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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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院子氤氲在人、牲口和锅子里散发出的哈气和喧哗里。

当兵的把马牵了进来拴到了棚子里。屯子里打发来几条汉子,从架子车上把草料倾在院子里空地上架好的铡刀旁。两个被叫来干活的汉子一脸的不好看,半死不活般一个送一个铡,已经铡出来一小堆草了。

“牲口要长膘,寸草铡三刀。”一个当兵的手欠,在蹲旁边铡草汉子的脑门上拍了一下。铡草的汉子“噌”的站起身,下巴挂了个秤砣般的脸上一双眼睛里都是马上要喷出的火。那当兵的手下意识就摸在了刀柄上,不过他没想着抽刀,而是冲那汉子做了个鬼脸,笑了笑。汉子白了当兵的一眼,重新蹲了下去。那当兵的笑着走到铡好的草堆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看了看,把结了块的盐巴在巴掌里一搓,弄了一点放嘴里咂了咂,然后把盐洒到草堆上,两只手箕张,把草抖起来和了几和,走开了。

“你们就享福喽!”铡成堆的草很快被人扒扫进簸箕,拌上麸子抖散在牲口槽里。

那些饿了一天的牲口大概是没想到一直空落的肚皮会在眼见着吃上一顿嚼谷的希望继续落空的时候碰上这么一顿,被甩得“哗哗”响的嚼头声里都透着一股快活。

闫武义站在台阶上带着欢快的神情看着院里忙活的人们,伸了个懒腰。

这时候那两个老头身后带着个挑着两只酒瓮的后生远远的往院子走过来。闫武义从怀里摸了几张票子,借着雪映出来的亮拣了两张放在袖子里,把其余的又塞了回去,满脸笑容看着他们过来。

“俺们自个酒灶烧的,凑合着喝!”一个老头堆着笑,脸上没有了先前的不情愿:“不瞒将爷,本是留着过年时候用的。您一开口俺们就知道遇上的是讲究人儿,怎么的也得匀些出来孝敬。别以为俺们乡下人,俺们哥们年轻的时候也走过州县,却不是不识好歹的!”

闫武义哈哈大笑,拱手揖了一揖:“承情!承情!”

“廿斤!您瞧好了,泥封都没解,没掺过一滴水的正经货!”另一个老头眼里闪着光,“总够几位将爷一晚消用!”

“拿去!俺说话绝不当放屁。”闫武义笑着道,从袖子里摸出准备好了的银票,拣了张大的塞在那老头手里。

老头往塞到手里的银票扫了一眼,就着些许火光,别的字样花纹朦朦胧胧不甚清晰,他也不及细看,只是电闪间,票子正中“壹佰”两个字瞬间钻进了眼珠子里。老头对数字的字形轮廓具有敏锐的判断力,他慌的把票子一合,捉在掌心里。平常锭银都不多见的老头儿暗的一口气直吸进肚皮的最深处,心脏跳的快蹦出了胸膛。他再稍微展开乜斜着又瞄了一眼,这回看得又快又真切,是“壹佰”!他一把捏紧了银票的边角虚攥在手里,捂在胸口,用尽了几十年的本事,才把闹事的心脏和血管弹压下去。

“小乡买卖都用串钱,这么大的······”倪老六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十一先把话头抢了。

倪老六一听不是腔,头一回,瞪了十一一眼,把话接了过来:“将爷,辽河发水,逃难的人多,银子好看却使不开。关外地面不太平,遇上不认得的胡子便是全根刮了去,也不过一吊半吊。他不会说话,但说的倒是实情,你老别见怪。不怕你老笑话,俺们哥俩加起来一百几十岁,这么大的票子也才见过那么一两回!上百两着实太多,就是在城里,您老和弟兄们下馆子敞开吃一时怕也不容易吃完呢!你老给的这票子,俺们就这么的拿城里去兑现,八成要当贼赃。这雪花的银子没有的时候想,眼下攥手里头了,着实又有些愁人!”

“哦!哈哈哈······”闫武义听两个老头絮叨了半天,算明白了哪哪都不待见银子的缘故,大笑起来:“庄上一看图章就知道是官票!尽管把心放到肚皮里!”

“今晚过来帮忙的几个后生,”闫武义看了下挑着酒的后生,拿着张一千文的票子,冲正铡草的伙计努了努嘴,说到:“每人都有!你拿去兑了钱,给他们匀匀!别忘了。”

“欸!欸!这就尽够······!”老头又看了眼手中的银票,犹疑着把目光转移到闫武义,见闫武义拿着银票的手又向自己递了递,才伸出手去从闫武义手里把那一张也接了。那张霜结的老脸因这意外之财也不自禁要活泛起来,只是转变得有个过程,那脸上便显出一副小鸡要出壳,嫩芽要破土的挣扎模样。心里那点提绳也跟着释放了,涟漪般传到了手上,嘴上,话也说不利落了:“嗨!······害你老这么破费!你老真是······嘿,布袋和尚显灵!那能忘,不能忘!”他一边伸过手去,一边对抬酒的后生喊道,“怎么?还杵着!没听见将爷的话?嘁!发愣!给将爷挑屋里头啊!快挑屋里头去!”

