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洪水、蛟龙崇拜及长江水神信仰
洪水、泥石流又被称为“发蛟”“出蛟”。一位美国学者给“蛟”的定义及功能概括,主要根据唐代南方的传说,言其是类似鳄鱼的爬行动物,神秘而变化多端:“蛟通常被视为一种龙,但有时它又会幻化成人形,有时又变成鱼的模样。它的各种变形是可以互通的……实则‘龙’的含义更为广泛;kraken一词比较适合,它指的是一种威力无比的海中怪兽……而且,dragon在我看来是一个总称,它不仅包括蛟,也涵盖了其他多种水中的怪兽,比如‘螭’……dragon一词囊括了所有水中的怪兽,而在远东地区,这些水中怪兽都被看作龙的化身。”“在南方的传说中,蛟是可怕的动物,它就像在丛林中端好架势的蛮人一样,时刻准备着扰乱由真正的龙所建立的文明秩序,而龙正是中国帝王的精神象征。在汉人眼中,它象征了水的破坏性与毁灭性,而龙则代表着水造福于人的一面。”[18]相比之下,明清中原、北方民间信仰中的蛟,则是蓄意制造水灾、兴风作浪的恶兽。蛟意象扭结着水灾—治水母题,也构成了生蛟、寻蛟、除蛟直至异鸟辟蛟等连环系列。
首先,“出蛟”本为水灾之果,被“逆推因”为水灾的祸起之由。在古代生态系统中,有陆地动物与水族动物之分,后者给人的神秘感大于前者,一个最大区别是后者因多数情况下隐没于水中,“距离产生美感”,给人的印象更神秘,更令人生恐怖之感,也更能引发丰富的异空间想象。因此,水怪往往在蛟龙崇拜流脉上生出一个巨大旁支。而蛟龙崇拜及水怪系列主要可划分为长江水系、淮河水系与黄河水系,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时空感。乐钧对水怪有生动形象的描绘:
乾隆癸卯(1783)二月,金溪北鄙祟岭崩,蛟也。大雨雹,风霆怒甚,山下村几墟、民几鱼,其暴如此。
郡中故多蛟。某年小山出九蛟,得九穴,然不为暴。某年夏雨甚,邻里陈坊桥涨及于梁。有田父荷锄过桥上,见两巨蛇黄色,队行水中。随以锄击之,毙其一,致之桥上。闻者皆来观。已见上流有浮滓如席,去梁数丈,盘旋不前。—浮滓者,相传蛟属行水中,用以自覆者也。—于是观者皆走避,浮滓乃奔下,势若山裂,浪沸起,高丈许;梁不尽塌,涨亦顿落,而人无损者。若此皆不为民暴者也。[19]
蛟兴灾报仇,被人格化地描写成有情感、有智谋,苦心孤诣地伺机行事。说明对蛟的行为有细致观察,持续重视描述那些妖蛟活动规律、形状:1.用对洪水前后有关征兆的具体描述,有说服力地解释蛟兴洪水的推因(实际上蛟的活动是水灾构成的“果”)。2.人格化地描述水灾祸首—蛟,“相传”强调了“谈蛟色变”的舆情,蛟这类水兽在水中“浮滓”之下,说明其具有灵性,会有意识地使用遮蔽物来进行隐藏,伺机要兴风作浪;甚至蛟还有善恶、“为民暴”“不为民暴”之分,滔天之水是否伤人,就在其一念之中。3.介绍贤能之官发明了辨认大雪中“蛟窟”之法:“闻古老言:唐太守在吾郡时,选材官佽飞,教之伐蛟,其法不传矣。验蛟之法:于大雪时四山望之,无雪处,其下乃蛟窟。”[20]此为伐蛟(免遭洪水)的必要一步,故事体现出消除洪水于未然的御灾思想。
似乎这洪水的肇事者蛟龙,还有高度智慧,不仅有意识地运用遮蔽物掩盖自身的行踪,还能猝不及防地向人类发动袭击。这类传闻,不能简单化地看成是恐惧支配下的向壁虚构。明代谢肇淛亦早有留意:
