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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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向导来了。

闫武义趴在马鞍桥上,卷着舌头舔了舔两个门牙。

“伙计,”他不记得向导的名姓,便以亲近的口吻冲着向导打了个招呼。

“将爷,”一个向导明显伶俐些,一听闫武义叫他们,膝盖已经屈了一下,挽着缰绳打了个千儿:“听候军爷吩咐。”

闫武义又舔了舔牙,笑了笑:“军前没这多礼数。起来!起来!伙计,俺要问问你,要是俺们走不成大道,走那边的山里,能不能回到盖平城?”

“回官爷的话,应该能。”那向导沉默了一小会儿,回到。

“不能应该,”闫武义看了他一下,收住了笑脸,语气一下子冷峻了,“得是板上钉钉。半点马虎不得!这是百把条人命呢!”

“嗯······”向导被闫武义说得有点着慌,他转身把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另一个向导拽了过来,说到:“初十,这一带你比俺熟,你给将爷说!”

“爷,”他一转脸又冲着闫武义,“让他跟您说。他在这一带山里头跑,比俺熟,他说行就准行。”

那个叫“初十”的向导戴着顶磨得半光了的耷耳毡帽,身上用干草扎成个短披的样子,短披里面是一件铺絮已经结成了黑黄色的块,看不出个整块布的旧棉衣,一条草似乎绳竭尽了全力系在腰上。从出发到站在这里,闫武义这才注意到自己队伍里还有这么个人。那人看上去总有六十出头,始终在一旁耷拉着脑袋,两手笼在半截的袖子里瑟缩着。

说话的那位又拽了拽他,催促道:“初十!将爷问你话,你别撬不开口啊!”他望了眼闫武义,一脸着急的数落道:“一到正经场合你就是这副几脚都踩不出个屁来的的死蛤蟆像!真真被你急死!”

闫武义脸色缓和下来,说到:“恁莫催他。越催越说不出话。”

他尽量和颜悦色对着那汉子说到:“老人家莫怕。想清了再说。”

“哎!”他那同伴插嘴道:“你老忒客气!他那是啥老人家!还没过四十咧!初十,你快想想,明白回话,将爷的事俺们可耽误不起!”

那个汉子这才乌龟抬头般抬起一张冻得通红发亮,胡子上沾着一溜清鼻涕结了冰花的脸,瞅了下闫武义,又犹疑着想躲开闫武义那对眼睛。他抬起半裸的手臂把鼻涕擦了一下。眼睛不安地转,嘴唇在抖,可一个字也没从里面迸出来。

连空气似乎都被他弄得不耐烦了。

闫武义耐着烦。

总算,那汉子把一只乌紫的手从袖子筒里抽了出来,指着东边那些隐约在风雪中的山峦,抖抖索索说到:“这里往东走,不到十里里地,额额,进沟······”他停顿了一下,擤了把鼻涕,顺便把马上要溢出嘴角的一泡清口水吞了回去,拱起袖子抹了抹:“能到盖平城。”

另外那个向导敏锐得像一条着急把鼻子插进门缝的狗,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笑的接腔:“啊!嗯哪!嗯哪!他说的没错······”可是他抬头看闫武义的时候,却发现闫武义神色漠然的看着他,便犹豫着闭了嘴。

“怪俺!出发的时候没留意!也没给你弄身棉袄!”闫武义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初十的身上竟然······嗨!这么冷的天,这家伙咋扛下来的!

初十又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额额,山里面额,烧炭的人走的道,······里面沟有好些条,额,那沟里都有烧炭的搭的窝棚。”他把那口水又吸了回去,抹了抹嘴。

站他边上的人急得手攥得发痛。

闫武义没催初十,由着他说。

初十接着说道:“有条沟,额额,一般人知不道,要问下里面那些烧炭的,他们最熟里面的路······俺以前走过,能走到大清河,过河就是牵马岭。”说完这些话,他好像费尽了自己的气力,两只手着急又钻进了袖子里。他把那张因冻伤而仿佛裹了层芽糖,变得晶亮的脸低下去,两手拱了拱,脸和袖子便凑到了一块,袖筒在鼻子下往边上一勒,把新出来快流到嘴巴的鼻涕抹干净了。

闫武义看着他,想了一下,说到:“牵马岭?那好啊!老弟,你还认得那条去牵马岭的路吗?”