“后生!”倪十一看着那后生进屋,摇摇头嘀咕道:“做事一点都不接你那爹的脚!没个眼力劲!”

“你们喝酒,偏要把俺从被窝里揪出来!”后生没好气的挑着酒上了台阶,侧着身进了屋,卸了酒瓮,把绳子在扁担上一拴,拎着扁担没好气的瞄了闫武义一眼,眉眼一低,一侧身,先去了。

“你看!”十一有些着恼,“小兔崽子!敢这样跟俺说话!”

闫武义没工夫搭理他,自己蹲到酒瓮前,从靴页子里抽出匕首,用刀把转着圈把瓮沿的泥封打碎了,去了内封。一股浓郁醇香的烧酒味儿溢出来。闫武义把脸凑到瓮口,用一只手往鼻子扇了几扇,闭着眼重吸了口气,等眼睛再睁开时,他把一只袖子一撸,两根手指直探到瓮里,蘸着些酒放到嘴里咂巴了几下,长嘬了下嘴,冲俩老头嚷到:“哈!不得了!”他一侧身,又把手探了进去,小心翼翼掬出一小捧淋进嘴里,马撒欢一般直晃脑袋。他咂了下嘴,把舌头吐出来晾了会儿,道:“哎呀!高粱?”

“欸!欸!今年下的高粱!”那个叫倪六的老头哈腰涎着脸回到:“将爷真是,真是,那叫什么······”他别着脑袋急切把存他肚皮里本就不多的好词飞快的掠了一遍,“好,”他差点说出个“好汉”,立马觉着味儿不对,又吞了回去。闫武义明白他的意思,看他半天也没把话说囫囵了,笑着站起了身。

屋内除了门口水缸上那个舀水的葫芦瓢,连个碗也没有。

“你看看俺!真的!”那老头作势批了一下自己脸颊,“俺这就去给您拿家伙来!”

“这酒可不比盖平城里的差!没个内行人,可烧不出这一口来!”闫武义把手舔了舔,在身上抹了抹,撑着膝盖站起身来,说:“要不是老天爷关照,俺还喝不到这一口!”

人最经不住夸,一夸就垮。

俩老头一看这位将爷既肯出钱,又得意这口儿,之前的不情愿和提着的心肝胆肠都落了地,话也多了:“不瞒将爷,得亏俺们这荒山野里,不挨着大道。可这山里小点的窝棚,大点的屯子,几十里地面也有十几处。烧炭、赶山、垦荒的,混营生的外乡客,闲着的时候只要身上有几个大子儿,也愿意花在酒上打发。俺们一家没来关外的时候,原就是运河边做酒灶上的······”

“哦!来,来,”闫武义自己个先坐到了炕上,“坐上来说,坐上来说!”

俩老头连忙作了两个揖,脑袋摇得直晃:“不敢!不敢!将爷面前,哪有俺们草民的座位,还和将爷平坐!”

“叫你坐就坐么!”闫武义笑着说,“别被俺脑袋上的帽子吓着。就只是个拿命换的不值钱的花花玩意!顶着它俺吃粮,没了它俺照样吃粮!坐上来!坐上来!正好唠唠嗑。一会子吃的端来了你们也喝!”

俩老头相互望了望,冲闫武义作了个深揖,暗地里互相推搡了几下,才扭捏着先后把屁股落到炕沿,鞋一蹭,一片腿上了炕。

“这关外就是入冬后着实冷些,也没啥!地方大,跟原来俺们在家里头的时候比,嗨!正是老辈人讲的,北人不信南中有万石舳舻,南人不信北地有万人穹庐,外国人不信中国有虫吐丝成茧······”老头人放松了,话就多起来。另外那个捧哏忙不迭在旁边点头,仿佛在给倪老六的每句话都盖上过审的印。“要紧是地头肥······”倪十一突然一窜,人已经爬到炕靠窗的一侧,把那窗子抬过头,冲院子里嚷嚷道:“小五子!五欸!”

一个在干活的后生听到他的声音转回头,叫倪十一的那老头冲他招了招手,后生把手头的活放下,拍了拍身上,哈着气走到窗根前。

老头对他说到:“五欸,你听叔跟你说,把手上的活儿放一放,去趟俺家。跟你婶儿说,只要能马上进得嘴巴的,让你婶儿先弄些赶紧交你拿来,老家来的切还喝着空口酒咧!”

“欸!”后生答应着转身去了。

老头又蹲起身掀起窗把他叫住:“碗筷啥的也一并捎上,全拿来!”

