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十八拍(套装全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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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拍

胡笳四节

列位,总因笔墨徜徉,首先叙述一桩凉州票决之事。

这一日,叙毕了上述的古今,朱绣作结道:是呀,自古而来,变乱有根系,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大多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此乃万古不磨的真理。朱绣合上了扇子,觉得声嗓中发了一场火灾,口干舌燥,恍惚难持。墙壁上分别张挂了两块竖匾,漆底白字,径尺有余。左首谓:各照衣冠;右侧称:莫谈军事。朱绣又接续说:唉,在下翻遍了这人世间的典籍,妄言的多,痴心的多,但唯有这一句话,可谓是一针见血之辞。

门开了,伙计提着鹤嘴壶,刚注满了一只茶碗,冷不防挨了一记抽脖子,疼得他捂住了后颈子。沈光宅收住了手掌,叱骂道:你个贼日下的,你最好长个眼睛,茶早就败掉了,无滋无味的,让老子咋下嘴么?这种口气夹枪带棒的,分明长满了荆棘,朱绣咳嗽了一下,涵养占了上风,倒也不打算反诘。俗话说,麻雀也有三两的脾气呐,况且是一介少年人。伙计嘟囔着,粗手陋脚了起来,一只瓷盘子滑下了桌角,啪的一下炸碎了,地上铺满了一层尖叫。这么着,彭澹然忽地惊醒了,王曰信吓得跳将起来,揩着嘴角上的口水,秦望澜则摸出了一块白手巾,拭着额头上的虚汗,探问道:总教大人,你的古今喧完了吧?朱绣荒凉地说:呃,我也就那么几套古今,不外是闹草、金兰同盟、修女和怀表,尽是一些车轱辘话,难怪你们几位刚才在打瞌睡,一个个像卧佛似的。彭澹然附和道:说得也是,别看这外头的武威城挤挤挨挨、人多嘴杂、红尘万丈的,其实人活一世,无非就是生死二字,另一个则是名利道场,除此无他。说着话,彭澹然将手中的半碗残茶泼在了地上,又追了一口痰。这让朱绣觉得,自己先时的那些絮叨与辞藻,不过是夏夜里的一只黑老鸹在陈情,在表白,简直惊不起什么波澜,枉费了一腔子的热肝辣肠。

大概从民国十六年始,武威城内忽然崛起了许多茶肆,沿街挂巷的,成了一道特色的风景。凉州人认为,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痛,又说,宁可一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原先在家门里头喝的罐罐茶,如今走上了台面,风尚一时。这一届的六郡老实则五人,两年前,作为主心骨的冯克诚下世后,那个位子便一直空悬着,既没有补缺,甚至也无人提出一个备选的名单。郡老们相互盯看着,好像彼此的目光之间,停着一支猎猎燃烧的烛火,但是谁先开口,谁就会吹灭这一盏心灯似的。茶肆兴起后,郡老们结束了先前散兵游勇的状态,纷纷走出了家门,三天一见面,五天一聚首,大多选择在了文香府。文香府的老掌柜葛望义喜从天降,心知这五位郡老的大驾光临,替自己开了财门,做了吆喝,于是专门辟出了一个干净的包间,由着他们讲古论今,挥霍时日。凉州人碰了面,一般都喜欢喧个慌,一喧再喧,心中的乏力与苦闷便解除了,然后各自上路去讨生活。喧慌的内容上天入地,包罗万象,既有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亦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当然也落不下眼前这一幕光阴中的颠沛与跌仆,甚至于家长里短、针头线脑什么的。渐渐的,这种喧慌的秉性便成了一种“讲古今”,随便拽出来一名驼夫或脚户,他的肚子里一定装满了辞藻和唱本,直到将唾沫渣子说干,还不见休止。各整衣冠,莫谈军事。葛望义知道,这两块漆底白字的牌匾,对郡老们基本上无效,形同摆设。这一个夏天快要过去了,郡老们颠三倒四的,天天在述说一些陈旧的古今,大家的耳朵里几乎长出了茧子,脏腑中生出了霉胎。除了当日坐庄主讲的人飞沫四溅外,剩下的几位昏昏欲睡,口水横流,却又不甘罢席,好像唯恐错失了一个重大的时刻。葛望义偶尔进来一趟,不输礼节,笑得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朵根子下。凭着生意人的敏锐,以及这几个月里陆续耳食而来的一些细节,葛望义忖度,这个在凉州境内克尽厥职的高尚团体,这五位节操可风、负有时誉的郡老,一定在静候某个人,一个堪称修竹傲立的大人物。这么一念想,葛望义便万般谨慎,须臾不敢怠慢,生怕捅了这一座马蜂窝,惹恼了列位神仙。