初十抬起头看了看闫武义。这回他没有躲开闫武义的眼睛,而是停顿了一下,眯着眼,想了半天,冲闫武义狠劲儿点了点头。

“喂!腾件棉袄拿过来给他!”闫武义看着他笑了笑,把坐在鞍子上的身子往前一倾,从怀里踅摸出一个二两的小银块,扔在初十的脚下。说到:“赏你的!等回到大营,俺还要为你请赏!”

初十看了看闫武义,又看了看地上的银子,他从没想过这么大块的银子会砸在自己脚下,还有人明确告诉他是归他的。这样大的富贵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站不稳。是这就去捡了还是等面前这位爷走了后再捡,他没想好。

他的同伴使劲儿捅了捅他的腰眼,又冲他挤眉弄眼了几下,轻喝了句:“还不谢将爷的赏!”他这才犹犹豫豫的跪下一条腿去,把银锭子捡起来,紧紧捉在手心里。把另一条腿也跪在雪地里,抬起头扭曲着张脸看了看闫武义,冲闫武义结实叩了个头。

“要是回不到牵马岭,”闫武义冷冰冰看了看初十,“俺杀你的头。”

“欸!”初十缩了缩鼻子,“欸!”

闫武义笑了笑,让他们去做动身的准备。

当兵的抱着铺马垫被过来,道:“爷,大伙儿自己身上都嫌不够,一下实在没多的棉袄子,要不先拿床马被挡挡吧?”

“恁的!”闫武义把攥着鞭子抵在腿上。算了,这么冷的天,指望这些人脱下自己的棉衣给人穿,确实也不在情理。想想也就算了,他鼓着嘴只拿马鞭在自己腿上敲了敲。

“不,不打紧。”倒是初十怯生生开了金口:“你给俺。”

那当兵的把马毡扔给了他。他捏了捏,从腰里摸出把小刀,把马被一抖,一脚蹬住了,刀尖从下往上一挑,在马被正中间划出个口子。他把刀插回腰里,捡起马被又抖了抖,解开腰上扎的草绳,把脑袋从那道口子里钻了进去,把毡子两边掖了掖,拿草绳扎起来。当他用力一系的时候,草绳吃不住劲儿,断了。

“恁还有刀!”

叫初十的那人也没回话,只害羞般的拿眼角冲着闫武义笑。

这个叫初十的伙计外表那么蔫,却在身上藏着刀,而且用起来是那么娴熟!这让闫武义很诧异。能在关外讨生活的,没几个善茬。他记得有人在他耳朵跟前这么说起过。想到这闫武义也乐了。他拿鞭子敲了敲抱着马毡过来的兵肩头,说到:“去,给找条缠腰来!”

“先凑合一下。”他笑着对初十道:“到了有人家的地方,一准给你弄身暖和的!”

那当兵的这回没打折扣,麻溜的在自己身上解下条布带扔到初十手里。

“欸!”闫武义喊了声。

本就离他不远,簇拥在一起的金满他们几个,一听叫唤跑了过来:“爷!”

“去把那两个叫回来吧!”闫武义指了指派出去的两个监视哨的方向。

“嗻!”

金满打了声脆亮的唿哨。

很快,当兵的带着两个监视哨回到闫武义跟前。

闫武义问到:“还有多远?”

那当兵的低头沉默了一下,抬起头回道:“五六里地吧。”说完他停了一下,用征询的眼光看了下他同伴,他同伴点点头,道:“差不多。”

“哦?还挺快!”闫武义抡着手指在马鞍桥上弹扣了几下,一拨马头,两只脚后跟轻轻夹了下马后腿窝子,马调整了一下步伐,他驭着马往高处走了走,看了下,道:“不耽搁了。上吧!”

“娘的!要不是这队骑兵~唉!”闫武义心里叨咕了一句。

他是个有经验的人。只是这几年把那点经验全撂墙缝里了。真是三天不练手生。这样的变化不是很正常吗?以变化应变化么!都能遂自己的愿那还叫打仗!这几年是不是闲得蠢了,这么沉不住气?他眯缝着眼,用鼻子抽吸了两口迎面来的冷风,然后睁开眼,看了看天。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灰色天空里挂出个不暖和但是白晃晃,跟磨光了的洋铁片似的太阳。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相对于对手偏西的位置,他猛的拍了一下额头,在心里骂了句“蠢死算了!”