“欸~”那小伙应着话去的远了。

“哎呀!”闫武义猛地一拍大腿,差点吓俩老头从炕上弹起来。他叫住了那要走的孩子,对倪十一说到:“见着酒老子差点给忘了个精光!还有点子事要劳烦下二位。”

他看到倪十一一副恭顺的模样望着他,就说:“劳烦二位给俺寻一身棉袄裤、帽子啥的,不用新,再给弄对鞋。”

“旧的成?”倪十一望着他。

“嗯嗯,成,成!俺一个向导还跟个剥皮兽似的,这么冷的天,身上塞的还都是干草!不要命么!”

“将爷真是个活菩萨吧!”倪十一冲着倪六说到。

倪老六那颗脑袋已经点了好几下:“可不!爱兵如子!爱兵如子!”

闫武义是个面皮薄的人,这俩老头一吹一捧的过格恭维,听着高兴,脸上却臊红了,不好从哪里搭腔。好在屋子里暗成一团,还能遮掩。

叫倪十一的老头却不管,只把那些甜腻齁人的话往闫武义耳朵里灌:“不是俺说,必是将爷这份慈悲心肠让菩萨知道了!今天给俺孙过年穿的新棉袄刚做好!早来一天,着急俺也腾不出你老要的这一身!”

“五欸!”倪十一再次掀起窗,把脑袋伸出去冲外面喊,“让你婶儿把四嘎那身袄子、裤啥的,哦!对,连那顶狗皮帽子都交你一并带过来!跟你婶儿说,甭等着大年夜了,今儿晚上把新的给四嘎换上得了!”

可那后生早走的没了影儿。

“说个话羊拉屎一般,不如你自己跑一趟还快些。”倪老六对他说到。

“嗨!”老头扶着窗叶子的手一松,脚在炕上一蹬,一出溜下了炕,趿拉着鞋出了门。

这时候当兵的带着那个猎户、哈布其克还有黑皮也进了屋。倪老六见状作个势就要下炕,闫武义拦住了他:“你坐,你坐。你们几个将就挤挤。”

“黑皮,”闫武义说,“他们都安排好了吗?”

“回爷的话,”黑皮皱眉扫了眼炕上的老头,叉着手对闫武义恭敬的回到,“都安排好了。等锅里熟了,让没来得及吃的吃一顿。”

“嗯嗯。”闫武义点点头,眼睛往身边的老头扫了一下,道:“吃完让他们早点睡,不要吃饱了撑的,黑惊的天整啥幺蛾子!你给俺去寻几个碗来!”

黑皮应承着去了。

闫武义冲倪老六说:“老汉起先说到啥来着?在运河做酒灶生意?你接着说!接着说!哪一段?说不定和俺真有渊源咧!”

“啊?哦!那都老黄历了,不说他了!”倪老六的小手指甲停止了在桌上胡画,即便是在这黑拉吧唧的屋里,仍能感受到这老头话匣子打开后按捺不住的兴奋。他挪了挪屁股,尽量让自己坐得正些,然后问道:“俺起先说到了哪旮沓了?”

“关外,”那只酒瓮牵扯着闫武义,他的目光总是刚移开又被抓了回去。这让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咧!”

“嗨!”倪老六在腿上拍了一下,手停在膝盖上摩挲,“这关外的地!俺这么跟恁说,”豆子燃出的火焰在他那双小眼睛里浑浊的瞳仁和眼角的泪膜上映出一点点晶莹的亮,“也不管是苞谷、高粱还是地里的洋芋,只要是地里往出长的,好家伙!个儿大!都比关里的个儿大!难怪北京城的皇爷不许俺们关里人随便来!就是俺,这样的肥油也舍不得轻易让了人!”他瞅了闫武义一眼,看着闫武义抻着脖颈在东张西望,倒是刚进来的那几个都在等着他往下说,他的眼睛从闫武义身上收了回来,手指在炕桌边上抹来抹去,一时拿捏不住话到底说不说下去。

“娘的!寻个碗也要去这么久!”闫武义冲老头敷衍的笑了笑,人却跟猴抓了一样,眼睛又冲门那边望了望。

“还是俺去!”倪老六说着就要下炕。

“恁坐恁坐!恁别管!”闫武义笑着捉住了老头的胳臂,等他觉得老头的屁股重新坐稳,他搓了搓手,打着哈哈:“俺就是见不得酒在跟前!恁接着说,俺耳朵是竖着的咧!”

在这一带倪老六说话可没人敢不竖着耳朵听!他心里别别扭扭的,像团干面疙瘩梗在了喉管子里,上上不得,下下不去。就这么梗了半天,他才转过弯来,找着话接了下去:“军爷们当兵吃粮,自有皇帝老爷管,不知道小老百姓整天价的担心。家有存粮,冬春不慌不是?不怕你老笑话,”老头对着闫武义,这回闫武义像是在听他唠了。这让老头兴致高了些:“在老家的时候,俺家的地种啥?罂粟。割了它卖出去,可比粮食贵好几倍!那时候造酒的粮食都是买赖的,到俺爹,那都是门好生意。”老头渐渐入了境,手把嘴角的涎抹了抹,“不瞒将爷您,那个被打死的蒙古王爷,还有柳林的老爷、黑旗的宋家老大,胜公保胜大人,嘿!别看转灯似的你来他走,他们的人俺老子可都见过,哪一个没在俺家拿过酒!可到了光绪爷登基第二年可就倒了大霉喽!没办法,过海到这边,算把条命捡回来了。”

