因而“寓意”本身在这种诗体中居于核心位置。从历史传承看,“寓言诗”在我国抒情、言志的诗学传统中,明显居于边缘地位,即便被容纳,也因其“叙事说理”之功能与“言志”有关,“寓言诗,既有诗歌的本质,又有‘寓意’的豁显,诗歌只是一种载体,‘寓意’之显发,才是最重要的”(69)。“寓言诗”的写作目的就是为了说明某个道理,或是哲理,或为教训。与一般的“言志诗”重要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寓意不仅仅出自个体内在情感与意志的不可遏制,而是出于一种公共的劝导与教化目的,具有较强的“现时性”。但同时,写作“寓言诗”又必须在晦涩与直接表达之间寻求平衡,往往借用“故事”的形式,并且形成某种固定的叙事和议论套路。它们与下面我们将要论述的“工农兵文艺”,可以被看成是一种较为典型的“共名写作”。按照陈思和的说法,中国当代文学在1990年代以前“始终处于一种共名状态”,所谓“共名”是指:“时代本身含有重大而统一的主题,知识分子思考问题和探索问题的材料都来自时代的主题,个人的独立性因而被掩盖起来。”他指出,“90年代以前的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基本上被各种时代共名的主题所贯穿,如社会主义革命、‘文革’、批判‘文革’、改革开放等等”(70)。顾城诗歌的“寓言故事诗”确实经历了反映这些不同阶段的“共名写作”。这是他的“前朦胧诗时期”非常重要的创作方面。
其第一个类型是“文革”中及其稍后时期的“政治跟风型”。紧跟时事政治和社会关心和讨论的热点问题,站在政治正确的立场上,对它做出批判性的反应,或者按未来的方向对它欢呼和歌颂,是顾城“寓言故事诗”的一个突出特点。随着政治具体语境的变化和消失,这类诗歌的具体所指将不知所云。顾城现存最早的寓言诗是写于1971年的《疯狂的海盗》(71),据编者云该诗初题为“沙文武士”。如果没有这个记载,我们不可能知道其所指。这首可能是回应当时中苏交恶的环境和事件,具有强烈的时政色彩。此外如《大蚊和小孩》(72)中写道:“据说,有一只绝大的蚊虫,/它经常冒充蜻蜓把人蒙混。/有次它追上了一个天真的小孩,/叫着:‘嗡……我是益虫,专吃蚊蝇。’”孩子上当受骗,相信了它,但却被它叮咬,于是明白了:“‘原来你不是什么吃蚊的益虫,/而正是专门吸血的害人精!’/说罢挥起双手,/拍死了那只狡猾的大蚊。”(1977年)按照编者的注释,我们才知道,“这是作者为所在单位庆祝粉碎‘四人帮’一周年编写的演出节目”,随后在区工人文化馆主办的《西城文艺》发表。
第二个类型则可以称为改革开放时的“政治反思型”。到了“文革”之后,顾城从对政治的“跟风”中苏醒,开始进入政治反思阶段。《善于发明的农人》(73)(1979年)通过叙述一个农人让牛狗互换工作(以示平等)、让母鸡打鸣等“发明”,来嘲讽“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理论”。尤其在1978年写作的《花岛》(74)中,他讲述了“曾有一个名叫花岛的美丽岛屿”,蜜蜂授粉、酿蜜,“它们培育了许多新型品种,/使岛上的花朵日新月异”,这引起了“毒麦”的仇恨,它施用“挑拨离间的毒计”:“等到和花儿们渐渐混熟,/它便讲起所谓的阶级斗争问题://你们知道蜜蜂并不制造养分,既没有叶片,更没有根须,只会爬到你们头上吃现成的,纯粹是一个寄生虫阶级……”结果是花儿们开始与蜜蜂势不两立,把蜜蜂赶走,“蜜蜂无蜜可采只得渡海远去,花儿消灭了‘剥削’十分欢喜,但从此却再也结不出什么花籽”,花岛变成了草的世界。这类批判已经触及到了更深刻的命题,触及到了深层的政治思考。这类诗歌对当时政治环境下所形成的一些社会现象和问题加以揭露,并扩展到了社会层面。按照这一方向,顾城的诗歌完全有可能展现不同的前景。