闽中不时暴雨,山水骤发,漂没室庐,土人谓之“出蛟”,理或有之。大凡蛟蜃藏山穴中,岁久变化,必挟风雨以出,或成龙,或入海。闽乌石山下瞰学道公署,数年前,邻近居民常见巨蟒,长数百尺,或蹲山麓,或蟠官署觚棱之上,双目如炬。至己酉秋八月,一夜,大风雨,乌石山崩,自后蟒不复见云。先是,阮中丞一鹗无功于闽,而庙食山巅,舆论不惬也。是日山崩,政当其处,祠宇尽为洪水漂流,片瓦只椽杳不可见,时以为异云。[21]
暴雨山崩均可视为与人事相关。董含的描述较为真切:“七月二十三、二十四日,越中余姚、上虞、慈溪等县起蛟,山水骤发,高丈余,田禾房屋,淹没者甚众。”他记述的“起蛟”先是地中有声如雷,“忽大雨倾注,平地水高三尺,有蛟两角,裂地而出”[22]。也有把这蛟龙具体化为江河湖泊中的特定物种鼍,“鼍,与鳄鱼为近属,俗称鼍龙,又曰猪婆龙。长二丈余,四足,背尾鳞甲,俱似鳄鱼,惟后足仅具半蹼。生于江湖,我国之特产也。相传力猛,能损蚀堤岸,鸣声惊人。其皮可冒鼓,通作鳝”[23]。也不排除,猪婆龙只是洪水成灾原因之一,巨蛇形状的蛟龙,依旧是水灾元凶的主要代表。说明水灾叙事不光是灾情实录与经验之谈,民俗文本与群体记忆也受到一定的重视。
其次,水灾中目睹耳闻的猪龙(猪婆龙)形象,更加证实和强化了蛟龙崇拜。应当说,水灾暴发时,的确有平常难见的巨大水兽随波而来,出现在被灾者视域中。于是描写蛟龙形象便成为讲述洪水前兆的套路:“己未秋,江南江鸣,水立如山,久之乃复其故。又顺天府东安县河水暴涨,居人见水中有物如蛟龙,而目赤色,后有白马随之,目亦赤,随涨徐去。”[24]如此直观,显示出水灾目击者的在场性,成为灾难真实情况的目击者。李庆辰(?—1897)称某年河水涨发,“有渔人于潞河中央见一物,首大如丘,其形类豕,头浮水面,顺流而下。或云是猪龙也。见之,主一邑大水。纪文达公《笔记》,曾载水中有巨羊头浮于波面,云亦是龙。设此二物相遇,不知自以为何如也”[25]。在此,水灾现象记载的超常态怪物化,或许正是水灾民俗记忆中恐惧心理的文学化再现。而形状各异的怪物又呈现生活化夸张趋势,弱化了水灾记忆的科学性归因,强化了水灾形成的人为因素,体现出明清关注灾害源头探寻的民族性观念特征。
其三,连类思维的对象化。洪水中类似于蛟龙形象的漂浮物,与民众潜意识中的龙形幻影结合,让人杯弓蛇影,做出关于蛟龙与洪水关系的定向联想。对于巨大的浮木,刘献廷(1648—1695)的民俗记忆是可信的:
明弘治十六七年间(1503—1504)。荆涂峡间,忽有水怪作孽,阻拒峡口,淮水不得泄,则壅而旁溢,春六濠颍之间,田庐没。商舶至湖,时遇怪风浪,多颠覆。往来棹渡小艇,或至中流;或近岸,若旋风起,大浪三四,掀逐而来,人艇俱没。以是土人名其怪曰“赶浪”,相讳不敢犯。又或夜静月明,梢人见有物若巨木,偃卧沙际,方报告惊谛,则倏然入水,风浪遽作,于是又名“神木”。如是者又四五年,正德以后患息,人复见于涡河中。己巳岁,涡河干涸通骑,相传又徙于颍水。后颍水复涸,或又传入黄河中。墨谈曰:“此物或即巫支祁也。”余闻洞庭湖中,近亦有巨木作怪。盖木有生性,较飞潜之物,特未脱根于地耳,不如金石之冥顽也。木既经数百年之久,其得于天者既厚,而复脱根于地,又漂没于水中,常得水土之滋,其为怪也,不亦宜哉。[26]