“啊!啊!”闫武义点点头。他知道,能在那个乱世全须全尾活下来那都不简单。他看了看这老头,道:“俺老家闫家洼离柳林不远。小时候俺还去过。俺命好,山东山西闹灾的时候俺正在新疆。”

“将爷福大!当年那场灾荒,不能提!俺活了六十几年,一说起就拦不住掉泪。”老头儿抹了抹眼角,“俺老家就正在堡子正东,挨着河的!你看!这么几千里地还攀着个贵人亲戚,真正是福分!”

闫武义记起柳林镇外头是有个庄子住的都是姓倪的,没想到这老头一家跟那个庄子沾着亲。他曾发誓不再去想过去,可是每当触及他存有记忆的部分,他又总是忍不住在脑海里寻觅一番。仿佛是结痂下长的新肉,痒得只想去抠破那层捂着的硬壳。不过眼下他可没打算去抠这个结痂。

“俺算哪门子贵人!”娘的!这只琉璃猴子!闫武义大笑,“丁戊年就糟蹋成那样?连你老这般家境殷实的熬不住?”

“不能提,不能提!都是苦胆水。”老头笑了笑,说道:“不是俺吹,就是捻子闹得欢的时候,俺家都没缺过粮!俺家到俺那老子那辈,地面、河里从来打点得索索利利,”他低头掐了掐手指,“丁戊年那真是见了活鬼!有钱也买不到粮!”他垂着头叹了口气,“啊!一跺脚,喏,连我那叔伯兄弟一家就过了海。出来前俺一家男丁没伺弄过庄稼,看见没?这荒山野地的几百垧地,俺老倪家在运河挣的钱可都在这里了。眼下地弄熟了,俺们这几兄弟也成了老骨头。”

倪老六把嘴说顺溜了,舌尖舔了舔嘴角,对闫武义说到:“说句得罪的话,俺老子那时候讲什么?跑远些!总能有个清净地界,够过日子。你看!这好容易收拾出个模样来,又打仗!这就是命。嗨!命!躲不过。人老了,话说着就没了个样子!不说这败兴的话!今年好收成,打算造些酒过年让您赶上了!您好口福。俺们也有福气。碰上你老这么个讲道理,不白拿,管得住下面的军爷,虽说······”

门“砰”的一声,老头惊兔子般循声看过去,黑皮抱着来一摞粗瓷碗跟着一口冷风挤进了屋。他脚一勾,门“嘎吱”一响,便把风挡在了门外。他把那一摞碗撂在了炕桌上。

“爷!我都洗过一遍了。”黑皮把通红的手在身上蹭了蹭,一只只把碗里的水往出甩了甩,一溜的摆开,抱起酒瓮便往里倒。

“这么灵泛的人,怎么不晓得找个烫酒的家伙什一并拿来呢?”闫武义说到。

“哎呀!”黑皮猛一拍脑门,卖乖的笑了笑:“你看看我!”

倪老六就要下炕,闫武义伸长胳膊拉住了他:“算了算了。你老把屁股放稳了。等得都备齐那就天都亮了!这屋里暖和,冷的就冷喝吧!冷的俺先替大伙儿醒肠子,让它也精神精神。只可惜香味给埋没了!”

“恁叫个人,”闫武义冲着黑皮说,“带一瓮给弟兄弄去,俺说的,一人一碗,都解解乏,暖暖身子。只一件,不准闹!喝完睡觉!”

黑皮转头吩咐了人把酒拿去,自己扣住瓮沿,提起酒瓮往炕桌上排开的碗里倒酒。

等到往那老头面前的碗里倒酒时,酒瓮里刚哆哆嗦嗦流出一溜酒,倪老六已经舞爪的螳螂一般,一只手臂抗着那酒瓮,一只手高低作势要去掩面前的酒碗,脸上混合着受惊和谄笑的表情,两眼直盯着碗里,开水烫了般冲黑皮重复着:“诶!哦···呀呀!啊够!·····多了!”

闫武义快活的看着这一切,豁起嘴舔了舔起了裂的嘴唇。看着黑皮把酒筛上了,说:“你去把我那葫芦给喂饱了再来喝!”然后自己端起碗,递到那个蒙古汉子手里,说:“恁喝头碗!”

那蒙古人也不推让,把碗接了过去。闫武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把酒碗端起来送到嘴边。

倪老六张着嘴直勾勾看着这个蒙古人一仰脖子,整碗酒一滴都没漏,还没等他眨下眼便倾进了那张阔嘴,没了。那鞑靼抹嘴的功夫,倪老六的喉结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心里叹了句:乖乖!

