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套装全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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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二节

民国九年,也就是灾情式微,歹毒植物逐渐风止草偃之后,凉州境内却又出现了一桩惨烈之事。不过,这桩惨祸并不像闹草那般气焰熏天,横行无碍,而是如一团席卷的地火,秘密潜行,差一点将凉州焚毁殆尽。

这一年雨水恰当,天老爷格外施恩,百姓们遇上了一个难得的丰年。收秋时,城外的田间地头上一派熟黄,人马欢腾,武威城内的行商坐贾也是纷纷磨尖了牙齿,趁势涨价,连针头线脑的也不放过。吊诡的是,坐落在杨府巷一带的七八家老字号的布料庄人满为患,扯布的伙计们顾不上擦汗,剪子也老掉了,撕扯的声音简直像一群大牲口在放屁。很快,店里库存的红绿两种颜色的布匹售罄了,但白布和黑布这样的大路货却码成了山,销路不旺。掌柜们急出了满头的疙瘩,一边抓紧进货,一边拦挡下空手而走的顾客,探问说:好我的姑舅,好我的婶娘,你们这是打算在腊月里唱戏呀,还是准备在正月里嫁女?再者,红配绿,臭狗屁,红配绿,一只鸡,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总该知道吧?顾客们一手指天,一手戳地,笑而忘言,哑默着走掉了,徒留下了一地的谜题。

腊月里的一日晚夕,家住犬门街的小商人杨照应回家了,带着三匹马、一名伙计,另有半皮口袋的银洋。此前,杨照应在兰州城里盘下了一家店面,一直忙于打理生意,无暇省亲,今次返乡,已是两年半之后,自然喜不自禁。薄暗中,杨照应叩了半天的门,方才发现铁将军把守,家中无人。候了一个来时辰,身上快要冻麻时,杨照应便隔着墙头,询问左邻右舍,妻儿们究竟去了哪里。邻舍们答复说,收了秋就走了,坐着呢子车轿走的,听说串亲戚去了。杨照应为长,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均居住在武威城内,距离也不太远,并不难找。令人失望的是杨照应踅摸了大半夜,手也拍肿了,弟弟们的家一概关门落锁,声息全无。当天夜里,主仆二人落脚在了车马店,草草入睡,次日一早,赶在开城放行之时,又一道烟地出了南门,抬头瞭见了天边的雪山,以及青海一带的长云。祁连山北麓的土著以游牧为主,除了盛产上等的皮张外,在冬月里制作的新鲜酥油,一向在兰州城驰名。杨照应几经辗转,跑遍了山脚下的冬窝子,订购了一批酥油,并商定了交货的时间与地点。待返回武威城时,古历的新年已经过了四天,街道上遍地碎红,炮仗声不断。

拐入了犬门街,杨照应瞭见家门大张,家中的老仆提着一只羊皮方灯,正在迎来送往。杨照应的脚步慢了下来,心知有异,便仄身在了一个角落里,探头观望。虽然漂泊在外,离家经年,但杨照应凭着记忆,认定眼前的这些人面孔很生,既非街坊邻居,也不是杨门里的远房。那一霎,杨照应或许还心存善念,皇上都有穷亲戚呐,况且是一般人家,也说不定,这些人是妻子结交的伴当,平时嗑瓜子说是非,解个心慌罢了,目下又在过年当中,门槛是开放的。而杨潘氏天性外露,向来咋咋呼呼的,属于人来疯。半晌后,杨照应突然慌了,扶住了旁边的墙,稳住了自己。视野中,那些进出杨家的人,一个个表情诡谲,面目深奥,要么捧着香烟纸火,要么攥着一根根硕大的念珠,打躬作揖,煞是神秘。杨照应的内里登时燎起了一场火灾,但商人的老练和狡黠,又让他稳静了下来。杨照应喊来伙计,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见他引开了门前的老仆,忙抓起一把墙灰,抹在了鼻脸上,又放下帽翅子,竖起羊毛衣领,簌簌簌跑进了家门。