那些常造成堰塞洪水、危害江湖商旅的巨型水怪,其形状相似,实为巨大树木。清初董含写:“鄱阳湖有大木,乘风鼓浪,昂首掀舞,远望如龙,一月数见,土人呼为‘木龙’,犯之者能覆舟,有祷辄应。粮艘骈集,皆虔祀之。中有十余艘笑其妄,扬帆先行,至中流,忽遇木龙撞击,一时俱沉,救援不及。洞庭有楠木大王,想即此类。”[27]巨木漂流水中,易于被当成有生命的水族生物。有关民间龙崇拜的原型,有扬子鳄、松树等多说,而这一传闻结合伐木放排、江湖中航行遭遇的水难,水中流木也很可能亦为龙传说的一个来源。
其四,以文学笔法,展现大众化的超现实想象,把水灾演绎为司水之神龙的失误作孽,误兴水害。《万花楼演义》写狄青母子遭遇洪灾:“原来此水乃赤龙作孽,即将西河一县反作洋湾。不分大小屋宇,登时冲成白地,数十万生灵俱葬鱼腹,深为可悯。恶龙既作此恶孽,伤害多人,岂无罪过!上帝原以好生为德,岂容作此恶孽,灾虐殃民,后来贬下凡间作龙马,以待有用之人。”[28]似乎这“赤龙”,品级要高于一般的“蛟”,造成水灾后不是被诛杀,而仅是被贬谪而已。
其五,铁器等可以克制蛟龙,抵御洪灾进一步暴发。蛟为水患祸首,那么,就有了抵御蛟龙的克星。一者是信奉铁器、牛豸等可御蛟龙等水怪。明人考证出唐代《封氏记》已有此说:
(唐代)“宝应中,海州堰破,水涸,差东海令李知远修之。堰将成,辄坏,如此者数四,用费过多,知远甚忧之。或说梁筑浮山堰,频有缺坏,以铁数万斤积其下,堰乃成。知远依其言,而穴果塞。初,堰之将坏也,闻其下殷如雷声。至是,其声移上流数里,盖金铁味辛,能害目,蛟龙避之而去,故堰可成耳。郎中程皓,家在相州,宅前有小池,有人造剑,于池内淬之,池鱼皆死,以此知鱼龙皆畏铁也。”天顺中,徐公有贞治河张秋,菩提善溃,用一老僧言,以铁镇之,功辄就。人以僧为神,不知前时已有此矣。[29]
的确,抵御水族袭击是人类持久的愿望,唐代这一信奉即已流行。而明代民间流行的这类故事,被史家谷应泰(1620—1690)采进史书,记述了佥都御史徐有贞治河成功的原因。徐有贞欲堵住一决口,投下木石则若无踪影,请教山中有道高僧,僧很久才答:“圣人无欲。”有贞沉思竟日,悟曰:“僧言龙有欲也,此其下有龙穴。吾闻之,龙惜珠,吾有以制之矣。铁能融珠。”于是乃镕铁数万斤,“沸而下之,龙一夕徙,而决口塞”[30]。因龙非圣贤,有欲望即必有克制之方—五行生克的御灾之术。
其六,英雄“斩蛟”故事成为水灾治理的一个象征。《礼记·月令》:“命渔师伐蛟,取鼍,登龟,取鼋。”多被明清荒政奏论援引。清姚碧《荒政辑要》载:“蛟之可伐,由来古矣。斩蛟之事,亦数见于载籍。深山叠嶂之间,当盛夏雷雨之际,伏蛟忽起,大水迅发,害及田庐人畜,事出俄顷,迫不及防。”江南按察使翁藻奏伐蛟得乾隆批阅酌办,成为“洵非诞妄”的力证。翁奏称:“臣查被水之由,多系蛟发所致。按,蛟似蛇而四足细颈,颈有白婴,本龙属也。相传旷原邃阜,当春而雉与蛇交,精沦于地,闻雷声入土成卵,渐次下达于泉。久之卵大如轮,又闻雷声,奋起而上剖而出,暴腾狰劣,往往裂冈岭,荡田园,漂没庐舍人畜而迫不及防……”在引《月令》伐蛟之说后列举具体步骤:“惟是伐之法不传,询之山野父老,凿言生蛟之地,冬雪不存,夏苗不长,鸟雀不集。其土色赤,其气朝黄而暮黑,星夜视之,气冲于霄。未起三月前,远闻似秋蝇鸣。此时蛟能动不能飞,可以掘得。及渐起,离地三尺,声响渐大。不过数日,候雷雨而兴,多生夏末秋初之间。善识者察气辨色,掘土三五尺余,其卵即得,多备利刃剖之,其害遂绝。或云蛟非龙引不起,龙非雷电不行,宜用铁与犬血及不洁之物以镇之。又云蛟畏金鼓,夜畏火。夏月田间作金鼓声以督农,则蛟不起。若连日雨,夜竖高竿,悬以灯火,亦可避蛟。凡此搜捕之方,防御之术,体察物理,未必无征。”[31]文中建议广为宣讲,捕获蛟卵赏银十两,还广引相关文献,水灾观察与神秘信仰兼容。