“好汉子!到底是杀虎的好汉!”他喜欢看人豪饮,尤其是这种点滴无遗,绝不偷奸耍滑的豪饮。

“来!来!”闫武义端起酒碗说到:“俺也陪你一个!”

他把酒碗对向老头,老头忙不迭把手里的酒碗再举了举,说到:“喉管子浅,别看俺家以前做的是酒营生,一口整下去这么一大碗,俺肚皮里便是前面六十年的酒加起来也凑不出几个这么大的碗!将爷和好汉们只管尽量!俺在将爷们面前只好告个怯,万不敢和将爷们见底!”

闫武义哈哈一笑,也没勉强,端着酒碗对蒙古人举了下,酒碗往嘴里一倾,把碗酒倾倒进了肚皮里。

老头看在眼里,暗暗啧了啧舌。

这般喝水的喝法!幸亏他们只呆一宿!自己造的那点酒怕不够这些汉子折腾几回!倪老六暗自吐了吐舌头。马上就大年了,这鞑靼往常蔫巴唧的,没想到是口大酒缸!可不得了!他喝的越痛快,自己就越心痛!等这些当兵的走了,要跟那些猎户打招呼,得赶紧把这鞑子打发走。可不能让只黄鼠狼总在鸡窝边打转。

倪老六嘴里却应着景:“哎呀!这酒量!老汉这把年纪也没见几回!这后生!老宋!”老头的手摸向那个姓宋的猎户,一把揪住了宋猎户的衣襟,扭过脸看了看姓宋的,又望向那鞑靼:“恁见过这后生喝酒吗?!”

“这犊子!原来是能喝的!俺就说么!哪有鞑子不能喝的!”坐炕沿的那个姓宋的猎户冷不丁笑道。别说这般痛快的牛饮,之前就是请他喝,他也把那方石头一样的脑袋晃得人担心从脖颈上掉下来。

闫武义看了眼蒙古人,又看了看那猎户。那猎户迎不住闫武义的眼光,扭捏的讪笑了一下,端起酒自己呷了一大口。

蒙古人端着酒碗对那猎户迎了迎,说:“之前亏得老兄救了俺的性命。可俺有军令在身,不敢沾酒误了军门的交待。看着你们喝,俺其实也憋得发慌!”

姓宋的猎户和围着炕桌的人都笑起来。

没看出来这汉子长着心眼子还能自律!闫武义心里一凛,又高看了这鞑靼一眼。

“老弟,”闫武义把自己面前重新筛满的酒又喝了个见底,把碗撂在桌上,捋了捋胡子,看了看蒙古人胸前,冲他笑着说到,“镇边军现在驻扎何处?依军门的兵,怎么会在这里跟这些赶山的混在了一起呢?”

蒙古人示意黑皮给他碗里满上,黑皮一脸不情愿,碍着闫武义的面子,给他又满了一碗。鞑靼端起就喝了,抹了抹嘴,瞪着细眼睛看了看闫武义,手在大腿上一拍:“嗨!”

“依军门的人马应该在北边,”闫武义眼睛左右望了望,笑呵呵说到:“恁咋到了这?”

两大碗烧酒灌进肚皮里,现在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老弟从驰马上把矛刺得那样精快准狠,俺自小也混在马队之中,也三十来年了。当年淮北、山东也多有使矛的好手,恁这般稳准狠可真难得一见。何况饿虎在左,不能夹矛。老弟展臂投刺,一击毙其性命!俺的军门也是使矛的行家,说句得罪的话,就是他老人家怕也做不到。可惜俺没当场看到这一壮举!”

“这一刺俺也没想到这么准!上官的夸奖拜领了!从小跟着阿布(父亲),把枪矛弓刀玩得熟了。”蒙古人细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芒,一张挂着笑的大脸上却泛出些微红。

“哈哈,”闫武义大笑,很满意这汉子说话的实诚,也由衷道:“你的阿布真是了不得啊!只听说鞑子弓箭了得,没想到矛使得这么出神!”

“草原上比不得汉人,没有城池村落,打猎变成被猎,只在一瞬间而已。活命靠的就是弓马刀矛······”

“嗯,嗯!说的是!”闫武义嘴巴里说着话,直起了腰,抻着脖颈四处望了望,“恁,谁去瞧瞧!弄口吃的咋这磨蹭!娘的,到这会俺才喝了两口汤,吃过一筷子肉!”

他身边的老头听着话就要起身,被闫武义抓着腕拦下了:“恁安心坐。让后生们去。饿的俺有点心慌呢!伙计,恁接着往下说,俺听着咧!”

黑皮朝门边的一个伙计扬了下下巴,那当兵的开门出去了。

“早年阿布在天山一个姓刘的汉人大帅麾下效力,我一直跟在他身边。”那蒙古人说到,“我阿布没死在战场,光绪三年从西口逃荒出来的山西人把大疫带到了草原上,要了他的命。俺和俺婆娘也去了她娘家科尔沁,俺就跟了阿布的老上司,依大帅麾下的永山军门。”

“唉!那么场大灾能活下来可真是不容易!老弟,俺们汉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老天爷怜惜恁呢!”闫武义点头,“恁今年贵庚?”

