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三节
另有一桩诡谲之事,曾经搅动了整个凉州,但终究没有了下文。
秋上,薄霜落地,风景枯涩。上半天时,一辆棉麻装饰的车轿驶进了武威城东门,轮毂上沾满了烂泥,辕马喷着白雾,好像走了一晚夕的夜路。车夫停住鞭子,频频探问路人:福音堂咋走么?答案是一致的,路人们指着西天,分别相告说:是这,王府街上一共有两家福音堂,一个位东,一个在西,并不难寻。不一时,棉麻车轿来到了王府街,找见了第一家,轿厢内忽地跳下来了两名女子,一高,一矬,身穿碎花袄,头上扎着包巾,很快就叩开了大门。传事室的执事满脸睡意,未及开口,但听小个子的问说:呔,问你个事,张约瑟住在这里么?对这种死眉耷眼、没大没小的问话,执事只给了她一张冷脊背,欲掉头进门。这一霎,另一名女子摘下了包巾,高鼻深目,金发如瀑,颊脸冻得像一块惨白的羊皮。执事也是礼数之人,颇见过世面,忙却步回来,抱拳一揖:姑子,你有了啥难肠,尽管当面吩咐,福音堂虽然庙小,但还是有求必应的。小个子咕噜一笑,抢白道:天杀的,她可不是洋姑子,她叫凯瑟琳,一个修女,此番从西安城来凉州,专程给她哥哥张约瑟送药的。又绍介说,她本人叫陈朝露,目下是西安女中的一名学员,趁着秋假,一面给凯瑟琳当译员,一面修法文。因为这兄妹俩是从法兰西过来的,妹妹在替上帝传播福音,哥哥约瑟则是一个地理考察队员,有官方的证照,目的地是敦煌的莫高窟。不巧的是,约瑟一行翻越乌鞘岭时遇上了特大风雪,一下子发了疟疾,滞留在了武威城,迫不得已了,这才给妹妹修书一封,索要救命的良药金鸡纳霜。一旁的凯瑟琳应该听懂了伴当的话,眼眶中储满了泪水,殷殷盯望着。闻听了这些世上的心酸,执事坦承道:哎哟,只怪我家的风水欠佳,根微缘浅,不曾接待过什么洋大人,更别提那个张约瑟了。末了,执事抬了抬下巴,冲着长街的尽头,轻蔑地说:喏,那头还有一座小庙,你们不妨去打问一下,或许能遂愿吧。
其实,西侧的福音堂更加阔大而簇新,不仅一砖到顶,墙面上还描画了圣人。圣人头戴荆冠,山根耸立,颊脸瘦削,一部蜷曲的大胡子显得累赘不堪。洋姑子,不,那个名叫凯瑟琳的修女趴在了矮墙上,盯看着圣人,蓦然间泪水婆娑,呢喃道:主啊,约瑟就是这个样子,我哥哥一定在这里,我嗅见了他的气味。门开了,一个黑衣皂袍的执事拎着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落叶和枯枝,一边弓腰,一边哼唱道:二九天,马槽里来了个大圣人,降祥瑞,主子爷转世在武威城,寒窑一座可以避风雨,山药米拌面也能养性命,从此后,耶稣娃子便要长大成人……扫把蹚了过来,陈朝露一脚踩住了梢子,抢问道:先生,我一不问主子,二不问耶稣娃子,我只问有没有一个叫张约瑟的洋大人,最近住在你这里?执事仰起了五官,却原来是一介瞎汉,啧啧道:哎哟,既然东边的小庙没收留张约瑟,那我家的宝殿干么要作践自己?陈朝露失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凉州就是一盘散沙,大家面和心不和,相互拆台,谁都会在背后使绊子,下冷子,捅刀子,真是辜负了这一座郡县的美名。执事附和道:的确,你现在知道的话,也不算太迟,小心为妙吧。言毕,执事抽走了扫把,地上的枯叶发出了一种簌簌的声音,仿佛心碎,也仿佛筋骨断裂了似的。
