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闫武义猛地睁开眼,支在上风头不远处的锅边爆发出的一阵哄闹和炖肉香味一起飘过来,钻进他耳朵眼里、鼻孔里,弄醒了他。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就这么着睡了一轮。
闫武义抹了抹嘴角的口水,蘸着墨的毛笔掉在他身旁的雪地上,洇出一团柔润的黑。
他把笔捡起来,盖上翻在衣摆上的墨盒,把压皱了的本子用巴掌抻了抻,叹了口气,揣了回去。
“爷!快点!快点!”一个满脸兴奋得通红的后生佝着背端着一大碗堆出尖的肉,不停地倒换着扣在碗边的手指,边吹气边冲他一溜碎步连走带跑的过来,一把把肉碗递到闫武义手里,两只手马上捏在耳垂上,抑制不住高兴地说到:“哈!爷!哈哈哈,您瞧!锅都会掰几瓣抢了去!”他收不住嘴,他为自己打到一碗好肉兴奋得不得了,眼眶都润湿了,鸡生蛋一般的笑,“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都没这么难!要不是俺说是给你老打的,这碗肉可端不出来!您瞧!多得劲!全肋巴肉!”
闫武义看了一下碗里头,的确,都是肋条连着肚子的肉块。他趁低头的时候咽了口唾沫,昂起头问到:“你呢?”
那当兵的把手从耳垂上拿下来,又凑到嘴边虚窝着,哈着气,笑着回答:“您还怕俺弄不到口吃的么!握勺把子的大肉刘是俺同村的老乡,亏不着俺!”
闫武义笑了笑,说:“那快去!”
当兵的乐呵呵走了。
闫武义手指捏了块冒着白气的肉,他手指头跳神般在肉块上跳动,他注意力只在把块肉搁手里捏稳当了,却没顾得上端着碗的那只手,只一斜,滚烫的肉汁顺着手钻进了袖子里一直顺着胳臂落了下去。他强忍着痛没敢松手,换只手端了碗,这才挤眉皱眼咒骂了一通,稀里呼哧把那只手从手腕到所有够得着的地方舔吮了一遍,把碗放到了地上,一只手揪着灌进了肉汤的棉袄袖子捂了捂。刚才的烫痛才平复了些。
肉凉的很快。
他手指夹了块肥的,提起来,自己仰着脸把肉汁吮了遍,才让肉进了嘴。
好!好!肉还挺硬。
他不在意。关键是汤还热乎。
闫武义顺着骨头轻松的把肉撕进嘴,嚼了两口,又顺着碗边吸溜了口热汤汁。他用脚扫了扫地上,捡起来两根小树枝修了修,在身上来回蹭了蹭,当了筷子。
他翻了翻碗里,碗下面还垫着几大块泡着的馍馍。当筷子的小棍儿曲里拐弯的不好使劲,他干脆把它夹在扣着碗的手里,还是用手从汤里把馍抠到碗边一拨,送进了嘴里。哎呀!真把肚里那点馋给掐出来了。
“这些个小崽子!”闫武义没想到竟然还会有人把锅也带了出来。这回出来是轻装斥候,要出发前让他看到了,非给上几鞭子不可。不过他现在很满意这个意外。这样的天,整个身上哪哪都是冰凉的。还不如具尸体,干脆觉不到冷。得亏这帮小子。这肚里没点儿热乎的汤水,这一晚熬不熬得过可真不好说。
他连着吃了两大块肉,把手上吮得一点咸味都没了,就把手在袄上蹭了蹭,把碗撂在身旁,在腰上一摸,把个葫芦踅摸出来,拧开,仰脖子正往嘴里一倒,酒滴了一两滴进嘴就没了,痛快来一口的快意在残酒未入喉咙就落了空。
扫兴!
他咂了咂嘴,把葫芦晃了晃,奇怪自己怎么没发觉葫芦空了。他塞上塞子,两个手指捏着嘴嘬了一下。
正当他捡起碗准备把碗里的东西都倒进嘴,炖锅那边却吵开了,而且越吵越厉害。
闫武义赶紧起身走了过去。
刚才给他送吃的那个后生正和他分食的老乡正吵得不可开交。人们看到闫武义站到了身边,除了吵架的,刚还在起哄的人虽然嬉笑还来及从脸上抹尽,嘴巴却都闭上了,给闫武义让出了条缝。
“咋回事?”他端着碗。
“爷!”那个后生既沮丧又愤懑的踢了下地上的见了底的空锅,“恁看!”
“可不是俺不给他留!”他那个叫大肉刘的老乡冲闫武义嚷到,“俺就差没一屁股坐在锅上了!哪里拦得住!都是饿痨鬼投胎!老子握着勺,锅底都刮出火星子了,老子不也还没碰到肉星子么!”
“鬼抢斋吗?”闫武义环视了一下人群,冰冷阴沉的眼神让那些被它掠过的嬉笑瞬间混合着一些赧然僵凝在了脸上。
有人喊道:“狗门的!还不匀两碗出来!要等着总爷开口吗!”
刚才还像群抢食的饿狗现在都恢复了人的状态。两只空碗很快堆满了吃的。
闫武义的手肘碰撞着围着的人,挤了出去。
远处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他腾的回转头,冲响枪的方向看。“响枪?!”他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枪响的位置不是来的方向。他把剩了些汤水的碗往地上一撂,耳朵都竖了起来。没多一会一个兵喘着气跑过来,一下收不住脚,差点撞在他怀里。
“咋回事?!”闫武义一把捉住当兵的两个肩膀,那后生才把脚站稳了。
当兵的弯着腰,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指着来的方向狠劲点头,张着嘴,眼睛看着闫武义,又转头望向自己的臂指,狗一样喘着大气。
“布哨那里?”闫武义问到。
当兵的说不出话,使劲儿点着头。
“东洋人?”闫武义急了。
当兵的弯着腰喘着气还在点头。
不能够呀!闫武义心里一跌,二话没说,抬起脚就往布置哨位的地方走。这也太邪门了!他一边觉得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心里却有点不着地的慌,越发心急火燎。金满和另几个亲近的见势也把碗一放,拎了枪跟了上去。其余的那些兵也起了身,虽然没有命令,他们也把枪抓到了手上。那个报信的兵撑着腿把气喘匀了,才想起闫武义的问话,他急得在地上抓起把雪塞进嘴里,啐出一线清水,扬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往闫武义的背影就追。
“爷!”