顾城“寓言故事诗”的第三个类型是“人生哲理型”。这类诗歌涉及面非常广,有的是千百年来流传的人生道理的复述,有的是对青年人爱情的教诲,有的是对儿童讲述启示性故事。例如《得意的知风草》(75),讲述墙头的“知风草”嘲笑墙角的扫帚不懂“处世之妙”:“认准风向一下升上云霄,/你看那么多松柏杨柳,/长了多年也没我高”,但最终它被风暴冲走,扫帚将它和其他垃圾一起清扫。这对那些得意一时的人予以否定,对踏实工作的人充分鼓励和肯定。《台灯与路灯》(1979年)、《轻浮的泡沫》(1979年)主题与此几乎一模一样。《鱼缸中的惨案》(1980年)(76),告诫导致毁灭的正是人们自己的“贪欲”。
这个类型中值得特别提出的一个亚类型是“爱情原理型”,即对爱情问题的思考,但不是他后期对爱情甜蜜或忧伤的体验,而是一种站在现成的、普遍的“原理”基础上了无新意的“阐释”。《无尽的快乐》(77)讲述一个只知道重复“今天,最好”的年轻人,和一个记性糟糕的姑娘相遇,“重复和健忘/虽同属不幸/但加在一起/却可以变废为宝/这种循环不已/无尽的欢乐/除此一家/似乎还没人得到”(1981年)。这似乎是在传达一种“简单即是最好的爱情的哲理”。《塔塔尔》(1981年),批判了爱情对象的虚荣。《异国的传说》(1980年)(78),则阐明了爱情的本质在于对自由生活的追求。在这些关于爱情的探讨中,他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观念仍然是“公共”的,和以后体验式的爱情诗完全是两码事。
其第二个亚类型,是专门针对儿童的,但又不是“儿童诗”,可以称为“儿童教诲型”。这类作品可能是寓言故事诗中数量最多的。在这类诗歌中,采用的经常是童话寓言、童话故事的形式,有时候还有较强烈的孩子式语气。《一个大枇杷》(1980年)(79)即是专门为《儿童文学》杂志而写作的,用几乎是童谣的形式传递应该勤劳、团结友爱的道理。此外如《蜜蜂和蜜》(1980年),讲述“过犹不及”。《小鸟伟大记》(1980年)(80),讲不能有夜郎自大式的骄傲。《呱呱和<蝌蚪问答>》(1984年)(81)说明了同样的主题。明显地,在这些诗歌中并没有一个独立而美好的“童话世界”存在。不如说,它们总体上仍然是帮助儿童早日成长为成年人,懂得更多成年人世界的道理。这是被我们忽视的顾城的另一面。可能他自己后来也刻意地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顾城的“寓言故事诗”完全符合一般“寓言故事诗”的特征。从写作目的之设计,到其写作终端寓意的形成,这类诗歌一直处于某种隐隐约约的“公共性”之中。它的基本出发点即是站在一种公共的道德基础上,按照这个道德基础所规定的方向去确定诗歌的主题。它所欲展示的“言”,本质上是一种不需要个体去努力探索、去辛勤证明、去积极寻求的未知真理,而是一个已经存在于大众观念之中、大家早已普遍接受和认同的观点和道理。这个道理不需要真正的“证明”,而是仅仅需要再次重复性地“说明”一遍即可。因此,这类诗歌很少具有个人特色和精神气质,如果有,它也需要写作者本人拥有比该诗的读者更多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对业已存在的“道理”有所洞察。他代表的是一类长者或“明白人”的形象,向另一群可能还不太明白的读者说话。在这个意义上,此类诗歌不妨理解成具有“传声筒”的功能。如陈思和所敏锐看到的,“文革”和“文革批判”不过都是“共名”的两个具体表现形式,它们的性质并不因它们对同一事物持“不同”看法而根本不同。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按照“共名”写作方向进行下去,顾城完全可能成为另一个根本不同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