“金满!”只是一电转,他转回头对着洼地喊到:“整队!让他们上马!”

金满从怀里掏出个挂在脖子上,锃亮的洋哨儿,放嘴里吹了两个单调又沙哑的长音。

哨音像刀落在了豆腐上,一切嬉笑闲扯水光滑溜的戛然而止。只有嚼环、辔头、腰刀、枪支偶尔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连着十几个老油条,全部人都处在初战前的状态中。金满伸开手臂,将腰刀往左右指了指,当兵的便雁翅般分溜儿在闫武义两边排开。闫武义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这一切。

还不赖。他想。

队伍很安静。只有人和马吐出的大团白气和马偶尔晃动脖子时辔头和索具上的金属碰撞后发出的声音。有些兵两只手紧紧抓在鞍桥上,脸绷得绷紧。

出来的时候包括军门,都一直盼着有这么一下。现在这一下马上就来了。

闫武义知道,包括自己在内,这些伙计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血管子都在跳。这帮伙计经不经得住这头一下?如果问他现在最大的愿望,那一定是马上能预见到等一下这场遭遇战的结果。他心里翻着浆,连眼皮子都湿润起来。真的,他闫武义愿意拿自己的命赢下首胜。

“那个······”闫武义喊了声,“初十!”

一小会儿,那个叫“初十”的老实巴交的汉子牵着匹走骡和他同伴一起来到闫武义跟前。他刚要把膝盖弯下去,闫武义摆摆手,叫住了他:“时间紧。刚才你跟俺说的那条路确实通得到牵马岭是吗?初十,俺再问你一遍,你自己走过是吗?”

“是的,爷。”初十嗫嚅着,咽了口唾沫,“俺没骗恁。俺真走过!山里的路虽然长得像,这一块地方俺不会记错。”

“嗯,”闫武义摸弄着胡子,“走过就好,走过就好!”

他又对着另外那个向导说到:“初十讲的这条沟口你找不找得到?”

“回爷的话,路口小的认得。”那个向导回的很快又干脆。闫武义冲他笑了笑,说到:“那就好了。”

他又喊了声:“黑皮!”

一个面容黢黑的精瘦汉子听着声就把马带到了闫武义面前。

“黑皮,”闫武义对他说,“你带二十个人,跟初十先走。进山先不要走太远,在山口找个合适的位置布置一下准备接应俺们。现在就去!”

“嗻!”那汉子在马上应了声,叫上初十,把马头一拨。

“喂!挑路走!不要让那些东洋人发现!”

“啊,知道了!”叫黑皮的头也没回,领了二十来个弟兄和初十一起走了。

闫武义带着剩下的人从洼地上了坡。

他举着望远镜再次看了看对面,他发现对面的一两个人也举着望远镜在看着这边。他左右看了一下,乜斜着眼,对着身边的金满,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些说到:“咋样?”

金满看着闫武义,说到:“啥咋样?”

“恁看,”闫武义脸上带着笑,用舌头勾着门牙外面的牙花子,拨弄了几下,“这帮狗肏的又不动了。带些人上去咬一口怎么样?”

“巴不得啊!”金满咧开一张厚嘴巴笑着,一脸通红,他掀开帽子,脑袋上一个劲儿在冒蒸汽,“咋个打法?”

“老子只要个开门红,旗开得胜!最要紧的,”闫武义停顿了一下,用一对线条柔和清晰,漂亮的眼睑下的棕色眸子,盯着金满说到,“让他们怕!”说完笑了笑。

闫武义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会展现出一种刚好让人觉得如饮醇醪的效果。

“那就是用刀矛招呼呗!”金满快活的回到,“成!兴许能弄两个活的回来!”

“是这个意思。能拿下么?”闫武义摸了下胡髭。

“蔡老大!蔡老大!听见银子响了么?”金满扯着嗓子喊,两脚踢了下马,将马往前带了出去,边走边把马鞭举过头顶,在空中划了两圈:“带几个手上有活的,跟俺来!”