在这个清寒的夜里,杨家的庭院中跪满了人,既有鲜衣亮靴的士绅,也不乏鸠首枯面的穷骨头。堂屋的廊檐下灯火如昼,赫然摆放着一桌供品,一炉轻烟缭绕不止,伴随着四下里的诵经声和牙齿打架的声音。杨照应也跪下了,膝行几步,埋在了人堆中,扪心观察。不一时,家中的老仆返身回来,上紧了门杠,当众呱喊说:有请四大护法,清扫邪祟,祛除晦气,替大家降吉了。杨照应愕然地瞭见,站在灯光下的所谓四大护法,三个是自己的亲弟弟,另一个竟是儿子,唇红齿白,峨冠博带,脊背上绑扎着戏子们的背靠,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罡风吹袭,头顶上的瓦叶子呜呜作响,仿佛一只只销魂的响器。仪式开始了,护法们分散开来,一边往空中抛撒,一边念念有词:降甘霖,下雨露,金兰同盟在点录。夜空被寒风擦白了,犹如一阵阵的碎雪,落在了前心后脊。杨照应蹙住鼻子,仔细一嗅,知道这是今年的新麦粉,并不是陈粮,更不是雪花。杨照应跪伏着,瞥见儿子堂皇而至,点录到了自己身畔的一位老叟,喝问名姓与住址。老叟颤栗着,一把搂住了儿子的腿,泪下如雨:护法,老朽乃火神庙后街的郑宅。话未言毕,一口痰突地卡在了他的嗓眼上,再也没了下文。杨照应灵机一动,趁势抱住了老叟,嚷喊道:爹,爹你快躺在我的怀里,我替你捶一捶呀。岂料,身为护法的儿子却不耐烦了,叱令杨照应抬起了头,将一把麦粉款款撒将下来,敷在了父亲的颊脸上,又叨念说:施法雨,洒恩情,金兰同盟是兄弟。这一霎,杨照应凄楚地张看着儿子,高了,瘦了,两年多不见,如今出脱成了一介标致的少年人。儿子跋扈着,气焰熏天,并未认清脚下的这个人。眼泪淌了下来,杨照应按着前头的规矩,抱住了儿子的大腿,开始还礼,磕下了一地的头。在内里深处,杨照应却切齿地说:贼疙瘩,这一回你着实犯上作乱了,老子屈辱大了,老子先忍一忍吧,看看你们如何把这一折子阴阳戏唱完。

点录的程序完毕后,老仆复又站在了廊檐下,清了清声嗓,尖喊说:天朗朗,地灵灵,恭请仙姑来说情。在一阵阵麦粉的漾荡中,四大护法分列两厢,从堂屋内抬出来一只漆金的圈椅,好像腾云驾雾似的,安顿在了供桌旁。圈椅上高坐的那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潘氏。杨照应盯看着妻子,一时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忙掐住了大腿上的一坨肉,感觉就像是棉花。杨潘氏的爹老子是一介货郎担子,走街串巷,生性油滑,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口舌上自然不肯吃亏。嫁入犬门街之后,杨潘氏除了嘴碎,也还算恪守妇道,但像目下这样一朝成仙,装神弄鬼,却也是一桩稀罕事。杨潘氏穿了一件红罩衣,下身是绿色的灯笼裤,头上箍着一块蓝包巾,描眉画眼,鼻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嘴唇血红,好像刚刚啃完了一个死娃娃。坐定后,杨潘氏目光一扫,巡看了一番庭院中下跪的人,突然摇响了手中的法铃,厉声道:乾坤大,天地小,金兰法王来做主。闻听此话,周遭的人们纷纷动作开来,脱衣掀帽,摘靴解袄,露出了里头的衣裳。一眨眼的工夫,不论是男将妇人,还是成人稚童,几乎是清一色的上红下绿,仿佛从同一只染缸里捞出来似的。四大护法来去逡巡着,眼神像锥子。杨照应知道个人落了单,十分扎眼,赶紧拥住了旁边的老叟,竟发现自己也感染上了寒战,心里潮起了一股酸楚的汁液。法铃再次响起了,杨潘氏款然道:呃,诸位办道员,本仙姑作为金兰法王派驻在武威城里的中心坛主之一,今晚夕召集大家碰面,实是为传谕他老人家的法旨来的。前不久,我才离开了法王,带着四大护法从天梯山回来,这件事已经火烧眉毛了,不能再拖了。杨潘氏踱出了廊檐,背着手,穿行在人堆中,俨然是一副天台大人的样子,又接续道:是这,再过些时候,也就是古历的正月十六,适逢法王的寿辰,这着实是一个天神降赐的大日子。诸位知道,法王一向爱惜子民,不肯劳碌信众,加之他老人家又是天语纶音,从不透露这个秘密,我也是从天梯山一个高级主持的嘴里意外获知的。瞭见妻子蹒跚了过来,杨照应身上的寒战越发剧烈了,匍匐在地,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来。杨潘氏道:兄弟姊妹们,法王的礼让与谦和,说明了他老人家的慈祥,但我们却不能瞌睡装死,寸心不表。本仙姑乃同盟的分坛坛主,我意已决,打算提前三天上山。我另外还雇了一支工匠队、一组响器班子、几个鸿宾楼的红案子厨师,将来在天梯山下扎彩门,设寿坛,大宴宾客。诸位,为了让法王悦纳,这么些年来,我杨家已经陆续割田卖地,打掉了弟弟们的几个铺面,我男将在兰州城里赚下的银两,也全都供养给了法王,但身为女流之辈,毕竟独木难支,一碗水解不了众人冒烟的嗓子。俗话说,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既然法王是咱们的天,是咱们的地,也是大家再世的父母,今生的凭靠,本仙姑这回头一个认捐,我今早上已经卖掉了这一座宅院,现在轮到你们了。话说至此,杨潘氏陡然变色,尖声道:哎哟,各位办道员,你们每个人的手下没有三四十号信众,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吧,千万不敢小气,别认捐那些老鼠尾巴和虱子皮,趁着丰年,要捐就捐一些真金白银。这些劝募的辞藻,分明像一支支喷溅的火炬,立时引燃了在场的每个人,有的哭笑,有的叩头,呼喊着法王的名号,乱作一团。四大护法带着册簿和笔墨,一边询问认捐的数目,一边催令对方签字画押,以此为据。