“俺是同治二年生人。”蒙古人说。

“哈!嘿嘿!”闫武义一拍大腿,抬头看了看黑皮和其他人,哈哈大笑道:“肏!俺还以为与俺一般大呢!弄半天还是个后生!你阿布以前在一个姓刘的大帅麾下?你看!”他又把脑袋扭向金满黑皮他们,再对着这蒙古人大笑:“除了毅帅,从俺随勤果公出河西,从时间上算,天山脚下还有哪个姓刘的大帅?!哈哈,你看看!新疆到关外,这万里总有吧!”他身子往前一倾,“告诉你,搞不好俺军门和俺还真和恁阿布说过话呢!”

“哦?!敢问······”

闫武义手摇了摇,打断了他。

“随便些,随便些说话。”闫武义摇着手,“俺这簇翎子是拿命换来哄自己开心的,不能拿来诈唬真好汉!俺军门是记名提督衔,赏戴花翎的广武军分统杨寿山。眼下正和嵩武军奉守盖平咧。”

“你们是淮军的人?”蒙古人脸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眉头一拧,笑容瞬间就没了。

这话问的似乎没啥毛病,听着却总不对付。

闫武义一下就觉着味儿不对。和几乎所有广武军老人儿一样,听到别人把自己和淮军挂在一起时,就仿佛揉捏丝绸的手突然被一粒隐约的异物刮到,听得烂熟的调子里混入一丝细微的杂音,闻惯了的香气里窜进一缕飘忽的异味。都不明显,但都足够触发极敏感的神经。他狗一样瞬间绷紧了精神,在脑海里反复对方的用意、意味和应对的方式。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把几个瑟缩的人卷了进来。

闫武义飞快地向他们扫了一眼,几个人盆盆碗碗端着吃的进来了。

他没理他们,而是想着言简意赅让面前这个鞑靼知道他们与淮军的关系。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自己隶属淮军这个现实。想得越多,说话就越不利索。还没出喉咙就觉得不得劲。脑子里嗡嗡响,舌头发紧,喉咙发干。

“让让!”捧着个大瓦盆的兵嚷到。

炕前辟出条缝,当兵的和小五子把一盆炖肉和倪老六家的几样小菜布到了炕桌上。

“俺军门原是张曜的麾下,一直跟湘军在西北······嗯······”闫武义看了眼菜,可他眼下没工夫。他在说话的同时脑子里不停在打岔。八成淮军的屎盆子扣到了自己头上,他猜想。可他不甘心:“俺们老帅殁在山东任上,俺们划到淮军了······”哎!肏他娘的!连军门带自己,一溜溜的都还在人家屋檐下排着呢!几句斩钉截铁的硬话到嘴边又软缩了回去。两只手不由自主,像磁铁吸住了一般纠缠在一起互相搓着,他鼓了鼓嘴:“湘军······额,知道么?俺们是广武军······”他一只手总算从另一只手的磁力中解脱出来,恼怒的在空气中快速地挥了一下,“算了!恁是个鞑子,说半天恁也不会明白!不会明白!总之是俺们爷们倒霉!爹死娘嫁人,跟了安徽人······这二十年大清国说起枪杆子,除了淮军,任谁都只能算个屁!”

他给自己舀了碗肉,埋着头吃起来。

蒙古人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和微倾着的扁脸上那双眯缝眼拼在一起就凑出一些不屑。

“怎么······?”凭直觉,闫武义感觉到了这鞑靼对淮军的藐视。用一种狐疑的眼光扫在鞑靼的脸上,似乎是挑衅般的看看这家伙到底要说些什么。可有啥办法!这就是命!这块泥巴掉在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有啥办法!

蒙古人那双被两坨脸颊肉挤得快要合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闫武义,爆发出打雷一样的大笑。

金满和黑皮他们几个眼里布上了血丝,脸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特别的黑,青筋在额角的皮肤下剧烈的跳动。

“恁笑个什么屌?!”饶是闫武义一见面就打心底喜欢这汉子,这下也被他的大笑激出一背的痱子来。

“俺听说以前连法国人也没占到淮军的便宜。”那鞑靼自己从别的碗里匀过来一碗酒,仰脖儿把碗里的酒喝干了,两只眯缝眼里闪着光,他看着闫武义道:“俺是军门派的差,护送大帅的人去旅顺买枪弹。本来俺军门要来,大帅那边走不开。俺们到旅顺的时候,要找的那个道台却找不到人了(他说的这个道台即龚照玙,会办旅顺营务,是当时旅顺的事实负责人。他听到日军攻陷金州,便找借口乘民船溜回了天津。),后来听人说才知道,说是早打海上跑了!”鞑靼的笑声越来越刺耳。他看到闫武义们的脸色明显变得阴沉的时候,他收敛了些,他的手从脸颊往下一抹,硬是让那张横长开的宽脸都快容不下的笑收了回去:“真的!守旅顺那些淮军,只要帽子上有红繖,更不要说有顶子、翎羽!正眼都不看咱。东洋人一来,嘿!都是些瘸马瘦骆驼!那样的山头、炮台,人家说攻就攻下来!两万人!就是两万只羊,漫山遍野,一天也捉不完!”他好像是忍不住,自顾自又一阵狂笑,那声音在屋子里回旋了一会儿却低了下去,不知什么时候那鞑靼的脸扭曲了,“害得俺把弟兄也折在里面了!”