马上就有十几匹马从队列里跑了出来,跟了上去。

等金满领着人走出百来步,闫武义一举手,把几个资历老点的招拢过来交代了几句,那几个人散开后把剩下的兵排成了“一”字横阵。

金满头也没回,听着蹄声就知道人跟上来了。他脚后跟轻轻磕了磕马后腿窝子,“啪”的往马的侧后甩了个响鞭,马顺从的迈开了小碎步。

立在土包上的闫武义注视着他们,望远镜也不时扫到那些东洋骑兵身上。金满他们跑出去些距离后,他注意到对面的骑兵动起来,起先下了马好像在歇息的,现在也上了马,在整理自己的装备。他看到一个人抽出了刀举了起来挥了挥,对面有一群马就冲金满和他这边动起来。

哟!闫武义踩着镫子继续看了看,他看着起伏的地形把那些人都给遮住了,便把望远镜收了起来。

闫武义站在镫子上探身朝左右看了看,两边的兵也都在看着他。他在鞍子上坐了下来,深吸了口气,把手伸到空中,握着拳停了一下,然后手伸展开,轻巧、利索的往前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自己夹了一下马,先往前走了去。

两边是三三四四之阵。这本是蒙古人用于包抄的骑兵术。闫武义没照瓢画葫芦,只打算把这些兵埋伏起来在关键时候像一张网,兜头解决撞上来的日本兵。他相信有经验的骑兵在他目前的态势都会这样做。而他决定自己居中,给金满压阵。

骑兵们跟着他,像风推送着一线细微的涟漪,平稳又坚定地在枯槁里往前推去。

当金满们把马速提起来的时候,他看到金满手里的矛朝前放倒了,闫武义于是再次把手握成拳举到了空中。他收了缰,马缓了下来。马队随着他,停在去对方不到一里地,一个视线良好的位置上。

他让当兵的下了马,把马牵到低处,当兵的便卸了枪,填上子弹,趴在土坡后注视着前面的战况。

这时候金满他们的马已经开始加速,直冲着对方的阵线冲了过去。

对方的马也在加速。

眼看着越来越近,一喘气就能到跟前了···

闫武义在望远镜里看着,喉咙发紧。

“挨刀!挨刀吧!”闫武义的手都快把刀柄捏细了。

马在他身边晃了晃脖子,闫武义把马缰绳甩到一个身旁的兵的手里,自己解下佩刀,拄在地上观战。

很快,两边冲出来的人马头对马头的撞在了一起。声音都被北风吹散了,闫武义屁也听不到。

他隐约看到是金满夹着矛朝一个同样持矛的东洋骑兵冲过去。他看着金满的身子在马背上弓了起来,像是曲着腿半跪在鞍子上,在那一霎那,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自己为啥会闭眼!再看时,金满手上换了腰刀······长矛已经刺进那个东洋骑兵的身体,看样子力道很重,那家伙被长矛的冲击力冲得仰面从马背上掀翻,摔下来,落在打着转的马蹄中间。

“成啊!成!”他攥着拳,只能想象远处的厮杀声,“这狗日的!”

闫武义暗自吐了口长气。

“鬼崽子!”闫武义的手抓拧在大腿上。

另一对双方的矛都刺空了,也脱了手。闫武义看不清是谁。只看见马头一转,刀马上就挥到空中······落下······

太快了!他顾着看金满,来不及······

有人被砍下马来,是谁?闫武义看到一个穿号褂的撞下了马。

他把拳头伸开,握紧,握紧,又松开。

还好!还好!金满这小子真可以!这场小规模的冲突在金满他们明显控制了局面的时候,闫武义的心才落回到肚子里。

地上倒了几具尸首。

那些东洋人的骑兵在他们的阵地躁动。当官的在队列前骑着马来回挥舞着指挥刀。

“哦!全都要上了!”闫武义勾着只脚坐在马背上。

“撤!撤回来!”他忍不住站起身狂喊。

闫武义攥着的手心里沁出了汗,心里真有点着急了。他跳下马,来回踱了几步,又骑上马,踩着马镫子站起身看过去······

怎么还不撤!蠢东西!

“快撤!”闫武义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下,又烦躁的放下。把手背到背后反复拧着望远镜的镜筒,跳下马,来回的踱,又望了望金满他们的方向,嘬咬着牙花子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

“那是谁!”有人喊,“下了马!”