闫武义应着声歪了下脑袋,脚却在往前赶。
那个兵很是费了些劲才追上他们。
“爷!”他跟在闫武义的屁股后面,话赶不上趟当兵的心里着急,可是越着急,说话就越费劲。
咋回事?马上就到哨位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闫武义一只手揣在怀里握着那支转轮手枪,悄悄地张开了击锤。离哨位只有几步远,两个兵连个影子都没瞧见,闫武义心里正纳闷,人也警惕起来。他把手枪别在腰里,把步枪取了下来,这时却看到几十步开外的坡下有一些跳跃的火光。跟着他的金满几个也马上拉开枪栓,填了颗子弹,一边走一边上了膛。
那个赶上来的兵在他身后使劲儿摆着手。
他们上了斜坡的顶,看着那边有十几二十支火把,把那一块地方照得红亮红亮。
“不是······”那报信的兵追得快断了气,恨不能把身上连袍带褂通通脱掉:“不是东洋人!”
“什么?”闫武义总算停下了脚,“恁说啥?”
“爷,不是,不是东洋人。”
“混账!”闫武义回身“啪”的打了那当兵的一个大嘴巴,一脚把他踹在雪地里:“娘的屄!话都说不全乎!”
不过当兵的话拯救了闫武义。
那一脚让他悬在崖壁的脚踩着了地。
是关外的胡子?
他没说话,他感觉有只手把他的心脏抓了一把,把血泵的老高。
跟在他身边的人也没敢开口。
胡子倒也没啥。只要不是东洋人就好说话。
他脑子里稍稍估摸了一下,跟跟来的兵吩咐了几句,把肩上的步枪扔给个当兵的,自己就往坡下走去,他决定自己去看看啥情况。
金满不放心,带了个兵在后头跟着他。
他往坡下走的时候,那些打着火把的人大概也看到了他。他们朝闫武义挥舞着手里的火把,像是在喊话。可是风太大,话刚出嘴巴就被吹散了。
有几只火把离了群冲着闫武义们过来。
坡顶上几个当兵的占了位,枪口就冲着那些火把下面的黑影子。
闫武义没停下脚,揣在怀里摸着枪柄的手现在很暖和也很自如。
等离到还有大概齐看得清火把下那些囫囵脸的时候,对方大声问了一句:“对面的是啥人?!”
他娘的,倒问起老子来了!闫武义一听到对方嚷嚷就乐了。他气壮了许多,把对方的说话毫不犹豫地扔了回去:“恁啥人?!”
“俺们都是附近赶山的!”对面的人不动了,高声回答到。
“赶什么山?”闫武义揣在怀里的手松了些,迎着这些人走过去。
火把下的这些人,手里拿着短猎叉,有的拿着缨枪或者棍棒,有的身上背着绳索。涂了蜡的脸在火光照映下发出只有瓷器才看得到的亮光。闫武义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几个人的眼睛让他放了心。
等这群人也看清楚了他,人群里一个肩了杆鸟铳,腰间系着个牛角的汉子看到闫武义暖帽上的蓝翎,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口气对他的同伴嚷道:“嚯!是个官爷!今天刮啥风,大晚上在山里还能遇上贵人!”
一听他声音,闫武义就听出正是起先冲他喊话的那位。
那人一通嚷嚷,满嘴巴的恭维进到闫武义耳朵里却觉着还夹了枪棒。
“喂!使矛的那个鞑靼,叫那啥来着?!”说话的这家伙没顾上他,回头大声问到。
“哈布其克!”有人回答。
“啊?哈布其克!”闫武义从前跟着杨寿山在新疆的时候,和当地的蒙古人学过几句蒙语,好奇心驱使他在脑子里努力搜索回忆“哈布其克”的意思。
“这爹娘当的,咋取这么个名!个把月了都挂不上嘴!”那家伙嘟囔了一句,转身冲闫武义一脸笑,说到:“官爷,遇上您,这鞑靼就有个去处了!”
他对着闫武义,然后指了指远处火把簇拥的地方,说:“官爷,两个当兵的在那边受了伤,八成是您的人。”
闫武义顺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围了几个人,别的什么也没看到。他手把在枪柄上,脸上一沉,狐疑道:“受伤?什么伤?哪个伤的?”
那个人冲那群人站的地方努了努嘴,继续说到:“让山神爷给摁了。”他捏住鼻子往地上狠狠擤了把鼻涕,“算他命大,大概枪给挡了一下,没咬上脖子。可也把他整够呛。”他说着话不自觉笑了,又冲那边努了努嘴,张着眉用夸张的口吻说到,“得亏了那个鞑靼,刚才我说的那个,哎呀!真好手段!没见过的好手段!嗨!怎么说?那畜牲得有三四百斤?”猎户一脸兴奋冲两边瞧,比自己动的手还高兴,又似乎在找人印证自己说的话,“是吧?俺眼睛都还没来得及跟上看清怎么回事!好家伙!那矛就扎透它了!”
“哦?!扎死的?”
“可不咋的!”那汉子正说得兴起,“真开了眼了!”