棉麻车轿颠簸到了午时,终于停在了羊市街,辕马卧在了墙根下,再也不肯动弹。陈朝露跳下车,在路旁的锅盔铺子买了几个热大饼,先给了车夫,而后掀开幕帘,递给了修女,瞭见凯瑟琳满目哀戚,正在祷告。饿了这么久,简直能吞下去一只羊,陈朝露蹲在车夫的旁侧里,嚼吃了起来,夸赞说:油泼辣子夹馍,一是驱寒,另一个解馋。车夫的嘴角上挂满了红油,舔舐道:凉州的猪大肠辣子可带劲了,女人吃了是穆桂英,男将吃了是猛张飞。恰在这时,车厢内传出了一声惨叫,凯瑟琳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花容失色,好像被一个恐怖的梦魇捉住了。陈朝露丢下吃食,刚打算上去探问时,却见凯瑟琳一道烟地跑远了,卷起了地上的草屑和落叶。陪同了一路,陈朝露深知这位修女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但像眼前这样狼狈地撒疯,却也鲜见。凯瑟琳一边狂奔,一边扔掉了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的,最后只剩下了一件单薄的僧衣,当然是洋姑子的那种古怪款式。拐过了羊市街,右侧的一座花园院门大敞,阒寂无人。凯瑟琳蓦地发现了几只大水缸,水深及腰,便不管不顾地将脑袋埋在了水中,泛起了一连串无辜的气泡。陈朝露抱着对方的衣裳,伺立一旁,显然被凯瑟琳的这种举止吓坏了,思想说,哀莫大于心死。半晌后,凯瑟琳终于认输了,拔出了头颅,仰面问天,湿漉漉地问说:主啊,你给我吃了什么,我着火了,我几乎快要烧死了?原来如此,陈朝露盯望着修女那一根缺盐少油的舌头,窃笑道:吃了猪大肠辣子。猪大肠?凯瑟琳闻听此言,忽然捧住了颊脸,像一堵垮塌下来的山墙,颓坐在地,忍不住地呕吐开来。其实,呕吐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内容,当凯瑟琳噙着泪水,抬望着那一片秋天冷寂的天空时,刹那间怒放了笑容,笑得不亦乐乎,差不多就要躺在地上打滚了。陈朝露被这种不荤不素的情绪磨折不已,忙顺着修女的目光瞥望过去,但见不远处是一座砖灰色的厅堂,门楣上张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颗墨字:
天主堂
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一位司铎模样的凉州人,佝偻着腰身,移步道:敢问,丫头你是凯瑟琳吧,你是从西安城来的?修女的泪水再一次淌了下来,点头称是,接住了陈朝露递来的衣裳,赶紧将自己收拾整齐。司铎掀开了特殊的大白衣,从怀中摸出来一封信,递给了修女:丫头,劳苦你了,我等了你十天半月,这是张约瑟临走前留下的,老朽不敢怠慢。凯瑟琳惊讶道:我哥哥去了哪里?主啊,他不是得了疟疾么,我专门带着金鸡纳霜来探望他的。司铎在胸前画了十字,款笑说:一切归于主,令兄已经康复了,活泼得简直像一只兔子,他离开了凉州,追撵自己的伴当们去了,估计考察队应该到了焉支山一带吧。喜悦像一阵隐约的秋风,笼盖在了凯瑟琳的身上。她踮着脚,踱开了几步,迅速看完了那封信,嘴角上挂满了十足的笑意。司铎交代说:丫头,客房已经安排妥了,今晚夕你们将就一夜吧,另外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吩咐。凯瑟琳也不客气,直率道:洗澡,我要洗澡。
