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灾害叙事、御灾策略及民间信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节 水灾叙事及其世俗伦理归因

水灾,除了降雨量过大引起的之外,许多是上游水土流失、表土被水冲积壅塞河床所致。如清末小说揭示植被破坏成因,以此突出清官明察:“林公周历襄河两岸,发现河底愈上愈浅,原来襄河底上下皆深数丈,近年来陕西南山一带,及楚北郧阳上游等处的深山老林,尽行开垦,栽种苞谷,山土日掘日松,遇有发水,沙泥泄入河底,逐渐淤垫,以致汉阳到襄阳,愈上则河底愈浅。兼之汉水性最善曲,相距一里,竟有纡回数折,此岸坐湾,彼岸不免受敌,正溜既猛,回溜势亦加狂,因是近年来襄河竟无一年不报漫溃。溃处的遗害,显分轻重:溃在上游的较重,溃在下游的较轻;溃在支堤的较轻,溃在正堤的较重。”[4]不过,特别值得注意和予以反思的倒是水灾的伦理归因。

首先,惨烈的水灾场面的描写与衣食住艰难的灾荒影响。从现场视角,分析水灾形成及诸多次生灾害。如董含(1624—1697)描写:“自五月至七月,淮、扬、滁一带,大雨如注,昼夜不息,水势汹涌,四面成巨浸,田禾庐舍俱没。百姓惊窜,有登塔顶馁死者,有浮至芦荡为毒蛇啮死者,有以长绳连系,一家数口同日并命者。惨状种种不一。水退,禾尽槁。地方官缮疏上闻。”[5]不仅注意到水灾惨烈现场,而且描绘出人们因慌不择路逃生,可能会遇到水灾派生出的致命祸患。曾任河南巡抚的尹会一(1691—1748)动情地记载:“祥符等县,连朝大雨,房屋倒塌,田禾被淹,实为异常灾祲,此皆本都院奉职无状,上干天和所致。夙夜悚惶,寝食俱废,念我小民,上淋下湿,坐卧水中,栖身无所,糊口无资,兴言及此,不禁心碎泪下矣。查乾隆二年(1737)定例,如遇水灾骤至,果系房屋倒塌,无力修整,并房屋虽存,实系饥寒切身者,均酌量赈恤安顿等语,该司速饬被水各属确查,实在乏食穷民,度日维艰,即动常平仓谷,按其户口大小,先赈一个月口粮,大口三斗,小口一斗五升。其房屋倒塌之户,动支存公项下:极贫一两,次贫五钱,伤损人口者加倍,随查随给……”[6]从赈灾措施上,可以看出地方官对于水灾危害情况的了解,以及针对水灾次生灾害采取的具体救灾步骤。

其次,对被灾者遭遇损失予以传统社会普遍认同的伦理归因。《聊斋志异·水灾》描写水灾的突然和暴虐,对幸存者所以能免遭灭顶之灾,进行了合乎世俗伦理观念的解释:

康熙二十一年(1682)苦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斗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遂携家播迁。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墟墓;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谓夫妇之孝报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7]

农家夫妻能在洪水突来时先奉婆婆避水,舍弃两个幼儿不管,体现了“重老”文化的价值取向。后来发现两个孩子没有被洪水裹挟而去,乡里舆论认为是“孝感所致”,显示了清初社会孝文化的深入民间。而实际上多数情况下如明人谢肇淛转述的,脱逃者即使逃得一时,也还是被继之涌来的洪涛吞噬。“吴兴水多于山间暴下,其色殷红,禾苗浸者尽死,谓之‘发洪’。晋中亦时有之。岢岚四面皆高山,而中留狭道,偶遇山水迸落,过客不幸,有尽室葬鱼腹者。州西一巨石,大如数间屋,水至,民常栖止其上。一日,水大发,民集石上者千计,少选,浪冲石转,瞬息之间,无复孑遗,哭声遍野。时固安刘养浩为州守,后在东郡为余言之,亦不记其何年也。”[8]

整个地区不良风气如浪费水资源的现象,被认为可能就是上天震怒、暴发洪水的原因。清初通俗小说从山西一些缺水地区说起,强调水灾是对明水镇这些“不忠不孝、无礼无义、没廉没耻的顽民”,与水为仇的天谴。“看了这等干燥的去处,这水岂是好任意洒泼的东西?……你任意滥用罢了,甚至于男子女人有那极不该在这河渠里边洗的东西,无所不洗。致得那龙王时时奏报,河伯日日声冤。……却是玉帝檄召江西南昌府铁树宫许旌阳真君放出神蛟,泻那邻郡南旺、漏泽、范阳、跑突诸泉,协济白云水吏,于辛亥七月初十日子时决水淹那些恶人,回奏了玉帝。那玉帝允了所奏……”[9]于是水灾理由便得到了充分合理的伦理解释,受灾者中的少数好人,受坏人连累而倒霉。段江丽博士指出该小说体现出“司命信仰”,其来自明初以降不断提倡的“善书体系”,如袁黄《立命之学》及诸多“功过格”,《太上感应篇》达到高潮,因而该小说呈现两个要旨:一是标举神灵仁慈,鼓励改恶从善;二是强调(夸大)这一信仰在心理上给人以警惧[10]。这一论断是很准确的。