“走!去看看!”闫武义来了兴致。他把手指放嘴里,冲后面打了个唿哨。
在坡上的兵听到唿哨都现了身,端着枪下来了。
两个脑浆子足的见高处突然冒出了这么些个人,相觑做了个鬼脸吐了下舌头。
一行人朝人群围着的地方走去。
和闫武义说话的猎户吆喝着把人群扒开,那些猎户腾挪出地方来让闫武义他们几个走到人围里面。
地上倒着只死虎,敞着雪白的肚皮撂在了雪地里,背上的矛柄折断了,半截断矛还斜插在脖子的位置,脑袋歪向一旁。看得出挨的那一下有多猛烈。闫武义蹲下去看了看,矛头正好是从背后刺进去,斜着从脖子透了出来。
一击毙命!
真漂亮!闫武义在心里头惊叹。就是当年的任柱儿(捻军的悍将,鲁王,领袖之一。以大毛竹为枪,常使清军闻之变色。)见到大概也只有喝彩的份儿!他来不及去看受伤的兵,眼睛情不自禁的想找出使矛的这个人。
不用找。
一个头戴蒙古翻檐毡帽子的汉子手里倒握着半截矛杆正看着他。
啊!一看到这个鞑靼,哈布其克!——是的,扁脑壳!他想起来了。这家伙长的!他自己差点笑了出来。
闫武义看了看四肢摊在地上的死虎,抓着趾头挤出爪子看了看,用眼神示了示意,那汉子把手里的半截矛杆敲了敲插在死虎身上的矛杆,点了点头。
闫武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同时注意到这个蒙古人扎着腰的皮袄子里隐约显出身号褂。
闫武义站起身,猛地跳过死虎,脚下一滑,那蒙古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腕子,拽定了他。闫武义站稳后冲蒙古人开怀一笑,那蒙古人留意到了闫武义暖帽上的顶子和蓝翎,立刻要打千给闫武义请安。闫武义一颔首,手已经托住了蒙古人往下沉的身子,用夹了几个蒙古词的话和那汉子聊起来。那汉子在这群人里做了个多月闷葫芦,耳朵突然听到蒙语,他一愣,之后一张扁平的大脸像花一样绽开了。
那汉子撩开大袄,把穿在里面的号褂露给闫武义看了,两个人汉话夹着蒙语,连带比划的说了一通,闫武义和那汉子都只听了个大概,相互点了点头。
“哦,镇边军。哪里的镇边军?”闫武义对关外的军队组成不很熟悉。
“俺军门是三品虾(清代称侍卫为“虾”)永山,黑龙江将军依克唐阿麾下。”那鞑子回得很大声,说的蒙古话里夹着蒙古味的汉话,嘴里一骨碌就过去了。闫武义那点只在沸水里汆了两回就丢到一边的蒙语水平让他耳朵没法跟上那家伙的嘴。那鞑靼好像猜出他的心思,缓慢的把他的两位长官再报了一遍。
闫武义没听过这两个人,眼下也没这兴趣。他含糊着“哦哦”了两声,结实在那蒙古人肩上拍了拍,便转身看了看众人,把声音提高了些说:“俺那里正好杀了牲口,煮了肉,老几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将就一夜,好歹照应几位口热汤,如何?”
“官爷的口音,像有从山东来的?”带他过来的那个猎户却对他说:“官爷说哪里话!俺们这些土鳖,平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那里还在意这些!”
闫武义笑道:“俺们都是从山东过海,在营口上的岸。”
“恁看!恁看看!”那猎户满脸笑的对着闫武义哈腰一揖,“小姓宋。俺老家在东昌府的,吃不饱饭了,碰碰运气,来了关东。”他又把脸转向自己同伴,脸上洋溢着兴奋:“你老听俺的,关外比不得关里!这冷的天在外面待一宿,睡下去不见得能醒过来!军爷们信得过俺,再走几脚,只这旮往北再有个十里地,便是个去处。俺跟那窝棚的老儿说上几句,您呢,花费几个,让他们腾几间出来容百几十号人还不甚么为难。将爷,您看,那好赖它避得风寒,人有个热乎炕睡上一宿,牲口也有个槽子吃口食,不比在雪地里当面烤背面冷强!再说,”他看了眼一直靠在道边树下的那个受了伤,又因为受了过度惊吓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的士兵,对闫武义说到:“这兄弟总得找个地方疗疗伤,哪里还能在露天里熬得起一夜!”
闫武义一直在想象那鞑子刺虎的情景,猎户的话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并没有用心。听到猎户说到两个伤兵,他猛然从自己的遐想里窜跳出来。
“哦~~对对!”