闫武义闻声赶紧看过去······看不清。他只看见对面的东洋骑兵都上了马,金满骑着马在匹马旁边转圈。

“弄啥!吹号!”他烦躁地喊。

“回来了!回来了!”号还没响,已经有人在喊。

有几个人在往这边过来。

落在最后的是蔡老大和金满。

闫武义举起望远镜,东洋人的主力簇成一个楔形在金满他们屁股后面追。

闫武义掠了一眼,总有两百上下。

“啪!啪!”闫武义听得一愣。两边侧翼跟着又是“啪啪啪”连着响了一阵。

远处的东洋人停顿了一下。

就响枪!要他们把人放过来些从侧后开枪!这些个懵懂鬼!太性急了!闫武义手在身背后捏着拳的来回踱,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金满他们回撤的方向。

“要两侧的人撤回来。”他头都没回,吩咐道。

两个兵骑上马去了。

他想让自己看上去淡然些,手忍不住还是举起了望远镜。

两侧的那些冒失鬼在弓着腰往回撤。

东洋人勒住了马,也放了一排枪。

闫武义眼看着一个人影仆倒在了草丛。

撤回的人影渐渐近了,谁是谁也渐渐看的清了。金满在断后。

闫武义把腰刀缓缓地从刀鞘抽了出来,反手顶在雪地上。

“准备接应。表尺装在二百米!”当兵的听到命令翻过身趴下,把枪架在马鞍上,检查了枪膛里的子弹,闭上枪栓,在拇指和食指上舔了舔口水,调好了表尺,静静的看着远处的影子。

不多一会儿,金满他们的马就到了。蔡老大的鞍桥上拴着两个脑袋。闫武义厌恶的看了看他。蔡老大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压根没注意闫武义。金满带着一张溅了血污的脸跳下马,拽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他把鞍桥上横驮着的一个人在闫武义跟前掀下来。

“折了增五和连顺两个!算是三鞭换两锏,给您弄了个活的!”他又从怀里掏出个皮质的盒子,“这个也给您!”

“什么?”闫武义狐疑着接过手。

“他身上的!两个眼的,双筒!您看看!”金满冲脚下捆成一团那个俘虏作势踹了一脚,啐了口干沫。

闫武义把那皮盒子塞还到金满手里,说:“这会儿不看!你带上他们,先去跟黑皮他们会合。”

“嘿!”金满也没多说话,只头一低把那皮盒子斜挎回身上,伸出只手:“这杂种!吱哇乱叫还咬老子一口!你看!”

闫武义眼睛看了下金满的手,虎口的位置一圈渗出些血的变成紫色的牙印。他把目光指向身边地上的一个葫芦:“喝两口!定定神。”

“瞧您说的!”金满笑了,捡起葫芦拨开塞子往嘴里倾了两口冷酒,挤眉皱眼抹了抹嘴:“哪里就要定神!”

跟来的那匹东洋人的马极不识相,凑到蔡老大那匹牝马身后不管不顾伸出阳物只往它身上跨。蔡家老大狠狠给了一鞭子,那畜生使起性子来。

“这王八!”闫武义看了看,大笑着用脚尖踢了地上的俘虏一脚:“操他妈的!骚哄哄的儿马子也牵出来打仗!(甲午战争的时候,日本马体格小,体力差,脾气坏,不守战场纪律,难以管束。再加上当时日本军人普遍不接受去势,认为脾气暴躁的马才是好马,直到日本政府开始厉行“军马去势法”,除种马外,所有牡马必须去势。)你带他们先走,不必放开跑,给牲口留点力。俺再敲他几颗牙就来!”

“嘿!一直就抢着往蔡老大的那匹牝马上骑!要不怎么能逮着这只活王八!”金满朝他笑了笑,招呼道:“把子!把那家伙捆到那牲口背上!跟上来!”