本来,杨照应的心中还坐落着这一院宅子,不破,不旧,好歹也能遮风避雨,甜饭淡菜,给妻儿们一个起码的交代。目下,这一座宅院突然间垮塌了,摧梁拔柱,烟尘四起,犹如一片荒凉的废墟。杨照应恍惚地瞭见,一些城狐社鼠,一些红男绿女,纷纷游走其间,鬼魅森森,自己好像置身于阴曹地府一般,一阵子发寒,一阵子烧烫,竟也难以把持。这一刻,杨照应连死的心也有了,本想一跃而起,雷霆大怒,扑上去撕烂那个婆娘的嘴,但多年的买卖生涯,又让他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弄了几遍,知道还不能意气用事。恰巧,旁边的老叟喊着解手,杨照应二话不讲,将其背在身上,趁乱踅出了大门,跟伙计会合了。主仆二人殷勤备至,一路呵护,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火神庙后街的郑宅,将老叟送回了家。杨照应返身上马时,一脚踩空,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三日后,杨照应方从昏迷中醒转了过来,得知自己患上了严重的寒热症,高烧不退,昼夜乱语。伙计又相告说,幸亏郑家伯父菩萨心肠,收留了他们,又拖着羸弱的身子骨,抓药煎汤,求神问卦,否则的话,一切都难以逆料。厢房里日光雪亮,土炕不冷也不烫,瞭见老人家拎着一只包袱进来时,杨照应一骨碌滚下了炕,趴在地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早已是泪水扑面,哽咽难语。杨照应不肯起身,硬是将主人请上了炕,坐在上首,自己则偎在了老叟的膝下,态度谦恭。老叟蔼然道:哎哟,千万别称呼我伯父,老朽生受不起,你两人既然是郑家的客人,等于是投到了金兰同盟的门下,做了法王的弟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呐。擦完了喜悦的泪水,主人又释解道:在教内,众生一概平等,不分出身,也不论背景,统统以兄弟姊妹相称,老朽痴长了几岁,如今就贸然地喊你们一声贤弟,让我们一道联手,听命于法王,供养这一世里最大的福田吧。言毕,老叟解开了包袱皮,拎出来两套衣裳,上红下绿,催喊客人们赶紧换上,否则就入不了神主堂。又道:二位贤弟,你们现在来补缺,真是天神对愚兄的惜疼呀,那两个贼娃子失踪后,我负责的分坛内一直空缺了两个名额,没少受仙姑娘娘的责骂,还险些被除了籍,罢了我的办道员一职。哦,今个天我终于踏实了,代替法王收服了你们,再过几天,咱们跟着仙姑一起上天梯山,去给法王过寿吧。毕竟是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照应心知这些话大有埋伏,只随意地将那一件红罩衣披在了身上,沉声道:仁兄,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们可不想秃子借了你月亮的光,这金兰同盟,这仙姑娘娘,这一身宽袍大氅的穿戴,究竟所为何来,你得仔细说出一个根苗吧?