闫武义冲那两个兵走过去。
一个满脸眼泪鼻涕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亮光的兵正搂着个昏死的兵。从神态和眼神看,更像是一个昏死的人倚靠在一个死人身上。闫武义走进了这傻瓜的眼睛,却没走进他的记忆。那家伙眼睛直愣愣、茫然的冲着前方,眸子里却没有一星半点神采。直到闫武义随行的马弁鞭子梢在他的袄子上连捅了好几下,他才有了反应,一抬头看到闫武义。他挣扎着拽袖子在脸上胡乱揩了两把,闫武义这才看到,那家伙其实一直都在发抖,连个毛孔大概都在抖得停不下来。也难怪,猛地一只大虫扑到面前,那一吓肯定吃得不轻,魂魄早逃了出去,只剩得这副皮囊嫌慢。
闫武义叹着气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拿弯着的鞭梢拨弄着昏过去的那个看了看。
八成是吓的。两成是被大虫挠的。
半边袄子撕成了条儿,沾着血都黑黢黢的,血和袄子糊成了团,分不清哪是袄子里被掏出的絮花,哪是肉。闫武义凑近了些瞧瞧,火把的光被风吹的太摇曳,他看不清伤口。他捏了个兰花指拨开几根烂棉条子,哦!手臂被虎爪子挠得见了骨头,好家伙!样子挺吓人!好在只伤了肉,骨头还好,血也在结痂。凭直觉他认为不会太严重。正如那个猎户说的,幸亏他把枪格在自己身前,老虎没咬到他脖子。冲这个,等这家伙醒来,可以给他个赏。
“身上带金枪了吗?”闫武义侧转身,抬头问他的马弁。
“回爷的话,没。”
“嗯。”他一撑膝盖站了起来,“没大碍。一会儿给他上点金枪。”
“好!好!那最好!”闫武义冲那猎户点点头,说:“那就有劳了。”
他吩咐金满,让猎户和他一起去后面林子里把人都带来。这边的人去林子里砍了两根树杈,去了枝桠,几根绳捆成一副爬犁,弄了条马被铺上面。几个人把昏死过去的兵抬起来弄上爬犁,用索子捆住了,把爬犁一头绑在他原先骑乘的马身子两侧。一个菩萨心的猎户脱了件自己的羊皮大袄,盖在那个兵身上。
几个猎户寻了根粗枝,给死虎上了索子,做了个扣儿,紧了紧,拴在粗枝上,嘎吱嘎吱上了肩。
一行人在猎户们的簇拥、带领下往前走了去。
大约半个来时辰,听到很远处有狗发出零星“呜~喔喔”。又走了一会儿,猎户们停了下来。厚厚的一层新雪把屯子的那些屋子、篱笆和周围的一切都融进了一片冷冷的白,只剩一些冲南的墙还能看出些原本的模样。闫武义听到狗吠时虽然留了意,可压根没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屯子的外面。
“将爷,请你老和弟兄们等一下。”为头那个姓宋的猎户从一个骑兵的身后跳下马,径自走了进去。
站在闫武义身边的一个猎户告诉闫武义,这屯子叫倪家窝棚,原来就几户人家,也是早些年关内不清静,不好混的时候坐船过海讨生活、拼运气的人。这里也就慢慢多出十几二十户。最先落下脚的几户姓倪。这山里烧炭、赶山的,各样人来回来去的多,也做些他们的生意。荒山野地,既不挨着大道通衢,州县治所又都不近,处方圆之外,游离在保甲边缘,地方全仗耆老和社首维持。
过不多一会儿,屯子里有几扇窗里亮起了一两处要仔细看才看得出的昏黄的灯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咳嗽,不大会儿功夫,进屯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带了两个老人走到闫武义跟前。猎户告诉闫武义,两个一位是这一带屯子的社首,这一带的人都称他“六爷”。个高点儿的老头一听在说他,赶紧冲闫武义作了个深揖,陪着笑:“不敢!不敢!岂敢在将爷面前称个爷字!小姓倪,小姓倪,族中行六,叫俺老六便好。”闫武义浅浅的作势一揖,笑了笑。猎户指着另一个胖点儿的继续说到,那是这倪家窝棚年龄最大的长者,两老一句话就把大伙儿安排上。那老头连连作了几个揖,嘴里念到:“倪十一,倪十一,那没说的,没说的,听老爷吩咐。”猎户趁他点头哈腰的功夫,暗暗扥了扥闫武义的袖子。
闫武义明白了,从怀里踅摸出两小块碎银,满脸笑的塞在老人的手里,说:“这么晚叨扰两位,抱歉得很!些许薄物,请笑纳!您看这大冷的天,实在没法子!俺的兵在贵地方一切叨扰,俺一律从优偿付!总要劳烦老人家受累,帮忙找个地方给弟兄们对付对付!”
叫倪十一的老头看了看握在手里还有些热乎的银锞子,一脸不情愿的拿眼睛瞅了瞅那个猎户。
姓宋的猎户把闫武义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两个老头突然听得闫武义嚷起来:“出来打仗,如何带得许多制钱!都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你们这个地方倒怪!现成的银子不肯往怀里揣!你跟他们说,要串钱明天一早就跟俺回盖平大营去拿!今晚老子非得在这里打尖夜宿!”
猎户看闫武义陡然来了脾气,一下慌得像被滚水烫了一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那俩老头一看闫武义起了高腔,也吃了一吓,一声不吭,也不等闫武义跟他两个说话,转身自顾自去了。
嵩武、广武军驻防盖平后,大伙儿发现银子在关外不好使,本地土人要制钱,对雪花的银子爱搭不理。听说打朝鲜那边就这样。叶大呆子(叶志超的绰号。)去平壤的时候,为此还花老鼻子气力弄了台铸币机器过去。这让章、杨很是头疼。因此一听是又要制钱,闫武义背上的痱子“噼啪”就开了炸,把窝的火一下就点着了。本只打算吓唬一下两个老儿,没想到俩老头啥话没有,走了!倒把他挂墙上晾着下不了地。
那俩老头儿等到走得离闫武义他们有些远了,一拐到僻静点的地方,倪老六拽住倪十一的袖子,看了看身后,轻声说到:“今晚看样子要有些准备。”
“啥准备?咋准备?”十一被老六突然说出的话弄得心里一下没了谱,他不知道这个堂兄的算盘粒又拨到了哪一粒上:“六哥······”
“你是脑子里的筋拿去拴了驴还是越活越回去了?”倪老六不耐烦地看了下他,把十一拽到一边,一只脚一踮,探着脖颈又往来的路上看了下,说到:“由他是兵是匪,哪边的来了俺们敢不接着?何况这些外省的兵!你看看,带的都是洋枪,会客气?真要耍起横,那个拦得住?屯子里好容易存下的那点粮食物的要被翻出来了咋办?可别忘了,大狗子他们要的那些啥的可还都还在屯里放着咧!”