所谓的洗澡房,不过是天主堂花园角落里的一个杂物间,屋顶上砌了一座小池子,晒了大半天,水温不太瘆人。陈朝露拎起皮管子,冲净了脚上的泥垢和草屑,交给了修女,随她尽兴。这一时,凯瑟琳除下了身上全部的衣裳,挂在门端的钉子上,赤条条地站着,一览无余。陈朝露的颊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不敢去瞧,又忍不住窥视了一番,琢磨说,这么雪亮的身材,也只有在洋画片里方能见到,竟像一只江南的花瓶那般优美呀。修女祷告了几句,抓住陈朝露的手,将一只金灿灿的怀表、一根挂着十字架的项链,递给了对方。偏偏在这个关节上,陈朝露瞥见那一辆棉麻车轿,从天主堂花园门口匆匆闪过,突然忆想起了那一包金鸡纳霜,忙掉头而出,掩上了门扇。悲剧发生了,一切都始料不及。临离开之际,陈朝露随手将那两样东西搁在了洗澡房的窗台上,拔腿便跑。墙头上的一只黑老鸹被惊飞了,门口的几只野狗也被吓跑了,棉麻车轿却没了踪迹。天主堂的一扇花窗敞开着,司铎正捧着一本书,凑在鼻脸上阅读,大概是眼睛花了的缘故吧。陈朝露慌忙择了一个方向,簌簌而去。
半个时辰后,当陈朝露眉飞色舞地捧着一包金鸡纳霜,踅入天主堂花园时,发现凯瑟琳满脸威棱,逼视着自己,哀求地问:怀表,我的金怀表呢?修女的手中攥着那一根十字架项链,但怀表不翼而飞了。陈朝露头皮一麻,跑到了窗台前,空空如也,脸色立时憋成了茄子,一包西药也掉在了地上。修女料知不妙,眼眶里储满了泪水,嗫嚅道:你知道么,那块怀表是我从法兰西带来的,它属于约瑟哥哥,我祖父弥留之际特意让我转交给他的,表盘底部还镌刻着我们家族的族徽。陈朝露笃定道:我发誓,我刚才搁在了窗台上,这屁大的工夫,难道它长了腿不成?凯瑟琳道:它的确长了两条腿,一个叫时针,一个叫分针,可即便这样,它也不会自己跑掉的,一定是丢了,真的丢了。陈朝露心知,修女慈心于怀,不愿意说出被盗或者被偷之类的字眼,分明替自己留下了一份颜面,遂一再劝慰说:先莫慌忙,兴许还在的,凉州人哪怕拾到了,怀表对他们来讲,其实也毫无用处。凯瑟琳掉转身子,怏怏地走了,嘟囔道:主啊,我的时间丢了,我把时间弄丢了。客房的门哐啷一声碰上了,犹如一记嘹亮的耳光,落在了陈朝露的颊脸上。
或许,恰是“时间”这个词,令陈朝露觉出了分量,滋生了愧疚,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怀表追回来,不能让修女失望。陈朝露趴在花窗前,一把夺掉了司铎手中的经书,究问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司铎忆想了一番,推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天主堂雇佣的运水匠,另一个则是山西会馆的大掌柜袁炳成,除此无他。陈朝露问说:运水匠自然是来送水的,那几只大缸全都满了,这可以理解,可那个袁炳成所为何来?司铎笑说:瓜女子,人有三急,我总不能拦挡住他,让他丢了体面吧?陈朝露问清了山西会馆的门牌地址,又记下了运水匠的水牌号码,在黄昏垂降之前,揣着一肚子的怒火,投进了武威城的街巷深处。
夜饭前,水站是最忙碌的所在。所谓的水站,不过是一眼旺盛的甘泉,据称曾被大和尚开过光,念过泉水经,水质清醇甘洌,一般的人家吃用不起,只能掘井自饮。附近挤满了运水车,骡马嘶叫,吆喝声起。陈朝露盯看着水桶上的红漆号码,很快就寻见了那个湿漉漉的贩子,将其邀在了一棵柳树下,道明了原因。运水匠当即恼掉了,发咒说:不是我干的,我的手干净呐。陈朝露问说:你一个买卖人,难道你不看时间么?贩子答复道:我是鸡叫了就出门,鬼叫了才回家,你白送我一块怀表,我还嫌它太累赘。针对陈朝露的再三追问,贩子思忖道:的确,我在花园里瞭见了袁炳成,他提着裤子跑进了茅厕,出来后,问我要了一瓢水洗净了手,这一点我不乱嚼舌头,但你千万别出卖我,因为山西会馆也是我的雇主,我在袁炳成的勺子下面盛饭呐。