原来,七年前,位于天梯山下的土观寺第六代住持脱缁后,僧侣们便跑光了。荒凉了数载,香火复燃,钟磬再起,一时间名播遐迩,从祁连山北麓响彻到了凉州全境。京兆人刘恪,原本是武威城外满族大营里的一名标统,上马舞军刀,下马抄经书,可谓是文武兼备。辛亥年之后,满营解散了,军阀马廷勷一族占据了那一座城池。值此危局,刘恪并不像其他的官兵那样,贱卖财产,携金带银,踏上归乡的路。刘恪立在城头上望气,瞭见南方一带生龙活虎,烟云紧锁,端是一块再生之地,于是潜行而去,化入了那一片榛莽之中。如此蛰伏了几年,待重新出山后,刘恪俨然已是金兰同盟的盟主,人称法王,座下的弟子亦不过一二十名,谨慎度日。在草芽阶段,附近庄子里的人们对土观寺的香火深表怀疑,佛不是佛,道不是道,叩拜和供养的对象,竟然是一介胡子拉碴、满嘴异乡口音的肉身凡胎,不由得厌倦日深。究其实,金兰同盟的突然坐大,以至于燎原遍地,无孔不入,得益于两个头面人物。那一年开春,永昌县令沈半坡按照惯例,赶着春牛,率着一帮子耆老和乡绅,前往天梯山中朝佛,祈求雨水和丰年。蹊跷的是,沈半坡临时变了卦,命人拆除了大佛脚下的香案,撤走了供品,转投到了土观寺。众目睽睽之下,沈半坡伏身在地,纳头便拜,又破天荒地宰杀了那一头春牛,当场祭献给了法王。沈半坡的这一番行止,显然起到了典范的作用,同行的伴当们纷纷效仿,抛下了自尊,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皈依了法王。此后,永昌境内果然是雨水连绵,丰年不断,让一些异样的声音逐渐化为了乌有,家家设坛,户户称臣。武威城西的教场一带,坐落着一座百年老寺,名曰灵招寺。时任方丈释蒙怀乃本地松树镇人氏,早年间游方天下,去过五台山和峨眉山,一向法度森严,治寺有方,香火堪比护国寺之一的海藏寺。三年前的佛诞日,照例要举办一场浴佛大典,当人们拿着柳枝,蘸上净水,拥入大雄宝殿时,讶异地发现,法台上的那一尊镇寺之宝象牙佛不见了,一个身披明黄色袈裟的粗糙汉子趺坐在那里,五官僵冷,正在把玩一串佛珠。更为揪心的一幕出现了,释蒙怀身穿一件普通袈裟,跪在法台下磕头,又弓下腰身,将半碗净水洒在了对方的脊背上,而后垂手站在了一旁,乖顺得像一只绵羊。就在香客们进退失据的那一霎,释蒙怀开腔道:列位,本是一家人,关门好说话,老朽遁入沙门也已经有三十六载了,只可惜我有眼无珠,此前一直拜错了神,烧错了香,空欢喜了一场。喏,这一位法王其实才是人间的佛陀,是我们的灯,也是大家今生今世最大的福田。这句话充斥着法力,一下子解除了香客们心中的羁绊,那一日供上的净水,比往年要多出来整整三大缸,脚下像发了洪水似的。灵招寺的突然改宗,引起了凉州沙门的极大不安,以海藏寺住持光尘为首的一批高僧大德,打上门去,非要究问出一个底细不可。岂想,一连辩了几天的经,释蒙怀的牙齿很硬,坚不松口,甚至还引用了《华严悲智偈》中的说法,款然道:佛法原不为庸众说也,我这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光尘诸人悻悻而退,只好使出了强硬的手段,派人封锁住了灵招寺,断水,断粮,断香火,企图困死对方。这么着,释蒙怀也来了一记釜底抽薪,率着全部的弟子和信众,投进了天梯山里,让灵招寺野草横生,狐狼穿梭,彻底撂了荒。在那些年月,凉州人道路纷传,沈半坡和释蒙怀这两个老贼一定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至于具体的把柄是什么,迄今也没有一个结论。与此相反,在声誉日隆的金兰同盟内部,沈释二人被委以重任,成了法王的掌玺大弟子,显赫一时。