“哎呀!六哥,”叫倪十一的老头好像突然被活佛开了光,猛一拍脑门子:“你看看俺!可不咋的!把大狗子那这茬忘了一干净!可咋办!”
“嚷什么!”倪老六又回头望了望,眼睛一瞪,皱着眉冲十一低声喝斥道。“你嚷啥嚷嚷!不成!俺俩不能为点芝麻大的事儿拗着,不能把这些丘八的火给点着了。”他不停地揪着自己嘴角那几根早没了朝气的白胡髭,说:“俺还是得掉头去接住这帮爷,不能让他们砸下来。十一,你啊,赶紧的去安排个腿脚快,说话利索的去截住大狗子他们,多晚也要叫他们回去!告诉他们今晚来屯里的都是扛洋枪的,咱搭不上话的淮军。那不是玩的!交代了人你就去把给大狗子他们歇夜的屋子拾掇拾掇,把炕烧上。这个老宋!肏!”
闫武义正犯愁没地方转这个弯,一抬头看见那个倪老六又转回来了。他勾着个脑袋走到闫武义跟前,给闫武义千了一千,然后拽着猎户离了人群说了两句,没再看闫武义,仍然佝着身子往屯子里走了。
猎户示意闫武义们跟着他走。
那老头一声不吭,手笼在袖子里,两只穿着棉鞋的脚像套在棉鞋里的两只鸭掌,“嘎吱嘎吱”把雪地踩的直叫唤。
一只本来蜷缩在避风处的狗像山洞里的妖怪,从冷风里敏感的嗅到了生人的气味,隔着篱笆在喉咙里咕噜了几下,看没人理会它,便摇着翘尾巴呲着嘴连叫几声。很快,屯子里它那些不明真相的同类也开始高高低低抢着吠,几处的窗里跟着狗叫声亮起了昏暗的黄色。倪老六抬起头,抻着脖颈嚷到:“都睡!都睡!是俺!”他转脸愤怒的低声呵斥离得最近,最先叫起来,吠得起劲儿的那只狗。那些窗子里的黄光在他嚷嚷之后,犹豫了几下便黑了。那狗却不在乎,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嘴角翻着白沫,不管不顾,示威般叫得越发凶了。倪老六恨猎户不懂事,做自己的主,招来这些个当兵的,越想越心烦,这畜生竟然连自己都认不得!亏得他明察秋毫,硬被他在覆着雪的路边寻捡到根棍子,手也不缩在袖子里了,把棍子拿手里劈了两下,紧赶两脚走到篱笆前,“畜生!打死你个狗屄肏的!”他恶狠狠地把那根棍子隔着篱笆冲那狗砸过去,正砸在那狗的脊背,狗呜咽了一声,逃开了。
这一棍子消了老头许多气,似乎觉着自己面子回来了不少,再骂上两句气也就消了。他把手重新笼回棉袄袖子里,佝着身子回到了路上。
一群人跟着老头,眼见得出了屯,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野的时候,老头停下来回身看了看他们,手缩在袖子冲旁一抬肘。闫武义借着火把的光仔细一看,道边一条斜坡下去的低洼地方有几处用树枝做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都是一溜夯土房。黑更半夜的,加上覆了厚厚一层雪,一下子还楞没看出来。闫武义觉得这里不错,不和屯子里别的户挨着,要省很多麻烦。他心里想着这俩老家伙挺精,看着一脸没个好气,办起事儿来有板有眼的挺周全。他正琢磨给说句宽心的话,倪老六咳嗽了两声,吐了口痰,往坡下走了。那个叫倪十一的大概听见了动静,从一处院子里迎了出来,跟老六说了两句,两人一起来到闫武义跟前,打了个千儿:“将爷,就这儿了。这屋原是给赶山、采山货的的切留个宿夜的地方,今晚上就归您老爷们用!穷僻壤的,就这个条件,别嫌弃!炕都是让人现烧的,一会儿就暖和了!”
闫武义笑了笑。
“有酒吗?”他问。
“酒啊?”俩老头对望了一下,十一用手肘捅了捅倪老六,眼瞅着他却在老六那里没得到任何回应和暗示。他一急,顾不得理会老六,自己开了口:“将爷!这是什么年景,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酒!”
今年夏涝涝得厉害,驻在盖平的防军,还要从军粮里匀出一些设厂熬粥赈灾。闫武义当然知道。
闫武义没搭理十一,也没说话,只是端详着倪老六。
十一着实有些慌了,偷偷拽了拽老六的衣襟,惹得倪老六心烦起来,“恁扯扯半版的弄啥!”他甩开十一的牵扯:“有是有些的。只是······”
“放心,不白喝你的!”闫武义脸上暖和起来。
“只是都是些乡下人过年节应景,拿不出手的的糙货,怕合不得将爷的口味。”
“这是啥话!俺没想要啥琼浆玉液滋!您只管给俺勾兑些。”闫武义哈哈大笑,“俺按好酒给你算钱!”
两个老头又对望了一眼,冲闫武义揖了一揖,便要去。闫武义叫住了他们:“还请二位安排几个伙计人铡些干草、麸子,弄些吃的一并算钱。”
“哎,哎!将爷,不是小老儿存心给您找不痛快,”倪老六停下脚,他把自己的那点恼火死死捂在心里,回身赔着小心答道:“这么黑介的天,又这么冷,哪个肯从热呼炕头的被窝筒子里爬出来干活铡草料!哪个喊得动!到哪里给这许多人弄吃食!”