辞别了运水匠,陈朝露一路南行,穿过了流木巷、何家牌坊、制革厂与青苗公所,进入了会馆街,抬头瞭见了一座门楼上的匾额:山西会馆。不巧的是,门端里支着一张石头棋盘,一群士绅模样的家伙分坐两翼,俨然是楚河汉界,各为其主,喧闹成了一锅滚沸的稀饭。薄暗中,陈朝露趋前几步,打量来去,但见两员棋手双目紧闭,颊脸上筋脉颤栗,预示着这一盘残局已到了生死之际,须臾不敢大意。偏在这时,伙计出了门,将一盏羊皮方灯挂在门廊的钩子上,开始沏茶续水,唯独落下了一只旧茶碗,因为碗底里没有茶,只是半碗浓黑的药汤,味道刺鼻。陈朝露由此判定,眼前这个红鼻头的棋手,多半是袁炳成其人,于是挤在了人堆里,抱膝观战,迅速有了一个大胆的见解。陈朝露乃新式女性,学养全面,突然发现了棋盘上一步极其朴素的招数,竟被大家忽略掉了,遂偎在了袁炳成的旁侧,嘀咕道:哎呀,宁可十年不要将,不能一日不拱卒。袁炳成得到了这一句开示,蓦地睁开了眼睛,目射精光,一连番地拱卒上前,摧城拔寨,最终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围观的士绅们呼啦啦地散去了,各回各家,各喊各妈。袁炳成心情大好,唤来了伙计,沏上一杯新茶,相当客气地邀请陈朝露落座在了对面,说了一大堆好话。陈朝露性子泼辣,虚实相间,吊诡地说:我下午碰见过你,在天主堂花园,所以我刚才乐意帮你。袁炳成面露讶色:咦,你碰过了我?那可真是在下的福分,难怪你慷慨助拳,让我反败为胜了。这是一份供词,目下坐实了,陈朝露登时宽释了许多,开始追问怀表的下落。袁炳成听罢,款然一笑:女公子,其实我下半天哪也没去,甚至没离开过这条会馆街半步,因为今个天是打擂台的日子,我跟城外的彭高棋下了整整七盘,仰赖于你的点拨,我好歹赢了他一次,我着实高兴。这一时,袁炳成抓住了半碗药汤,递在嘴边:至于那一块怀表么,我不需要,我也用不着它,我剩下的光阴不多了,阎王爷一直在掐算着我的归期。陈朝露失声道:怎么,你要死了,你没多少时间了?袁炳成笃定地说:女公子,你一定记住,凉州境内没有时间,凉州人有的只是光阴,我大半生都在河西一带打理生意,但现在我快被踢出这一幕人世上的光阴了,我准备过些日子举家回到山西运城去,叶落归根,总归是一个不错的交代么。这种怆然而悲凉的答案,令陈朝露的内里潮起了一种罪愆感,忙起身告辞,落寞无比。岂料,袁炳成咧笑道:女公子,倘若你真的在天主堂花园里看见过在下,那一定是你走了眼,因为我恰巧知道,另有一个老贼娃子跟我长得八九不离十,简直就像一棵树上结下的歪枣子。陈朝露嘻然道:可是,只有你的鼻子是红的,像一根冻坏了的胡萝卜。对方答:他也好不到哪去,他那一根烂鼻子,就像一颗摔碎了的秋柿子。又追问道:他究竟是谁?答复说:那个老贼娃子叫葛世权,在沙金巷开了一家寄售所,我这就带你去。言毕,袁炳成将手中的汤药泼在了脚下,率先走了。
月亮像一只吊灯,挂在了广漠的夜空。寒鸦寥落,叫声空旷而冰凉。
夜饭已毕,但弥漫在武威城大小街巷中的柴烟,犹如一道湿重的流水,漾荡在眼前。寄售所打烊了,绕到了院子后身,袁炳成叩开了一扇木门。葛世权不在家,儿子哈欠连天,声称他爹去了哪里,几时回来,他也不甚清楚,所以夜饭拖宕着,自己快要饿死了。门廊的灯光下,摆设着一桌饭食,不仅凉了,上面还落满了一层蚊蝇,袁炳成便相信了对方的话。陈朝露忖度,这个山西人一定和葛家谙熟,平时少不了买卖上的往来。果然,袁炳成问说:娃子,下半天来铺子里挂货的人多么?呃,有没有人专门来寄卖一块怀表?见对方语塞,袁炳成便也不客气,催喊说:你快把铺子开开,我亲自瞭一眼,否则我不素心。寄售所内货物驳杂,应有尽有,干脆下不去脚,堪比一座废弃的库房。