他自己头也不回牵着马下了坡。

闫武义说话也不看金满,只是盯着那些东洋人的来向。

那几声枪响扰乱了东洋人的骑兵。有的马站了起来,有的在尥蹶子。那领头的在队伍前面来回来去跑了几趟,总算敛住了跟他的那些牲口,重新朝这边小跑起来。

这是真不撒口呀!闫武义觉着这些东洋兵真是不可理喻。

那些东洋人很短暂的停顿了一下。闫武义看见对方指挥官将指挥刀往前一指,那些马跑了起来,身后带起一丛雪雾,直接朝闫武义的步枪射界冲进来。

东洋人的骑兵在加速。

闫武义手里的刀举了起来。

“放!”他刀往下一压。

一阵参差的枪声,多亏凌厉的北风,枪口激出的浓烟很快就消散了。当兵的从腰带上的弹盒里摸出粒子弹塞进了枪膛。

东洋人的骑兵越来越近。

不等闫武义下令,第二排枪又放了出去。

这回闫武义看到对方有人窸窸窣窣从马上掉了下来,砸在雪地上。

东洋骑兵跨下的马乱起来,好些马原地转着圈,任人怎么踢打就是不肯往前冲。

“得嘞!上马!”闫武义把刀朝身后扬了扬。

当兵的站起身,挎枪上了马。

“就这样也敢出来!”他打了个清脆的鞭花,“走!”

骑兵们安静的跟在他身后。

“都走!都走!”他让向导走在前面领着队伍,自己守在最后。他估摸着东洋人能看得见自己,不过要咬到他,那还要费点劲。闫武义一边嘴角一挑,挂手腕的马鞭子在马的身侧一抖,马倒换了两下步子,一溜烟冲前面的同伴追了上去。

铅云把苍白的太阳吞下了肚。雪又开始飘下几片来。还没走到山口,落下来的雪片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密。

“娘的!下这么大!”黑皮搓着手,眼睛盯着进山的那条被脚和牛车轧出来的小道,他生怕闫武义们找不到自己。

“有动静吗?”他冲着山坡上布的哨喊道。

过了一小会儿,整个人脸人都埋在衣领里,站在山坡上哨位的兵边跺脚边伸出一只胳臂摇了摇。

“娘的,”黑皮喜欢捏软柿子,他幸灾乐祸的笑道,“这杂种还晃得动胳臂!”

“喂!”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人突然使劲儿挥舞着手臂。

刚还躲在树后面,背着风倚着打盹的黑皮顿时挺起身。他刚想问问情况,一转念,自己冲着哨位爬了上去。

“喏!”放哨的兵手指向前方。

黑皮用手搭了个凉棚,雪实在是大。他虚着眼顺着哨兵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才影影绰绰看到风雪里是有群人影在往这边来。

“娘的!”他笑着在当兵的戴着搭耳毡帽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尖着嘴说到:“火眼金睛啊?眼神真他妈好!”

当兵的把脑袋一偏,没躲过去,于是没好气地拨开了黑皮的手。

“走走!下去歇会儿!”黑皮笑着嚷嚷,自顾自往下走。他一回头,那哨兵还站在原地,黑皮看了看他,一招手:“下去吧,还等着轿子来接啊!”

那后生一脸没好气,也没理他,把枪往怀里一抱,两步带滑的往山下出溜下去。

“嘁!”下到山脚,黑皮皮笑肉不笑的瞅了瞅这个佝偻着身子,不停跺脚的兵:“怎么,吃两口新鲜北风就都沤成怨气了?”

后生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

其他人虽没闲着,但都在底下,即便是那些去伐木砍树的,起码也能指着林子避避风寒。偏把他一人在没遮没挡的坡上敞着风雪杵了两个多时辰,没仇没怨的,是谁都会觉着是在给自己小鞋穿。黑皮也自觉这事儿做的不讲究。那当兵的是硬生生把一肚皮火按捺住了。

黑皮有些懊悔。他没想过故意整人,只是那一下鬼上了身。说白了,不过是手里有权时人的通病。看着后生全不理他,他又因为心虚,有点不舒爽。

不过他想都没想过要对那个当兵的表示下歉意。他拉不下这张脸,只想用几句笨拙的玩笑把这团泥给搅匀了。既不必把自己那点歉意说透,让自己失了颜面,又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消消气。可是那后生硬是没理他这个茬儿。

这个场面让他自觉有些尴尬。

也许其他那些家伙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了。

黑皮很恼火这伙计不识相,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又自怨不该心一软给了这小杂种报复的机会。他讪笑着拿鞭子在自己屁股上敲了敲,迈开步子往垭口走去。

远处的人影从灰白色的雪雾里渐渐显现出来。

“子药上膛!枪口抬一寸!”黑皮边抓着堆在垭口当鹿砦的树枝,喊了声,“来的是哪个?”

“金满!”

“阎王呢?”