金兰同盟内设有公共坛主、中心坛主、办道员、分股主持、中道总主持和点传师等职位。刘恪作为法王,高居顶端,不仅总绾教内外的一切事务,一言九鼎,还接受全体信众的膜拜与供养。人间之佛陀、凉州之明灯、百姓之依恃,随着这些无上冠冕的袭来,刘恪逐渐地被拥戴成了一个传说中的圣人,金兰同盟的影响力也渗透进了凉州全境,甚至波及了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每逢大节小庆,朝觐的人们充塞于途,天梯山一带人欢马嘶,倘若想在土观寺附近扎一座帐篷,简直比登天还难。在这样的日子里,金兰同盟突然间阔了,大到金银、麝香、藏红花、车马、佛像、丝绸和洋布,小到梁木、檩条、砖瓦、粮食与羊只,认捐的账簿往往能积攒到一尺多厚。平素里,金兰同盟是以分坛的形式活动的,武威城内总计有九座分坛,暗中较劲,彼此倾轧,以期博取法王的欢心。令人欣慰的是,仙姑杨潘氏作为犬门街的这一支坛主,巾帼不让须眉,一直孜孜矻矻地办教,在金兰同盟中可谓是一枝独秀。一提及仙姑,老叟赶紧抱拳,朝着虚空中频频作揖,鼻脸上写满了恭敬的表情。

听罢了主人的绍介,杨照应探问说:仁兄,我们身上的这两件衣裳,原本是留给谁的,你方才说空缺了两个名额,恰巧由我们补上了?老叟喟叹道:唉,那两个贼正是我的儿子们,因为办道的事,父子反目,亲人结成了仇家,半年前他们就失踪了,留下口信说,兄弟俩一趟子去闯荡兰州城了。话锋一转,又厉声道:不过,在金兰同盟里,每个人都应当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唯有法王才是我们的柱梁,也是我们在这一幕光阴中的恩主。杨照应反诘道:倘若两位小掌柜从兰州城里回来,又不肯入教,仁兄又该如何处置?老叟蓦地变色,以掌作刀,在虚空中劈将下来,寒光一闪,给出了确凿的答复。又说:在这方面,仙姑实在是凉州的典范人物,更是金兰同盟的前进分子,她不但将叔伯和儿子归化了,甚至把自己也捐了出去,所以她享有了四大护法,将来升任点传师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杨照应含着一腔苦涩,慢慢地穿上了红绿参半的衣裳,黯然道:的确,仙姑的头顶上风水卓然,肩膀上有神,眼睛里带喜,将来的前程自然不必多言。见客人们归顺了,老叟十分快慰,悄语道:仙姑已经被收了,被法王收了,这是本坛的大喜事呀。杨照应问说:收了,怎么收了?老叟道:收成了妃子,仙姑如今是金兰同盟的娘娘之一,秘不外传的。再问时,老叟忽然抽了自己一耳光,钳口噤声了。此后的数日,主仆二人坐在郑家的神主堂内,昏暝度日,略去不表。