果然,闻听了瓷盘子惊叫的声音,葛望义丢下外面的客人,钻出柜台,闪进了包间内。在掌柜的眼中,这岂止是五位众所推服的郡老呀,他们更是文香府的一班财神,平素里,八抬大轿也请不来的。葛望义赶紧抱拳,逐个虚上一礼,忙着致歉。朱绣絮叨了这么久,真气耗尽,嚼吃着几根茶叶,虚无地拉开了门扇,黯然道:今日别过吧,改天再议。这个关节上,伙计又格外添了一把柴,浇了一遍火油,一只茶碗啪地摔碎了,仿佛一记凶兆。葛望义实在气不过,反手一个耳光,打在了伙计的鼻脸上,叱骂道:狼日的,快卷铺盖滚吧,这里没你吃饭的家当了。意外的是,伙计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抹布,踩在脚下,阴笑说:也好,小爷早就不想伺候人了,你结算了我这几个月的工钱,我马上滚蛋。葛望义一下子钉住了,瞠目道:你个贼疙瘩,你真不想干了,文香府可没亏待过你呀!伙计答复说:哼,在文香府干上一辈子,我顶多也就是一个下人,今个天是权爱棠府上的少东主留须的日子,我只想去沾沾吉,以后像他那样出人头地,做一个人上人。葛望义犹在错愕中,一方面震惊于下人的无礼,另一方面被当众批颊,台面难下,遂哀恳说:阿骨里,你再斟酌一下,外头的日子难过,这里好歹有一碗可口的饭食吧。伙计站在窗口下,俯身外探,唏嘘说:哎哟,看天色,恐怕留须的典礼快要结束了,我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沾吉,革除了这浑身上下的晦气。

不待伙计出门,沈光宅一把捉住了这个少年人的腕子,拉拽了回来,惊问道:阿骨里,你方才说的可是权爱棠府上,是少东主在举办留须仪式么?伙计答:哼,不是少东主是谁,谁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呀?活动着手腕,又说:昨晚夕,少东主从城外的承平堡回来了,让府上的管家知会了一声待诏,打算今日午时去那一家理发铺子留须,还交代说务必要保密,我也是偶然获知的,待诏的嘴本来就是一只破喇叭嘛。彭澹然立时肃穆了下来,合十道:上佛护佑,少东主终于出关了,他的这一番供养,堪称凉州百姓的极大典范,策励子孙,令人企羡。身为武威城外五门十八姓的总乡约,王曰信的快慰也是溢于言表,却一再地愧疚道:少东主孝行天下,这三年的守丧着实吃了不少的苦头,如今这么冷清地回来了,我等锣鼓不敲,弦索不响,实在是不该呀。秦望澜款然一笑,宽释道:诸位,别再枉费口舌了,常言道持志如心痛,大家在文香府里耗了一整个夏天了,不就是单等着这一天,等着承平堡的大门开启,少东主结束了三年的守孝期,重归这一座城池嘛。听罢此言,郡老们的声嗓中涌过了一阵阵激奋,各揣暗喜,却又不轻易言表。

趁着这个工夫,伙计一道烟地溜走了,打算去开辟个人的另一条生路。葛望义拔脚追撵了上去,准备劝住他,竟然被朱绣一胳膊拦挡在了门口。朱绣的目光逡巡了一大圈,见群情焰焰,便知道在场的伴当们早已暗中联通,自己倒不如就坡下驴,以待将来。这么着,朱绣展颜一笑,对葛望义相告说:

“快去,烦请准备一套生活,大人们马上就要票决了。”