老头儿把话一说完心里的确不那么烦了,可他跟着就后了悔,心里头直打鼓,生怕面前这位将爷动起雷霆之怒,那就不好收场了。
他用躲在花白眉毛下的的那两只小眼睛偷偷且快速的瞅了瞅闫武义,又着急缩了回去。他倪老六自打落了跑,关里关外二十几年,他不喜欢啰唣,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肯跟当差的打交道,绝不愿意。他这种脱离了保甲编籍的流民,平日里唯恐和当差的遇上,对着面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心跳的就没个稳当时候。所以他见着他们宁可躲远些,绕开些,宁愿多走两脚路。何况眼下他的营生多少还要防着些当差的。他看到老宋们把这些当兵的带到屯子的时候,就暗自吃了一惊,心里在埋怨这个姓宋的不晓事,怎么蠢得会把当兵的往这里带!好在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些兵都是些过江龙,心里轻松了些。再一想,这回运气好像还好,算是碰上个菩萨,不止不罗唣,还愿意把白花花银子往外撒。可到底要担许多小心!
他瞅着闫武义低着脑袋在拿手指捻着胡子尾巴打转儿,各种担心就在他自己脑子里不由自主的转,每一种可能的坏兆头在即将闪现的那一霎,他就恨不得揪着刚才从嘴巴里跑出的话尾巴揪回来,当没说过。倪老六心里反复念着佛菩萨,仿佛眼前这个磨人的猴子会感应到他心里唱念的菩萨的存在,不那么折腾。等他忍不住再去瞅上一眼的时候,却发现闫武义也在看着他,他赶紧又把眼低下去,脑袋埋缩到胸前。
等了那么一会儿,老头儿没听到预想的雷霆之怒,但这种安静让他心里忐忑的不得了,比雷霆之怒让人难受得多。他忍不住又涩涩的偷摸着瞧了眼。
“别着急把门堵那么严实。老汉只请宽心。有俺在,一准的不会胡来。”闫武义眼睛带着些笑注视着这个叫倪老六的老头,说到:“你看,俺的兵从天没亮就在风里雪里的跑,这么冷的天,连跑带打的百几十里地,到这会儿才算是歇口气,着实是疲乏得不行。还是那句话,总是不叫你们白做。二位是唾口唾沫能当钉子的耆老,总还请两位费心。”
倪老六在闫武义看着他的时候,觉得这当官的说话挺和气,眼里也没那股子恶狠劲儿,可每次他鼓着劲儿想迎着闫武义目光的时候又总是扛不住,不自觉的要低头。他平日里总被大家高看一眼的自信今天活活是见了鬼,仿佛有只不见影儿的大巴掌摁住了他的后脖颈,怎么样也抬不起头来。老头见闫武义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不兜着就有些捡罚酒吃了。他暗自吐了口气,不再推三阻四的磨叽,赶忙揖了揖,一迭声答到:“哎!官爷哪里话!哪里话!哎!总落在老儿身上······”
闫武义微笑着浅浅回了一揖。
俩老头还没走上两步,转过身,看到闫武义还在看着他们,不迭的哈了哈腰,挤碰成一团撞出门去了。
闫武义跟出了房门,吩咐士兵把鞍子都卸了,把剩的肉支上锅一并炖了,叫两个兵出去路口看看周围,又让宋猎户一会儿去把哈布其克和金满叫来。
自己刚打算转身进屋,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站在台阶上叫住了一个当兵的:“你们给俘虏吃过点东西吗?”
那兵傻愣愣望着他,好像诧异这也算是个问题。
闫武义的声音变得冷硬道:“喂!作什么哑!”
那个兵才跟醒了瞌睡一样回到:“爷!不,不知道······怕是还没顾上!”
闫武义冷沉了下来,说:“为什么?就是条狗,也该扔块骨头吧!”
“爷!你是不知道!”那个兵忍不住笑,说到,“试了!松不得口!刚把塞嘴里的布头揪出来,就叫得比狗还厉害!吵得脑仁儿都痛!只好再给他堵上。”
“你们都是猪脑子啊!”闫武义瞪着他,“你去,说我说的。只要他老老实实不折腾,嗯,”他把挽在手腕上的马鞭子一抓,在腿侧拍了一下,“老子就不捆他的猪。打碗吃的给他,你看他还叫不叫!娘的!不认得俺们的话,还怕不认得肉?”闫武义想了想,又吩咐到:“说我说的,不准折腾那狗日的!让俺知道了没他好!”当兵的“欸欸”的应着,正大赦般要溜,却又被闫武义叫住:“还有!那家伙活过来没有?”
“哪个?哦!哦!”当兵的站稳了,才反应总爷问的是被挠了一爪子的伙计,“人本就没死。钩子说肉是给挖去了块大的,没弄坏骨头。正给他上金枪呢!这会儿应该都包上了!钩子说留几道疤以后好拿来吹牛!不孬!喂了他几口酒,现在大概睡了。你老说,冷不防一只老虎跳到身上,抱着就啃,哪个会不怕!”
“还骑得马吗?”闫武义也笑了。
“那不晓得,”当兵的回到,“不行到时候给他拴背上算了!这还是个事!”
“另外那个呢?”
“那个没事,”当兵的说,“全是给吓的。尽在那里抖虱。钩子说一会儿煮点姜汤连酒给他灌了,一觉醒来就准没事了。”
闫武义点点头。
那兵跪了个安,去了。没走几步,他又折了回来:“爷呀!俺怎么跟那个鬼子说您的意思呢?俺说的话他也听不明白呀!”
“找个认字的,写给他看!”
“那······”那当兵的没起身。
“怎么?你没看见东洋人的露布都是用的俺们的字吗?”闫武义盯着他,“还不去?!”