到了那一日,也就是犬门街的信众们开赴天梯山祝寿的前一天,凉州落下了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罡风席卷中,杨照应敲开了家门,瞭见儿子尖声一叫,扑进了自己的怀里。杨照应顾不上惜疼他,掏出来一把六合糖,儿子便蹲在廊檐下去吮了。杨潘氏闻声出了门,待认清是丈夫回来后,一时惊恐,手里的半块玉米发糕掉在了地上,责骂道:你个鬼,你咋回来了么?杨潘氏的身后又多出了三个人,护法兼弟弟们,目光齐刷刷地瞥望了过来,充满了戒备。杨照应取下门廊上的一把抽子,掸净了肩膀上的雪,摘下帽子,又除下了臃肿的皮袄,堂皇地走进了屋子里。杨潘氏简直惊掉了,这上红下绿的一身装扮,岂不是表明了身份,夫君恰巧是同道中人嘛。杨照应一边烤火,一边诡笑,瞭见妻子蹒跚了过来,开腔道:他爹,原来你也在兰州城里办道呀,你干么不早说,我的心一直悬着呐。杨照应抱拳,朝着虚空里一揖:法王在上,你我虽有夫妻的名分,但根本上却是金兰同盟的臣民,你如今贵为仙姑,又带着弟弟们和儿子站在了正途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呐。这番话,一下子解除了杨潘氏心上的胄甲,活泛开来,拾起了地上的玉米发糕,塞在了嘴里。杨照应款笑说:明日一早,我们全家就要去天梯山礼拜法王了,这么冷的天气,干脆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吧。杨潘氏挣长了脖颈子,诘问道:吃团圆饭,拿啥吃?家里连半碗干面,连一根葱也没有了,这个年我们是饿着肚子过来的。的确,这个家已经不复从前了,穷寒,凋敝,死气沉沉,墙壁上挂满了尘索和蜘蛛网。杨照应咧笑道:快去开门吧,听声音应该是伙计回来了,我在醉仙楼订了一只暖锅子,我已经闻见羊肉的香味了。院门打开后,伙计果然端着一只沸腾的黄铜锅子,款款地支在了炕桌上,掀开了盖子。儿子早就忍不住了,攥住一片肥肉,吞进了肚子里。这一时,杨照应呵斥道:统统滚下去,去把道内的红绿衣裳换上,把鼻脸擦洗干净了再吃饭,不能坏了规矩。

四下里阒寂时,杨照应突然一拍脑门,讶异道:哎呀,你看我这个死脑筋,差一点忘了大事,今个天是部落里的人来交货的日子,我本该在南门外接酥油的。伙计不作他想,安顿下了掌柜的,让杨照应一家子团聚,自己则掉头而走。杨照应跳下了炕,赤脚追到了廊檐下,一把攀住了伙计的胳膊,嘟囔了半天,眼泪率先淌了下来。末了,杨照应方说:娃子,你千万记住,人的心其实比酥油还软,不到万不得已的话,实在是硬不起来呀。伙计狐疑不堪,又听掌柜的吩咐说:酥油怕晒,但是我不怕,等将来的一天,你单另带我去一个向阳的地方吧。言毕,杨照应闪身入内,迅速将门扇掩上了。

这一桩灭门惨案是次日被发现的。

伙计没接获酥油,空手而归,发现犬门街的那一张土炕上横尸六具,浑身发紫,早已冰凉透顶了。报官后,武威县警察局立即派出了一支巡警,进入现场勘察,并很快在羊肉锅子内检出了剧毒马钱子,另有少量的砒霜。彼时,正值上元节之际,花灯满市,彩门高悬,加之主办该案的警佐亦是金兰同盟的一名前进分子,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伙计悲愤不已,在郊外的化人场,将其他五具尸骸炼成了灰,趁黑抛撒在了菜田中,一风吹净。伙计惦念着主人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忆想起了他的临终嘱托,于是在一块向阳的坡顶,落葬了杨照应的尸身,挥泪下山。

但是,这一切尚未了结。活在这一幕光阴中,求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怒。谁也未曾料到,这伙计竟是一名忠义之徒,蛰伏了大半年以后,混入了金兰同盟,又凭着一身的伶俐与乖巧,在土观寺内担任了办道员的角色。在一次法会上,伙计谋刺了刘恪,致其血溅当场,一命归西。干完了这些,伙计并没有逃亡,被疯狂的信众们擒获后,当天便喂了铡刀,尸首块子被丢进了深涧与林莽之中。

不过,就在金兰同盟树倒猢狲散的关节上,刘恪的胞弟刘弘闻讯而至,披上了所谓的佛衣,充任了新一届的法王。比起前任来讲,刘弘更是生性狡黠,手段百出,将这一门邪恶的教义光大到了鼎盛的阶段。据《武威地区志》记载,“……京兆人刘弘客居天梯山,以妖术惑众,欺世诬民,受骗者千余人”,堪可证明。

金兰同盟的彻底覆灭则是在解放后,1953年5月,凉州全境基本上根除了反动会道门组织,从此阴霾涤净,一派天清气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