“娘卖屄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糟践我尼!”坐炕沿的黑皮倏地站起身,把腰刀往身前一摆,手搭在刀柄上刀就抽出了一截,嚷道:“老子剁了你!”

炕头烧着的豆子吓得“啪”的炸了一下,火苗子晃了晃。

鞑靼看都没看他。

闫武义吮了下手指,手在衣上蹭了蹭。

不知是感受到了闫武义乜斜他时明显轻蔑的眼神,还是站旁边的金满挤住了他的手位,黑皮手里的刀到底没拔出来,人也泄了气,刀又悻悻插了回去。

“仗打得窝囊,还不兴人说几句?哪个会想起糟蹋你!动不动亮那烂铁片子!没出息!”闫武义低声呵斥道。鞑靼一口一个“你们”,闫武义也有些恼火。但看到黑皮那副一点就着,沉不住气的蠢相,他觉得自己往这份闲气上凑也有些可笑。

“这个俺知道,”闫武义的手扣在桌上的酒瓮口上,稳住自己的情绪,把酒瓮抓起,示意鞑靼把碗凑过来,给他的空碗满上,说到:“娘的!他们俺知不道。听说原来的防军先跟着宋军门(宋庆)去了鸭绿江,眼下都在大石桥。你在依大帅麾下,不知道吗?”

刚到盖平不久,嵩武军和广武军从关内增援的溃军断断续续能听到些支离破碎的谣传。章高元、杨寿山怕旅顺下来的溃兵乱了军心,及时组织精干对这些溃兵进行了隔离并且报到大帅宋庆那里,马上往营口这些地方后送。可是人多嘴杂,只要有人想听,就绝不会缺人说。关于旅顺的事情自然会由东一嘴西一嘴掉进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乱七八糟的说法在脑子里结成了一件稀里糊涂的百衲。

那些屁滚尿流的溃兵是些什么料子,闫武义见过一两次就明白了。

这些成了惊弓之鸟,魂魄都没跟回来的家伙!闫武义当然明白这些溃兵不过是些充数的墙头兵,碰上司马懿硬要攻城,这些兵哪里作的上用!哎!可怜的傻瓜蛋!他心里叹了口气。玩空城计,指望他们侥幸吓阻来犯!他虽然也跟那些嵩武军、广武军的同伴一样,心里抱着些“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幸灾乐祸。但他也到底不忍心真拿这些可怜的家伙当花生米就着酒给嚼了。

“听到钱响的婊子解裤带也没这么快!”

“喂!看看你们自己!自己人打了败仗会这么高兴!都是些什么东西!”嵩武、广武军弟兄起哄、臊这些溃兵闹得太下作,太不像话时,他也会厉声呵斥。他自己,则既不接纳那些败将溃兵带着感激的眼神,也不接受他们的谢意,不在公事以外和这些人打任何交道或者聊几句。他的眼光通常都是从这些人头顶直穿而过。这些没皮没血的倒霉蛋!但闫武义的耳朵从来都不会放过从这些家伙嘴里出来的,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以便尽可能为他自己心里那件正在拼缝的关于这场战争的百衲尽可能多的凑几块布料。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军门眼里的小崽子。跟着军门随张勤果(张曜,嵩武军首任长官,殁于山东巡抚任上,谥勤果)在湘军里往西北一路打到喀什葛尔。打败仗,甚至面临全军覆灭也不奇怪。可是这般作鸟兽散,在从陕甘一直到新疆,在左侯和刘毅帅麾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可想象的。

真是造孽!找这么些个货色还想诈唬人!这些蠢家伙图那几个饷钱竟然真敢拿自己的小命赌个侥幸!驱民为战,真他娘应该把出主意的混账忘八和这些倒霉蛋丢一起,看看他还摇不摇扇子!闫武义的心思兜兜转转了好几圈,自尊心克制了情绪和好奇心,他没有就着蒙古人的话往下打听,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唉!”他端起酒碗刚准备喝,又对那蒙古人抬了抬,才自顾自呷了一口。

“当然,”他把酒碗放下,下巴一抬,说到:“丘八嘛!有得几年清静日子,天天无所事事,手里又有几个,打牌下馆子,听曲嫖婊子,放贷盘铺子。吃得滚瓜溜圆,杀伐尽在女人身上。突然说要打仗,腿梗子都站不稳,屁股一挨马背就硌的痛,个个都巴不得坐在骡轿里,还记得仗怎么打?可是恁别不信,总要打几场恶仗,来回死上几拨人,会打的将也好,兵也好,自然就冒出来了。”