英雄“斩蛟”即除妖治水的御灾业绩。李丰楙教授曾总结先秦到汉魏六朝文献中荆佽非、甾邱、澹台子羽三位斩蛟英雄事迹:“以为勇武之表率,于是乎而‘斩蛟’成为见证英雄的一个重要代表性母题。”而后世宗教传说使斩蛟英雄神格化、神圣化,“相对的被斩的蛟就被妖怪化”,许真君斩蛟中的蛟,就由水中猛兽变为具有神变之能的妖物,英雄斩蛟就成了“神仙除妖”[32]。邓志谟《铁树记》由此得名,小说第十四回《孽龙精入赘长沙,许旌阳六次擒蛟》写施岑从天罗地网中取出孽龙欲斩之,真君曰:“此孽杀之甚易,擒之最难。我想江西系是浮地,下面皆为蛟穴。城南一井,其深无底,此井与江水同消长,莫若锁此畜。回归吾以铁树投之井中,系此孽畜于铁树之上。使后世倘有蛟精,见此畜遭厥磨难,或有警惕,不敢为害。”“……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镇其地脉入口摆数尺,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铁树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又留记云:‘铁树镇浜州,万年永不休。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溥收。’……真君又铸铁为符,镇于鄱阳湖中。”[33]所铸各种铁器、剑等均属于镇妖、镇水法物。
丁柔克(1840—?)也记载,直隶某县大石桥下石刻大僧手执阳物镇风水,也有的用塔来收水,“或用铁牛、铁豸,则拒其水也。龙畏铁,触铁则目盲。牛为土,土能克水。豸即廌,为神羊,善触邪,故镇以二物……”[34]这是带有五行相生相克意义的神秘信仰,似乎铁为水族所畏,熔铁更有毁坏龙珠之效能,因此熔铁治妖龙的治水实践,实际上成为驱除妖龙以治水的逻辑替代。运用金属的治水实践在于谦故事中也有,说徐有贞治水得老僧告知,水怪当于洪口之下,“似蛟非蛟,似鳄非鳄,形长力大,口能吐波发浪。所以才筑得就被他拱坍,非水势之恶也”。遂知晓用石灰煮水的主意,后又梦到先前跳入洪口斗怪螭、化为河神的郝回龙、郑当柱,得知铸长铁柱,与大锅底贯坠于下可塞住决口,于是就在老僧(博物者)与河神(治水英雄)的多方谋划下,“又铸精铜、精铁,杂为元金之物象数百斤,以镇定之,取金水子母之义也,名曰广济闸。历三年,功始完备”[35]。
明清时代人们在堤岸之上铸造铁犀牛以镇水灾,属铁器镇水信奉与牛崇拜的结合。许逊故事即以此镇压水兽。如《许太史真君传》即有一系列图像描绘其杀蛟治水、铸造铁柱等带有法术意味的仪式。万历二十八年(1600)黎巽撰《郡丞孙公修堤记》写前太守“鸠铸铁犀,每堤各二,以镇水怪……”[36](当然许真君的画像与刻石的碑文也具有类似镇压的效能)《大明一统志》称江西南昌府城内市中铁柱宫前有井,“水黑色,其深莫测,与江水相消长,铁柱立其中,相传晋许真君所铸,以息蛟害者”[37]。清代黄伯禄辑《集说诠真》也有类似说法。