“爷,”当兵的吞吞吐吐的想要说啥。
“蠢家伙!照吩咐就是了!”闫武义把眼一瞪,没再理当兵的,进了屋。
“那好吧。”那当兵的头一缩,悻悻去了。
闫武义再进到屋子里,屋子里炕已经烧得让人明显觉着暖和了。他一斜身,卸下身上的大氅铺在炕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摘下那空葫芦撂到一旁。暖烘烘的感觉从他的屁股递到他全身最末端的地方,毛孔都张了开来,身子控不住的抖了几下,嗨呀!发芽一般身上发胀。闫武义脚交错着一蹬,把靴子脱了,解开那潮乎乎的裹脚布,揉了揉捂得苍白冰冷的两只脚,便把裹脚布搭在靴子上,两只手捏着靴帮子光脚跳着拿到灶头火门旁边,又光着脚跳回到炕上,靠着炕墙坐着。
炕墙的温度透过棉袄重新回到到他的腰背上,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块冻得绷硬的猪油在一点点变软,融化。这种被逐渐融化的感觉从他说不清的一点往全身浸润,蔓延。裹脚布被烘出来的湿气弥漫进他鼻子里,嘿嘿,怪里怪气的沤酸味,一点也不觉得难闻,反而像一只标记好领地的野兽,皱眉发力的在空气里嗅了几下自己的酸臭,满足的笑了。温度上升总是以略慢于他希望的速度刺激着他,反复激发他对温暖的贪婪。他把腰背使劲儿往炕墙上顶蹭,去凑那些正在渗入身体的热气,现在就是给他座金山银山,他也懒得瞧上一眼。这种快感对他来说就像溺水的人脚一下子触到了底,一弹,脑袋抻出了水。他脸上带着某种渴望,眯上了眼。
正迷迷糊糊中,闫武义听到一阵人马喧嚣。他的脑子在梦境和现实间来回蹿跳,挣扎,他觉得自己被一团烈火追得团团转,烈火里时不时伸出一只烧得通红的爪子在挠自己,可既没有死又无处可逃,他想喊人,嗓子里却完全干涸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手下意识的在身边摸索,抓挠,总觉着到处是火。他意识里已经到了眼看能挣脱的边缘,只要一使劲儿就能爬出来,可就欠那么丁点儿的气力。
像条落到了岸上挣扎的鱼侥幸又跌回到水里,闫武义在自己的梦境里一番挣扎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像弹簧一样,猛然坐了起来。之前点着的那串豆子烧得剩了几粒,它那点亮光溶在这屋子里,被黑暗稀释了千百遍,一如穷鬼家锅里漂着的油星子,只表明有这么回事,却不能信它能润肚滑肠。这点绕着几粒豆子的微光不仅不能让他看清楚周围,反而让他眼前浮游着一片怪异陆离的光斑。闫武义把手掌按在眼睛上狠劲儿揉了揉,等那些游离的光斑阑珊散去的时候,他才看清这屋里就他一人。
他觉得自己嗓子眼里被塞进了一把浮土,一点湿地方都没有了。
两瓣屁股也烫得不愿意挨着炕,左右倒换着碾到炕沿。怪不得梦里自己被烧烤的痛!闫武义摸出怀表凑到还烧着的豆子底下看了半天,哦!这一下竟然睡了半个时辰!他像只惊觉的猫,敏捷轻盈的跳到了地上,夯的地还透着些凉。他弓着身子,踮着光脚蹦跳到门边,揭开水缸盖往里看了一下,手抄了下去。
嚯!冰凉!他猛往脸上招呼了几捧水,干脆把整个脸都浸了进去,那真是一团炭落进了凉水里,闫武义都觉着“嗤嗤”的冒出响来。
闫武义把一身燥火都灭了,一手扶着缸沿,用瓢在缸里再舀了些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打了个激灵,脚板都弓了起来——他觉着自己就是一副被浇得嗞嗞激出了大团白汽的烤肉炙子。这口水一路流下去,迅速润入了烤得干巴了的肠子里。舒服!通透!闫武义把剩的一点水往灶门里一泼,激起一团热气。他撑在缸沿上抹了抹嘴,转身蹲在灶边,寻了根长点的柴火把灶膛里的柴火扦散了些,摸了摸靴子,拎起来又蹦回到炕上。他把两只手臂从衣裳里褪出来,上半个身子赤裸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两臂和身体,舒舒爽爽的让他惬意。他眯缝着眼,悬着两只脚在空气里相互搓擦。
“哎!”他搓着脚,手不自觉往怀里一伸,脚搓得逐渐慢下来,停住了。他的手在腰际摸到一小团温柔轻软的物事,哦!事一多忘了这茬!那是渡海之前在绿枝的梳妆匣子里拿的一方一角绣着并蒂莲的荷色丝帕。他一直都揣在怀里,一有机会手就缩到怀里,把这方帕子放在手里抓捏揉搓。等到周遭没人的时候,他就会把帕子掏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到一口气到底。他心里另一炉火马上被煽乎得火星”噼啪“直往上窜,他的手不自觉的在身上、后脖颈上用力的搓。
要是办得到,闫武义真想一拍屁股就过海回去。哪怕只是待上一刻钟呢!