袁炳成将一盏方灯搁在柜台上,突然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架子上的物品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历历在目。陈朝露看见了古砚、旧纸、鼻烟壶、木刻雕版、铜锁、金戒子、银鞍、佛教法器、唐卡、青金石、破损的经书、镇尺、石头镜、乐器、羊脂玉、发黄的关照等等,简直讶异得不得了,却偏偏没发现一只怀表,失落是必然的。袁炳成逐层检查了一遍货架,手停在了一块空档处,指尖揩了揩污渍,搭在了鼻尖下嗅闻。葛家的儿子绍介说:那里原本有一座灯台,挂了货之后,我还灌上火油试过,上百年的老家当了,居然还可以点着。袁炳成叱问:仔细说,别连毛带草的。儿子道:哦,一件老古董罢了,枝形的灯台,寄卖的人当时释解说,他是在平田整地时挖到了一座无主坟,寻获了这个,所以才偷偷摸摸来挂货的。这东西在铺子里放了大半年,太晦气了,我爹正打算扔掉它,不承想,今个下午就出了货,价钱也合适。袁炳成再次揩下来一块污渍,这回不是嗅,而是含在嘴里吮了吮,蓦地松开了表情。儿子嘟囔说:也就怪了,下半天我也在铺子里,进来买灯台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瞎子,哎哟,我死活也不明白,瞎子点灯不是白费蜡么,他干么要花那一笔冤枉钱呐。这一时,袁炳成宽释地说:鸡有鸡道,马有马路,瞎子活在另一幕光阴中,你我自然不知,最好少打搅他们吧。
求问未果,两个人悻悻地踅出了寄售所,站在了庭院当中。袁炳成搓手道:女公子,看你也饿了,干脆咱们客随主便,在此将就一顿吧?言毕,袁炳成率先落座在了廊檐下,抄起筷子,吃得山呼海啸,旁若无人。陈朝露本来嫌怨那一群蚊蝇,但终究拗不过饥饿,便顺从了建议,捧住了饭碗。饭食像糨子,黄米熬煮的,上头砌着一层辣子炒番瓜。陈朝露盯看着旁侧的葛家儿子,忽然恶心开来,忙低下头去,偷偷地吐在了地上。这一霎,一只土狗蹿了出来,嗅闻了一番陈朝露的鞋子,又偎在了袁炳成的身下,舔舐着他的脚踝,好像很熟稔的样子。陈朝露胆怯极了,又拘于礼节,只好违心地吞咽着,直到袁炳成撂下了碗筷,声称去方便一下,率着土狗隐入了后院,这才踏实了下来。阒寂中,葛家的儿子相问说:司铎是谁?陈朝露一愣:司铎就是神甫,你干么问这个?对方道:呃,我也是刚想起来,下半天来买灯台的那个瞎子,说他要去天主堂送给司铎,因为司铎喜欢收集古董,说不定他还能赚上一笔。陈朝露骇然地说:但那不仅仅是一件古董,你说过的,你灌过油,你还点着过它?对方点点头,接续道:的确,我灌满了火油,捻子还是新疆长棉搓下的,不过灯台有点漏,可能有沙眼吧。陈朝露款然一笑:难怪你身上那么难闻,你快进去换一件衣裳吧。
过了半晌,待袁炳成回返后,却不见了陈朝露的身影,显然是不辞而去。一阵脚声传来时,袁炳成突然炸了,一个饿虎扑食,双手卡住了葛家儿子的细脖子,掐断了他的喉咙,将其撂在了墙根里的花椒树下。
一辆简易马车狂奔着,穿行在武威城内,吓得墙头屋顶上的黑老鸹惊羽乱飞,叫声瘆人。马车是陈朝露临时雇下的,刚贩完菜,她只好坐在半车菜叶子上头,催喊赶紧,目的地是天主堂花园。从西安城出来,一路西行,陈朝露太了解那个修女的秉性了。这个时辰上,她一定雷打不动地在做晚祷,在望弥撒,司铎也八成陪伴在一旁,机会尚在。陈朝露探问说:几时了?菜贩子答:上半夜吧。陈朝露哀告道:我问的是几点了?答复说:看天色,应该是上半夜吧。陈朝露几乎疯了,揪住自己的头发,咆哮道:天呐,凉州乱了,凉州竟然连时间也没有,求求你,快抄一条近道吧。