清末传闻,潮州湘子桥头旧有铁铸犀牛一,“盖用以厌水灾者。咸丰时大水,铁犀牛忽不见,使人沿下流没水求之,不获。既而得之于蔡家园,盖逆水而上,已十里矣。……一时相传‘铁犀为妖’云。有精格致者,独以为物理之常,无足怪者,或请其说,曰:‘潮河之底,皆淤沙。铁犀身落沙上,与来水相激,因之身底沙空,势必偏重而仆向上流。水又激,又仆,累尺得丈,积步成里,日久乃见于蔡家园,倘仍不获,将骎骎乎愈行愈远,且越大埔而上之矣。’众服其论,而铁犀为怪之谣以息”[38]。这实为沈括《梦溪笔谈》等老故事的翻版,不过增加了铁犀牛镇水。宣鼎(1832—1880)也写在苏北盐城见到古代留下的大铁板:“然吾每阅古丛书,载前人误掘古陵寝,中既遍堆牡蛎壳,上画春工,更多积大铁板。注云:‘所以防蛟龙也。’盐城近海,安知非前人设此为防蛟龙凌啮乎?且城名瓢,安知非堪舆家鉴其形势,恐其瓢泊,特铸以镇压之欤?及游范公堤,则堤上亦间有古铁,或如磬之折,剪之交,璧之半,周规曲尺,其形不一,于此益可信防蛟龙之说矣。即如运河堤上有铁犀虎辟潮,更可为证。……古铁其有神欤?则又不仅能辟蛟龙、御潮患已出。”[39]
然而治河实践,往往无情地证实了上述“投铁”镇水崇拜的荒诞。张惠言(1761—1802)实录嘉庆二年(1797)黄河在曹州决口,好佛而专横的山东巡抚伊江阿依赖门客(原广慧寺僧)王树勋,筑坛聚僧道诵经,这“王先生”称:“堤所以不固,是其下有孽龙,吾以法镇之,某日当合龙,速具埽。”几百个役夫持埽(石块、树枝等捆扎的堵决口填塞物)待命,巡抚亲自坐镇,法事却竟然完全不灵。“王先生佛衣冠,手铁长数寸,临决处,呗音诵经咒。良久,投铁于河,又诵又投,三投,举手贺曰:‘龙镇矣。’……明日,水大甚,巡抚命下埽,众皆谏,不许;埽下,数百人皆死。居数日,王先生又至,投铁者又三,埽又下,死者又数百人,堤卒不合……”[40]实录这一连续三次各淹死河工数百人的惨剧,显示出巫术思维在抵御水灾实践中的致命危害。
其七,长江流域的洪水与对治蛟专家“许真君”的信奉。真君为许逊,信奉有明显的长江中游的地域性,论者总结:“古代人通常认为水灾是‘蛟’所为,因此伐蛟也被人们认为是抗灾措施之一。特别是在江南地区,晋代时家居南昌的道教‘净明道’创始人许逊为民伐蛟治水、除病的事迹广为流传,使江西首府南昌一直将许逊当作治水除病、有求必应的神来供奉。……”“从实用或工程的层面看,伐蛟之术虽对水灾防治没有任何意义,却可成为灾区民众精神的安慰。皇权对伐蛟之术的矛盾态度,反映的是清人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矛盾与彷徨。”[41]许真君以斩蛟起家。西晋《神仙传》以降,其作为斩蛟救灾母题杂糅了多种相关传说,到明代邓志谟、冯梦龙这里才加以综合改写,蔚为大观。《太平广记》卷十四引《十二真君传》奠定了英雄的成长和建功立业事迹。而唐代也早流传:“晋许旌阳,吴猛弟子也。当时江东多蛇祸,猛将除之,选徒百余人。至高安,令具炭百斤,乃度尺而断之,置诸坛上。一夕,悉化为玉女,惑其徒。至晓,吴猛悉命弟子,无不涅其衣者,唯许君独无,乃与许至辽江。及遇巨蛇,吴年衰,力不能制,许遂禹步敕剑登其首,斩之。”[42]