在胶澳的时候闫武义便有过辞差的想法。唉!要不是老总(杨寿山)让自己跟这一趟,嗨!闫武义勾着小手指在寸把长的发茬里来回扦······可那勾着他魂的,不但没散发了出去,反而显出影儿了。
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然,竟让闫武义的人生有了羁绊。
说它寻常,不过是众多场酒中的一场酒。
偶然么······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只系了件肚兜的女人的怀里。
他吃了一吓。心里想起可身子没起得来。
闫武义做梦都没想过与人裸身对裸身,肌肤相亲会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自从脱离了捻子,他连搓个背都不肯假手于人。不过这回只一点空当的功夫,他又隐约觉得自己感触上浸着点非常微妙的,自己并不抗拒的甜味儿,碰触到自己肌肤的也不是曾让他想都不愿再想的那双满是老茧、粗鲁的手。他有些惶惑,身体只是隐隐的颤动了一下,却没立刻弹起身狼狈逃开。那只手似乎感觉到了,也随之停了一下,直到他恢复平静,才试探着,用指甲掠水般继续滑过他的肌肤。迷迷糊糊的他虽不坦然,但被抚慰时却有说不出的愉悦。
女人竟是这么的温柔、缠绵和细腻!让从来没正经接触过女人的他心里惊讶、惊奇和惊叹。
他蒙眬里感受到那双流光转婉又含着圈眼泪的眸子,想躲不甘,相迎又怯。
“肏!肏!肏!”他在心里跟射连珠箭般飚了一连串不知所指的脏话,似乎要用这些脏话作一番抵抗。然而敏感的羞耻心眼下却敌不过女人体肤的柔弹、温暖和体香。
他动又不敢动,心里在挣扎,鼻子却被好闻的女人身体的气息牵着走。那姐儿仿佛只是在盘弄控在自己怀里的猫。一手垫着他的头,一只手从他脸上,一直轻抚、勾弄到他胸脯上,指甲轻柔的在他肌肤上画着圈又继续顺着身体滑了下去。刚才还僵着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酥软起来,让他心里头麻痒麻痒得只想哼哼。
直到······闫武义的手第一次碰到这样柔软又充满弹性的肉,他的心脏和身体几乎同时炸开了。他的心脏把血泵得汩汩的响,之前的羞涩被急速泵上大脑的血液冲击得没了踪影。他的本能只一下,就不可阻挡的完全溃围而出。
啊!他的心底里喷涌出一声声嘶吼。
他没机会,也没意识用“美妙”这个词来形容他自己现在感受到的美妙本身。
“别歇着!”
女人没看他,一笑,身子微微一颤。
他觉得自己的颈子上被咬住了,痛却让他感到欢愉,是一声令他兴奋昂扬的徵调,他奋力的抽动,越奋力,身下的女人两臂双腿就更紧的缠夹住他。
一夜之后闫武义常常心痒。
直到他再也熬不住,于是只要晚上没他的差,不到二更就由不得他的脚不往辕门外挪,直到快五更才徐策跑城般往回赶。
闫武义对专门为他做的菜、熏过香的被褥都适应了。就这样夜下偷香,月下尝露,厮混了几个月。
再后来,他根本就不能想象这个女人身上有别的男人。只是这一切他自己当时并没意识到。
直到开拔前。
“爷,”出关前有次他枕在绿枝的腿上,拿他的辫梢逗弄着他耳朵。
“嗯?”
“等爷回来了俺就跟着爷,成不?”说这话的时候,姐儿的中指在闫武义耳朵后轻划了过去。闫武义感觉被只小虫子钻进了耳朵眼里。
那只手在闫武义的皮肤上轻缓的游动,这种感觉激发他山洪一样的欲望、爱恋和盟誓的妄想。
“嗯~嗯~”绿枝没开这个口的时候,他连关饷的钱都一并放在了绿枝这个安乐窝里。他没想过绿枝会这么问他,这让对以后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从来没认真想过的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没出声。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绿枝不依不饶的摇了摇他,“俺这又不是曹营,至于要把自己当个徐庶!”
“俺,俺一个丘八······”闫武义灵光电闪,回望了一下姐儿,一转身,自己撑着脑袋说道:“俺住你这儿都多长日子了?断黑来,天不亮就走。说实话,赶明儿人家要问俺你白面皮还是黑面皮,脸上有没有麻子,俺八成还答不上话来呢!”
“哈哈哈哈······你知道俺说的是个啥!要作贱俺!老娘真要是你说的那副模样,你能落啥好处?”那姐儿笑得很大声,手离了闫武义撑在身后,对着天的脸子就冷了下来,长叹了口气:“哎!是俺嘴里没味,跟爷说个笑而已。”
闫武义心里头高兴,这姐儿八成动了真。
他故意不看她,两个指头夹着自己的辫梢在眼前晃:“龅牙不嫌腿瘸,瘸子也别嫌龅牙。就算真是一脸麻子,那也是自找。俺说了不乐意了么?”
······
“恁说啥?!真的?!”绿枝脸红起来。
“恁眼里都杀的死人了,俺敢说假的么?”
女人瞬间仿佛从蜜糖里出来,嗔笑着推揉了闫武义一把又将他重重搂回在胸前,直在他额上狠亲了几下。女人的眼睛盯着闫武义,手停在他胸脯上,“爷再说一遍!”她的手指又不安分起来,顺着闫武义雪也般的肌肤往下滑去······
“俺······哦!······当真!啊啊~啊~当然······”闫武义喘息起来,胸膛起伏着,身子抽搐着往上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血管却不管不顾在迅速的膨胀。他强忍着,开始喘着粗气,直到感觉血管子这就要“嘭”一声炸了,他摘了弦的弓一般倏的弹起来,一把抱住那姐儿,压在身下······
那女人被他压在身下咯咯的笑。
一想到绿枝的模样,闫武义那张被风霜吹出一层壳的脸上就回了春。
开拔的时候她还真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瞅着他。
还好。闫武义在心里笑了下,不过还是灯下招人疼。
“哧~”闫武义从脖子上搓下一条油泥,自个笑了。
他现在只有一件事稍稍有些后悔。走之前应该找个牙子(牙行的中人)跟她妈妈说好价,从她妈妈那里先把她给赎了,再把契书给填了画上押。军门那里事情多,走得又太匆忙!
他一捶炕沿。
两只脚搓得都麻爽透了,闫武义才带着一脸的甜味,不自觉的蠢笑着从迷梦里爬出来,把腿绷直了,箕张着脚趾,吐了口长气。他绷了绷身子,皱眉眯眼把裹脚布在空气中结实抖了抖,几下把脚裹上,塞进靴子里,伸脚一蹬,下地跺了跺,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