星光下,天主堂花园内一派悄寂,安静得就像那几大缸清水,纹丝不动。晚祷结束后,修女和司铎踅出了殿堂,站在廊檐下互道晚安,一个是蹩脚的汉话,另一个则是当地的土语。凯瑟琳钻进了客房,掩上门,灯光打在了窗棂上。司铎咳嗽着,掸净了衣裳和鞋子上的灰土,扶住墙,摸进了自己的房舍。这一时,陈朝露趴在了花窗前,瞭见司铎摸出来一盒洋火,噗的一声,一根微弱的火苗挂在了眼前。陈朝露不打算客气,一口气给吹灭了,告诫道:不要举火,一旦你点着了这一只枝形灯台,火油喷溅出来的话,整个天主堂恐怕将要化为灰烬的。司铎的眼睛快麻掉了,盯望了半天,这才辨识出了对方,款然道:哦,主说,深夜的灯光才是一种爱,一种哲学。陈朝露厌倦了这种引经据典,坦言道:幸亏我及时赶来了,时间站在了我这一边,是这,你下午收集的那个古董,那一座枝形灯台,恐怕有危险,我的预感不太好。司铎的心思被窥破了,辩解说:我承认,有人私下里向我出售一件古董,但我足足等了一下午,他也没来,我的订金打了水漂。陈朝露稍感欣慰,讥诮道:这个也难说,一只灯台对瞎子用处不大,说不定明天你就会遂愿的,你得仔细才是。司铎举起一根白蜡,又擦着了洋火,不悦地说:千万别小瞧了瞎子,眼睛可以灭掉,但他们的心也许还亮着呐。陈朝露一时愧疚,知道冒犯了对方,索性戳穿道:神甫,夜色越深,你身上的滴答声也就越明亮,越清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火苗再次熄灭了,彼此又陷入了一片哑默的黑暗中。
不一时,司铎扶住门框,趔趄着出来了,立在了陈朝露的跟前,眼中储满了泪水。司铎撩开了大白衣,将那一只怀表摸出来,塞给了对方,哽咽道:你应该是主的使者,你拯救了我,没有让我彻底堕落下去,我现在物归原主吧,也请你保守这个秘密,替天主堂留下一个颜面。陈朝露接过了怀表,蔼然道:误会罢了,爱藏古的人,难免会贪心,这只怀表虽说也是一件老东西,但它不属于凉州,也不属于你。司铎局促难安,空洞的眼神游移着,直到一场漫天的大火在城中心一带燎原开来,方才解除了他身上的尴尬。
火焰肆虐着,照亮了半个武威城,仿佛给夜空镶上了一道燃烧的穹顶。
这一霎,四街八坊的人们蜂拥而出,站在天主堂花园的门口,拔长了脖颈子,远眺着王府街。司铎失神道:主啊,福音堂烧了,东边的那家福音堂发了这么大的火灾。陈朝露心知他的眼睛快麻掉了,便纠正说:不,不是一家,那两座毗邻的福音堂谁也无法幸免,一起葬身火海了。司铎当即哭下了,哭得像一介罪人:主啊,我知道这一场惩罚的根源,在这一片凉州的土地上,你的歌声竟无法降落,让我们像世上的孤儿,没有了凭依。悲伤是可以传染的,念及这一天的狼狈与仓皇,陈朝露悲凉地说:凉州就是一盘散沙,走着瞧吧,这里只会越来越荒唐走板,成为一块法外之地的,谁也束缚不了它。司铎犹在忏悔中,叨念说:主啊,我知道这一场惩罚的根源。陈朝露反诘道:哼,根源只在于那两家福音堂不睦,一个给另一个下药,这回一定是瞎子点灯,殃及了自身。在隐约的火光下,陈朝露冷不丁地瞭见,山西会馆的大掌柜袁炳成挤出了人群,像一个幸灾乐祸的看客,慢慢地踱了过来。
司铎也终于认出了对方,蓦地止住了哭腔,扑将上去,一把薅住了袁炳成的领口。司铎切齿地说:你个贼人,你才是幕后的黑手,你在天主堂这里没有得逞,所以盯上了王府街,现在又将福音堂烧掉了。袁炳成无辜极了:神甫,你可别乱嚼舌头,我是来看热闹的,火烧财门开,谁不想沾吉呀?司铎被一阵愤怒攫取了,抢白道:你几次三番地来找我,想霸占天主堂的这一块地皮,打算将山西会馆搬迁过来,我拒绝了你,于是你另有筹谋,今晚夕终于下了毒手。袁炳成推开了对方,苦楚道:真的,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我刚才路过王府街时,瞭见巡警队拿获了那个纵火的瞎子,当场打了个半死。