“这个简单,总教稍候。”答复道。

转瞬,几套崭新的笔墨搁在了桌案上,包括一摞子木质的空白名签。在凉州土话里,生活即笔墨,笔墨亦称生活。郡老们依次擦净了手,拢在了桌案旁,目光纷纷环视着,知道这是一个重大的时刻,不由得扪心静气,场面肃然。

朱绣俯下身子,将毛笔逐一膏上了墨汁,连同名签牌子分发完毕后,只留下了自己的那一套。王曰信趴在了墙角的桌子上,背对众人。沈光宅踱到了临街的窗口,用袖子擦掉了一层浮灰,将那一张名签款款地摆放端正,气息匀称。秦望澜则用指尖蘸了一点茶汤,在桌面上一指一画,先行练起了笔。作为凉州境内著名的大居士,彭澹然双目微合,叨念着佛号,一阵阵激动的颤栗涌集而过,连身上的罩衣也在抖索不停。文香府的掌柜乃一介白身,自然无权参与,但他深谙河西一带所谓票决的全套程序。葛望义出去了一趟,折返回来后,在包间的上风水迅速摆设了一桌清供。一块大红的缎子被面铺底,正中央立着一尊佛像,左首是一碗净水,右侧却是一盏花瓶,斜插着一枝素白的鲜花,显然是从后院的花园中临时摘来的。葛望义又取来了一只拳石大小的香炉,点了三根线香,气氛氤氲,缭绕不止。

不一时,郡老们各自填写完了手中的名签,陆续拢将过来,立在了佛像面前。朱绣是最后一位动笔的,当着伴当们的面,吃力地写下了一颗墨字:顾。事实上,这颗字枯涩乏力,溜肩塌背,根本衬不上朱绣个人所荷担的乡学总教的显赫身份。汗水敷在了颊脸上,朱绣捉住羊毫,打算去膏墨时,却见周围的郡老们纷纷出手,将各自的名签亮在了桌案上,一字并排。沈光宅忽地笑了,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和一口死痰。王曰信捶打着心口,嘻然道:呵呵,一个意思,一个意思么,总教就不必再写了,有这个姓氏就够了。彭澹然依旧改不了他个人的习性,双膝一软,款款地跪在了佛像下,伏在地上,激颤不止。见此情状,秦望澜或许有一点愠怒,拍了几下巴掌,吆喊说:悄静,票决结束了,诸位心同此意,毫无异议,终于递补上了最后一员名额,全美了咱们这么些年的念想。是这,今个天略微晚了,当然也不能行事仓促,枉顾了斯文,干脆择上一个黄道吉日,大家一趟子前往权爱棠大人的府上,当面说与少东主,共同下了这一封报喜的红帖吧。

众人依次称好,觉得这是一个无可疵议的论断。

朱绣的胃里一阵子痉挛,仿佛有一只铁拳扼住了自己,先时蘸起的那一滴墨汁掉下来,溅在了前襟上。朱绣搁下了墨笔,苦笑道:的确,不用我写了,天下皆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必细提,你们已经替我说了出来,我当然附议。文香府的掌柜突然发觉朱绣的脸色蜡黄,身子摇曳,忙搭手过来,打算帮扶他一把,却被后者断然拒绝了。朱绣示意对方,赶紧送客,时辰不早了,下半天差不多快要结束了。葛望义依言照办,临出门之前,瞭见那一块大红色的缎面上,一张张墨迹未干的名签,填写着一个相同的名字:

顾山农

半晌后,葛望义送完客,端着一碗热开水进了门,催喊朱绣赶紧喝下去。窗外,整个凉州的天空夯实无比,夕光打在了上头,犹如一堵寺院里的山墙,壁立眼前,一派殷红。见朱绣立在窗下,身形萧索,纹丝未动,葛望义忐忑地问说:

“大人,你病下了么?”

这一时,朱绣竟然噙着一捧泪水,哽咽地相告说:“唉,病下的是别人,但吃药的却是我,你尽管放宽心吧。”

不巧,一只黑老鸹斜掠而来,落在了窗台上,令人抽心一疼,深觉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