燃了半截豆子发出的光有些跳跃并且开始显得暗下来了。倪老六瞅着像是要灭,他捏着一串自己刚穿好的豆子赶紧爬到炕头,把不燃的那粒捏了下来,给新串的豆子续上火,又爬回自己刚坐的地方。

两串新燃起的豆火光亮了些。

“哎!”蒙古人细眼睛在那新点燃豆火的照映下泛出些清亮的光。

他把碗凑到嘴边,猛地把一满碗酒吸进了喉咙,抹了把嘴:“只可惜了俺的安达!”

“你的······哦!”鞑靼噙着口酒,闫武义一开始没听清楚,但很快反应过来。

“俺婆娘的安达。也是俺的安达。”

“马失了蹄,没出得来。”蒙古人告诉他。他眼里亮晶晶的,“三十个人。我们一起来了三十个人。东洋人进城的时候俺带着人突围,东洋人没反应过来,挺顺利。······等停下来的时候俺那安达不见了。有人看见他的马往前栽倒,他从马上栽了下来,马压住了他······”

蒙古人揉了揉眼窝子,继续说到:“俺回去寻他,······啊!山坡上,山沟里,到处是溃兵,到处!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枪子儿打中了俺······”

蒙古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浑身打颤,两只酒钵般大的拳头对自己脑袋狠狠捶了几下,突然大哭起来:“······俺······哎!······哎!”他的衣襟被他那双熊掌般粗壮的手死死揪住,屋里一时静得只剩人影在昏暗的墙上摇曳,连火苗子都不敢发出“噼啪”声。蒙古人两只手用劲卡在自己脖子上,直到额角青筋都快炸了,眼珠子快要从那门缝宽窄的眼眶里和着血丝挤出来,眼泪混着鼻涕和口水从他的嘴角淌到脸颊稀疏的胡须上。

闫武义安静的看着他。

“······俺宁可死的是自己······回去怎么跟婆娘和她嫂子说······”

“将军难免阵前亡!这都是命数。难不成都两腿一抻,死在外面,连个报信的都没有,让她们娘们儿一直提心吊胆才好!活着的当然要给死了的担待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个给闫武义带路,一直签坐在炕沿的宋猎户咧开嘴大笑,手窝在袖筒里冲鞑靼抬了抬,“要不是俺们弄的皮子人家犟着那天看货,这鞑子必定得死在那里!这是老天想着法儿让俺们救了恁。老天爷让恁活就死不了,这就是命!哭个毬!”

“可不咋的!恁小子造化多大!”一个猎户在暗影里看了眼这蒙古人,转脸冲闫武义说:“恁问问宋哥,他挨颗枪子儿,害得俺们大雪的天去找瞎子洞,打熊熬油!”

那鞑靼把脸胡乱抹了抹,冲两个猎户拿手扪在胸口低下头,然后抬眼看着他们,说:“活命的恩俺绝不敢忘。熊油两个字,俺这辈子听都不愿再听到。”

那两个猎户情不自禁,放肆的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回事?”闫武义看着姓宋的猎户问到。

那猎户喘匀了气才说:“他挨的那枪,哪个知道枪子儿钻去了哪儿?他身上的热也不退。郎中讲枪子儿必定还在身体里。以前用灌熊油的法子能让箭簇自个儿掉出来。兴许枪子儿也行。俺们没别的辙。他命是真好,才隔天就找到个熊瞎子睡觉的洞,身上的膘还没掉干净。熬了两大坛子,死马当活马医,都给他灌了。好家伙!”那宋猎户不自禁又笑起来,“别说他受不了,俺这站在旁边的心里都作涌了。可别说,还真管用!大半个月?”姓宋的得意的往自己同伴望了望,“一个喷嚏,就听着个疙瘩掉到了地上。嘿!敢情!那枪子儿让他一喷嚏从鼻子给打出来了!”

闫武义听宋猎户说得津津有味,脑子想象着那副样子好笑。他打量了一番他面前这个鞑靼:“伙计,好运气比什么都强啊!俺今天也折了两个弟兄。都是好小伙子!”

他瞅了眼黑皮,示意把酒都满上。

等黑皮把大家的碗里注满了,闫武义端起自己那碗,脸上一正,道:“这碗酒,敬那些回不来的鬼魂!”

屋子里当兵的都沉默了。那几个猎户和俩老头也被感染了。

屋子里的一切就像浸在了油里。

黑皮给所有的碗里都斟满了酒,当兵的把自己的酒都浇到了地上。

几个猎户愣了下,也把自己那碗酒浇了。

“还有酒吗?”

“还有半坛呢!”黑皮道。

“倒上!”闫武义喝道,“都喝!今晚就喝了这一碗!”

闫武义突然觉得眼一热,还没来得及咬牙,两行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