我还听说,这是你们教门里的内讧,夜饭之后,瞎子揣着一座枝形灯台,混在晚祷的人群中,摸进了隔壁的福音堂。那只灯台里灌满了玉门油矿的火油,瞎子被发现后,跟执事打斗了起来,后来执事被烧成了一根焦炭。闻听此话,司铎瘫坐在地,一时间泣不成声。袁炳成却犹不罢休,接续道:据瞎子招供,他携带的那一只老古董,恰恰出自天主堂,出自你的手,这一场教门中的内讧,你算是赢家一个。停顿一番后,又道:呃,已经下半夜了,看样子大火快被扑灭了,在下估计明日一早,巡警队肯定要来敲你们天主堂的门,问个究竟不可。
这个过程中,来自西安城的客人完全被无视了,恍若一粒风中的草芥,无足轻重。孰料,陈朝露恰是被这种轻慢给激怒了,逼视着那一只红鼻子,笃定道:大掌柜,即便我手中没有片纸寸言的证据,但我敢打赌,你跟这一场火灾脱不了干系。袁炳成豁达地说:女公子,在下洗耳恭听。陈朝露有备而来,历数道:其一,你下午时进入了这座花园,也许是替瞎子来踩点的,不巧发现了我和修女这两个访客,你生怕酿出太多的人命,所以才叫停了纵火;但瞎子不这么想,瞎子已经箭在弦上了,你也无法阻止。其二,你在会馆街上下棋,我有求于你,你当即感觉到可以利用我这个外人,拿我当一颗棋子,所以你带我去了沙金巷的寄售所,故意泄露了瞎子买灯,包括神甫大人喜欢藏古的细节,以备我将来做一名证人,替你效力;不承想,千般算计,万种谋划,你还是老虎丢了盹,露出了一些马脚。袁炳成蓦地抱住了双拳,逊然道:女公子,在下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这么揪住不放?务请你当面开示一番。陈朝露毕竟未脱学生气,自负地说:哈哈,你谎称自己久病未愈,打算叶落归根,但你实在不该将那一碗汤药泼在地上,这有悖常理。另一个,在会馆门前沏茶续水的那个伙计,后来摇身一变,做了寄售所的少掌柜,但他衣服上那种煎药熬汤的味道,却是一时难以洗净。当然了,还有那一只狗。袁炳成一愣:狗?陈朝露点头道:那只狗认得你,对你很服帖。
一阵狂笑过去后,袁炳成突然沉静了下来,笃定地说:亏先人的,狗都认得我,偏偏女公子你兜头泼粪,一再构陷于我,让在下颜面无光。呃,实话说给你知道吧,我并不是山西会馆的袁大掌柜,我只是一家小寄售所的葛世权,虽然我的鼻子也烂掉了,烂得像一颗秋柿子那样。陈朝露愕然道:你,你是葛世权?答复说:正是,沙金巷只有一个葛世权,凉州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言毕,这个人萧然而逝,背影上高深莫测,犹如一道难解的谜题,让陈朝露一时不堪。
大概是在福音堂火灾事件的三年半之后,一本由上海岩波书局刊行的《修女西行记》,辗转流入了凉州境内,一时间道路纷传,谣诼四起。著者爱丽丝·陈在《凉州惊魂》一节中自述道:次日,东方既白,余与凯瑟琳、司铎及车夫遁出武威城南门,仓皇如丧家之犬,悲鸣似折翼之鸟,狼亢西行,丢盔卸甲,苟全了性命……是故,光荣和冠冕全归于主,一切赞美亦归于主。
在那一段晦暗难明的日子里,凉州人成团结伙,揣着天大的耻辱,频频叩开了位于原天主堂花园的山西会馆新址,究问缘故,却意外地得知,前任大掌柜袁炳成在奉调回晋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惊马,当场车覆人亡,客死他乡。
在这一节的尾段,业已皈依了天主教的陈朝露如是说:……西途中,回望整个凉州,竟仿佛一块激进而愤慨的炭石,表黑里红,储满了一团机密的火焰。倘若假以时日,未来势必将石破天惊,引全体国人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