“在后面!”金满在鹿砦前勒了下马,“马上就到。”

“来搭把手!清出条道!”黑皮朝身后喊道。

黑皮这边准备停当不久,闫武义带着兵已经裹着风雪到了垭口。马队在闫武义的吆喝下,在快顶到鹿砦前收住了脚。

“哦!不错!有准备就好!”闫武义“哈哈”一笑,两只脚甩掉镫子,一片腿,身子一弹,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黑皮的肩:“恁的进去!把俺马牵走!东洋人跟着就来了!金满!挑几个手脚麻利的,把两边的坡占了!”

“幸亏带了几把斧子。不然还真砍不下这几棵树来!别叫金满了,我去吧!”闫武义的表扬,让黑皮的心情从先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他叫了几个手头准的伙计,由他自己带着,匆匆往山坡上爬。

刚进垭口的兵把马安顿了也迅速回到闫武义身边整好了队,下了枪,把子药填进了枪膛里。

这时突然一阵枪响,黑皮的那些兵已经放了第一轮排枪。

“看见人了?!”闫武义朝山坡上大喊。

“人不少呢!”

“两排!排两排!”闫武义拔出刀,厉声催促当兵的赶快整队就位。眼前的雪下的大,他啥也看不见。“别出声!”

很快,风就把滚雷般的马蹄声传了过来。

“第一排!”闫武义举起刀,“放!”

没人说话,“砰~砰砰砰!”山谷里一阵脆响。

淡黑色的硝烟往前冲进了风雪里,融了进去,很快就不见了。

风雪里传来马的嘶鸣声。

闫武义拎着刀在垭口的两头来回大步的踱,雪下得很密,人的视线已经没了距离感,眼前只有大雪片子被风吹着在天空狂舞。声音听不清楚。

闫武义扯着嗓子喊:“上面的,咋样?!”

除了风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刀一举,只稍停了那么一下,刀尖向前一指:“第二排,放!”

又是一阵马的嘶鸣和人的叫声。

“第一排!”闫武义喊道。

娘的!他本想着到晚上突袭下东洋人的大队步兵,做个大买卖。没想到被这些王八粘上了。没想到这些蠢卵这种天气还敢不管不顾的跟着屁股追!

等了一阵,垭口外没了声音。

闫武义自己跟中了头彩般的哈哈大笑。

“瞧!”闫武义看了眼旁边当兵的,说道:“不中呀!是不是?”他乜斜着那个兵,那个兵猜不透闫武义要说什么,只好应付着一脸傻笑。闫武义看着一乐,继续说:“想拿老子们当肥肉,是不?”他手在当兵的脸上揪了揪,“笑话!一群见了肉就昏了头的饿狗!”那当兵的后生“嘿嘿”的憨笑着。闫武义舔了舔起了壳的嘴巴皮:“王婆子见着了汪奶奶,是不?”当兵的不知道他想说个啥,脸上笑得有点僵了,闫武义又夹住他脸蛋,“恁就是个榆木脑瓜!不是只厉害一点!懂不?”

他故意黑着脸,然后笑着撒了手,把插在树枝缝里的腰刀利落地往刀鞘里一插。

“爷,”金满回来了,问到:“要不我再带几个人去看看?”

“还看什么!这样的险没必要去冒。”闫武义把刀连鞘戳在地上,对着山坡上的兵嚷道:“坡上的!还有响吗?”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兵高声回到:“爷,像是没人了!”

“雪忒大!没啥动静!”另一个当兵的喊。

凭经验闫武义也觉着东洋人不会那么傻得那么新鲜,在不明敌情,自己又吃了闷亏的情况下楞冲。

“你瞧!”闫武义轻巧的说到:“俺说什么来着?嘿!”

“黑皮!”闫武义喊了声,“再弄些枝杈来,把口子封结实些。”

“我尼的个亲爹!你郎在做梦哦!”黑皮操着口夹杂着湖南俚语的官话指着那些兵身边的坡上横七竖八堆着的树枝回道,“喋!这还少啊?你郎那里打得热闹,我没来得及合拢。只等大帅你下令我就封口子。”

“好小子!嘿!是老子没留神看!那些矮脚杂种大概不会再来了。”闫武义道,“不过路障还是要堆扎实些!坡上安排上人。让大伙儿吃点干粮,等到断黑了再走。”

“吃个屁!”闫武义话音刚落,黑皮就说到,“出来的时候带的那些干粮早就硬的能都能砸死人啦!”