早期的许真君,所斩并非全是蛟龙,只是平息水患的民俗期盼将其作为兴风作浪的蛟龙的克星。曾敏行(1118—1175)叙述许真君平水患业绩:“吉水玄潭观临大江上,江中有旋涡,相传云:有舟没于此,久而不见踪迹,乃出于豫章吴城山下。以为江有别道,由旋涡而入。晋时有蛟为害,尝出没涡中,许旌阳捕逐至其处。旁有巨石,裂而为二,其痕如削,云是‘旌阳试剑石’。且云:‘旌阳铸铁作盖覆涡上,今水泛时其涡乃见。’”[43]洪迈也写濮州王老志以道术知名,当地有善辩士人谈论正热烈:“忽地下旋涡坼,俄已盈尺,中有鳞甲如斗大,先生谓客曰:‘子亟归,稍缓必致奇祸。’士人遽出,行未五里,雷电雨雹倏起,马蜷局不行,偶得一土室,入避之,望先生庵庐百拜乞命,仅得脱……”[44]描绘术士与蛟龙斗智斗勇,实际上隐喻现实世界中人们在躲避、抵御水灾。可见诛灭长江水系蛟龙、水怪也被描写为是由于水兽、水怪兴风作浪。《铁树记》称江南孽龙本为才子张酷,船覆溺水,漂泊沙滩吞火龙珠后不饥,能游泳,一月后脱胎换骨:
遍身尽生鳞甲,止有一个头还是人头。其后这个畜生只好在水中戏耍,或跳入三级世浪,看那鱼龙变化。或撞在万丈深潭,看那虾鳖潜游。不想那个火龙见了,就认得是他儿子,嘘了一气,教以神通。那畜生走上岸来,即能千变万化。于是呼风作雨,握雾撩云,喜则变化人形,而淫人间之女子。怒则变化精怪,而兴陆地之波涛,或坏人屋舍,或食人精血,或覆人舟船,取人金珠,为人间大患。诞有六子,数十年间生息繁盛,约有千余,兼之族类蛟党甚多,常欲把江西数郡,滚成一个大中海。[45]
此后是许真君(许逊)将其与诸多蛟党一同诛灭。那么,怎么治理“暴涨患民”的恶蛟?对此,可有消极、积极之分。一种是消极地避蛟、畏蛟。如清人称:“山人善缘,泽人善汹,惟其所习也。镇江儿夏日浴江中,没水深际,忽遇洞府豁然。垒石为门,门数重,儿蹑步入,见白发翁须眉特古,若八九十者。青石方丈,置明珠一颗,巨逾鸡卵,当翁端坐处。乘翁假寐,窃而涌出。”但家人不敢留,白太守,守让其复入水送还,儿送回时翁尚未醒。守杀此儿,理由是保证不了此儿不将复窃。故杀儿息祸,以活一方人命。理由很充分:“翁必蛟蜃之精,修炼数千百年,然后成人形。使醒而失宝珠,恐贻地方忧。”作者认为应觅个如先前陶岘水精奴那样的高手,让其持千金宝剑潜水底戳水怪而夺其珠[46]。
另一种,是以人力积极地对抗水害。抗灾者精心锻造了一些特制工具,当众蛟为强弩射落,漂浮水面时尽行勾起,以根除水患:
有牛形者,有蛇形者,有独角者,有双角者,有生鳞者,有出毛者,有无鳞无毛而光皮者,有无角者,其类不等。仍令绳刃再四搜取,只见水翻,并无蛟浮。武侯思道:“恶类若尽,水不应翻,其中非老蛟则他怪耳。”……于是加入牵袖落底铁链绳刃,犹如翻江一般,只见一蛟似龙非龙,周身带伤飞出水面,欲腾空而走,又为强弩射下而死。再看时,水亦不翻,谅蛟已尽,即命泅手上岸。其铸成铁犼即立于岸,又命兵担土运石,修整被蛟水冲坏之处,其有砂塞者即行挑开。真是为民而不息苦心也。[47]
在晚清汪寄这里,除了运用带有倒须钩的铁链,还大造声势,用配备毒药炮弹的大炮,轰杀、毒杀水中怪物。“响声纷纷不绝。只见红水反涌出来,翻作红涛”;“红水溢涌,随后流出无数奇形异状的怪物”,将水怪绝灭[48]。这是多么精彩的治水患、平水害的象征图景!
总之,蛟龙及其他水兽、水怪兴洪水,水灾乃是蛟龙作怪所致,这一顽强的信奉,一直纠缠着水灾推因与防御,延续到民国。即使像天津这样的大城市,20世纪30年代依旧供奉保佑人的神灵。“中国人历来认为龙蛇龟主水,有水蛇顺流而下,一定是上界有了什么吉谕,于是,名门大户、商号洋行都到河堤岸上来恭迎神位,以此祈告上苍保佑津沽父老。……恭迎水神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大街,前面是鸣锣开道,4个人夫抬着香案,香案上还燃着香火,那水蛇也乖,就那么抬着脑袋盘在托盘里,后面是社会名流,是富商巨贾,是洋行买办,是北洋遗老,是当今政客,一路走着一路揖拜,再后面是吹奏的响器,最后面是尾随的市民……这就是洪水到来之前的天津,无论在天灾,还是在人祸面前,天津都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49]这一在“庐山”之外的观照,不能不引起国人的重视。
然而,更多的还是人力与求神并用的抵御水灾方法。如董含记载淮水暴涨,宝应、高邮,石塘俱坏,淹死者无数。“柳榆高者,仅露其杪。至十七日地震,河堤崩坏,水势益汹涌。济河而上,伊、洛之间,蛟龙突起。黄河董口,水涸沙生,将来运道大为可忧,此谋国者所当蚤(早)计也。”[50]有些水灾言说蛟患难以解释,但有“发蛟”之说,可以部分地消减大众心中的恐慌。震钧(1857—1920)载光绪丁亥(1887)七月,京东大水,通州水几冒城。而到了三年后的庚寅年(1890)更甚,“京师自五月末雨至六月中旬,无室不漏,无墙不倾”。街市上的苇席油纸都买不到了,“市中百物腾贵,且不易致,蔬菜尤艰,诚奇灾也。余有《畿东水利或问》,即作于是年云。大水时,燕郊村民朱殿洪,以捕鱼为业。小舟出没于巨浪中,专以救人为事,所活甚众。其妻惧其险也,泣涕力谏,不为之止,然卒无患”[51]。
“起蛟”之说还着重揭示灾害体验中目睹蛟龙之类水兽的寓意,王守毅在追忆家乡的纪实中进行伦理化暗示:“嘉庆六年(1801)辛酉,余甫八岁,五月二十五‘龙洗墓’日,大雨倾注,平地水深没腰。相传有蛟起于云路街大成坊桥,蛟乃老鳝,不知何年为鬻鳝人所遗,窜伏桥下,居人往往见之,首大如碗,自是不见。蛟所起处,其地必汪为深潭。”[52]当天此蛟乘风雨飞升,“不害居民,殆善行也”,似在报答当初卖鳝人“放生”之恩,实为城内积水潜行地中出城,“偶为草荐流塞,故城内水深如此”。二十年后的道光二年壬午(1822)五月,“邑南山数起蛟,水势暴涨。乡民于洪流中见一物,犬首蛇身,长数丈,驱涛涌没。不识是何怪也”[53]。
近代科学精神影响下的许指严(1875—1923)认为,水旱都是生于风雨云雷,“不过地面上的水汽,经过热度蒸发,轻而上升,便成各种云气……”他澄清了“发蛟”成水灾的迷信,倡扬植树—保持水土以治本:
曾经听见地文学家、地质学家都讲过的。原来有一种山石,上面没有种得树木,因为地力变动,便要常常裂缝,天雨下降,渗到这缝里去,久而久之,越渗越深,必有一天和下面地底的泉脉通连,这时水泉膨涨的势力,非常强大,山石收束不住,只得崩裂起来。那蓄积的水便如翻江倒海,风起潮来,自然闹成极惨的水灾了。只因里面或者冲出些鳄鱼、穿山甲来,愚民没有知识,便当是那个怪物作祟。其实毫不关事的。……树木最会吸收水分。树木越滋长发达,吸收的水分越多,所以山上的树木一发达,便没有这等水灾,而且可免旱灾。[54]
先驳后立,既有理有据又形象生动而切实可行。同时,这也是由古来的经验思维逐渐向科学和理性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