“嗨!”闫武义笑了一下,“那先让牲口吃点东西。”

“初十!初十!”闫武义左右探望着嚷嚷,“初十在哪里?”

两个向导听到叫唤前后脚的跑了过来。

“初十,”闫武义说到:“这就是你说的那条烧炭的小道吗?”

初十回头看了看,抬袖子把鼻涕擦了,冻得发紫的嘴巴有些不听使唤,哆嗦着对闫武义说:“还在里面。”他拿着手里一根脱了皮的树枝在地上划了划,道:“到不了十里,往左一拐,山里面一条不起眼的小道,要走到看见一条河,顺着它······”初十现在对着闫武义的时候,说话虽然还有些磕磕绊绊的,却不再是因为害怕眼前这位将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像个滚到地上的线团,越滚越远。再往下,自己又讲不清楚。初十本来比较放松的心里瞬间又忐忑起来。他偷偷瞅了瞅闫武义,看到闫武义脸上笑眯眯的,完全看不出有怪他的意思,心里踏实了些。他想着自己既然嘴巴笨,说不出那么多,干脆闭上嘴得了。于是他抬起笼着手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

闫武义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肩膀,说:“不怕。脑子里不糊涂就中!那一路有人家吗?”

“有!有的!”初十惶恐又很感激的笑了,“小的几户,上百户也有一两个。”

“中!”闫武义看了眼黑皮,“恁先去歇着。走的时候叫恁。”

闫武义把手刚拿开,又在初十肩膀上捏了捏,说:“哎!这冷的天,怎么熬得住!”

初十嘴巴抖了一阵,等上下牙不再自己磕了,他就回道:“不碍事。比昨天好···俺已经,乡下人命贱,有这么一身冻不死······”初十没望着闫武义,声音越来越细。

闫武义稍顿了一下,说:“嗯~俺一口唾沫一颗钉。今晚寻到村子,高低俺给恁弄一身暖和的!”

“嘿,······”他嘴巴又不利索了,很想说上句感谢之类的话,可是话就混在噙着的那泡口水里,在嘴边打着转,终究没滴溜的溢出来。他嗫嚅着把身上的马毡掖了掖。他觉得两腋下没那么风飕飕的了,身子渐渐有了几分热气,他想要不给这位将爷磕个头吧,再一抬头,闫武义早走开了。

闫武义自己走到垭口看了看,垭口外面雪被风夹着在乱窜,当兵的把有枝叶的细的一头冲着外面,已经差不多把树篱架好了。闫武义伸手用力摇了摇,嗯!他相当满意。

他从自己的鞍袋里掏出两块豆饼。

马扭过脖子看了看,打了个响鼻。闫武义把豆饼掰成了小块送到马嘴边,那匹健壮的牝马顿时像喉咙里伸出了一只手,一路嚼一路吞,嘴里的嚼子被它弄得“咯噔咯噔”响。闫武义摸了摸它柔软的鼻子,马轻轻晃了晃脑袋。他拍了拍它,把手上剩的那点豆饼全由着它舔食了,却看见初十两臂在袖子里紧紧抱着身子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闫武义问到。

“军······将爷,”初十酝酿了一下,“俺看这天雪一时半会不能停还得,还得下大······”

闫武义想听他想说些什么,只轻轻“嗯”了一下。

“俺是说,”初十在他面前不再那么畏缩,只是还有些腼腆,“俺是说要行的话,最好趁现在还没全黑看的得清路的时候就走。这么大的雪,白茫茫的,到晚间路可就不好认了。”

“说的对。”闫武义把手上的豆饼渣子往自己嘴里一拍,解了缰,把马从马群里牵了出来,一翻身坐到了鞍子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打着转,从人堆间走过。

“起身!起身!这不是个好歇脚处。”他经过人群的时候说着。

当兵的一看,便动身去把自己的牲口牵了,瑟缩着上了马。黑皮朝坡上打了几声唿哨,坡上的那几个也出溜着下来了,黑皮照着闫武义的吩咐,指挥山上下来的几个兵又往垭口外放了两轮枪,听听的确没啥动静,才跳上马背,追着前面人马的脚印往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