杨树棠记汶川之南的桃关,光绪年间暴发水灾,居民漂没一千多人,然而也有幸运者,他拣选个案实例两相映照,且以议论强调:“其时有陈德懋者,盖负贩于道者也。薄暮行至此,将宿焉。其子坚不可。乃行,宿于其下之澈底关。陈问故,其子曰:‘吾见桃关之人,皆有鬼随之,系其颈以铁索,是以惧耳。’获免难。同时,有布贩胡从兴者,前一夜宿于其地,是日将之汶川,出门而腹痛亟,因复止焉。夜即被难。予尝迹两人平日所为,陈事母孝,而胡则盗嫂者也。”[11]载录者对这类动辄千万人罹难的奇灾,少有幸运脱难者,进行了某种必然性的伦理推因:“往往必有一二人脱其厄,以著其神异,似若有主之而呵护之者。天道福善祸淫,盖明示人以向善之路也。”强调了平日积善积德的重要:遇到做好事机会可别放过,而坏事千万别干,总能找到你的!杨树棠则把这种“司命信仰”的绝对性、可靠性描述得具体而形象。

其三,通过点与面的水灾受难者对比,凸现个别孝子及其家庭在水灾中的幸运。万历己酉(1609)夏五月廿六日,建安山水暴发,洪水逾城而入,溺死数万人,但人们如何应对却大有不同:

水至时,人皆集桥上,无何,有大木随流而下,冲桥,桥崩,尽葬鱼腹。翌日,水至福州,天色清明而水暴至,斯须没阶,又顷之,入中堂矣……少选,妹婿郑正传,泥淖中自御肩舆迎老母暨诸室人至其家,始无恙,盖郑君所居独无水也。然水迄不能逾吾台而止,越二日始退。方水至时,西南门外白浪连天,建溪浮尸,蔽江而下,亦有连楼屋数间泛泛水面,其中灯火尚荧荧者;亦有儿女尚闻啼哭声者;其得人救援,免于鱼鳖,千万中无一二耳。水落后,人家粟米衣物为所浸渍者,出之,皆霉黑臭腐,触手即碎,不复可用。当时吾郡缙绅,惟林民部世吉捐家赀葬无主之尸凡以千计,而一二巨室大驵,反拾浮木无数以盖别业,贤不肖之相去远矣。[12]

谢肇淛(1567—1624)对水灾中置灾民生死于不顾、乘灾谋利的富户强烈不满。清末有识之士也注意到,因孝行得免劫难,免于水灾之患,即其一也。清末丁治棠写某孝子居山中,父母俱老,二子尚幼小。一夜蛟水暴发,孝子与妇谋:“以儿可再生,失父母则终天抱恨,不可弃也。”遂夫负父,妻负母,登山避之。雨大坡滑,竭蹶得上,水随雨涨十余丈,“正仓皇间,忽大声发水上,蛟尾一扫,搁山顶,形蓬蓬甚巨,黑夜不能辨,自是水杀。黎明视之,己屋也。家具器物,随屋浮上,位置如常。而两儿犹酣睡床上,齁齁未醒。夫妇稽首谢天。数日水落,下视居邻,漂泊一空。所毗连地,皆水冲沙埋。而孝子土田,方罫分明,若有阴为护之者。县令闻之,表其异,即以水淹无主地割畀之,家遂由此丰实焉”[13]。这是“郭巨埋儿”伦理神话的一个翻版,也运用水灾逃生中伦理选择的话语来叙述,烘衬出洪水猝至给人的震撼。

其四,水灾的被灾者和遇难者常是冥间命定的。此与瘟疫、地震等受害者“冥间早定”类似。清初小说写狄希陈幼年常在母姨家玩,发水时同母姨全家一起落水。狄希陈扯住箱环在水中漂荡:

只见一个戴黄巾骑鱼的喊道:“不要淹死了成都府经历!快快找寻!”又有一个戴金冠骑龙的回说:“不知混在何处去了,那里找寻?看来也不是甚么大禄位的人,死了也没甚查考。”戴黄巾的人说道:“这却了不得!那一年湖广沙市里放火,烧死了一个巴水驿的驿丞,火德星君都罚了俸。我们这六丁神到如今还有两个坐天牢不曾放出哩!”[14]

就这样被众神灵解救,送回家附近,小说以此预告人物的未来官职,“可见人的生死都有大数,一个成都府经历便有神祇指引”。有的具体解释为:“奉许旌阳真君法旨,全家免死。”“若那时薛教授把他当个寻常游方的野道,呼喝傲慢了他,那真君一定也不肯尽力搭救。”将此幸运脱难归结为神灵酬报善待之恩。

此外,水灾作为自然灾害的一些特点,也被理性地认识到了。《五杂组》通过比较水灾与火灾的特点,揭示水灾给人带来无可逃避的突来恐怖,虽说是“水火无情”,但人们对水灾往往疏于防范,有时南方水灾比起北方危害更甚。“水柔于火,而水之患惨于火。火可避而水不可避,火可扑灭而水无如之何,直俟其自落耳。若癸卯山东之水,丁未南畿之水,己酉闽中之水,壬子北都之水,皆骸骨蔽野,百里无烟,兵戈之惨,无以逾之。然北方之水,或可堤防而障,或可沟浍而通,惟南方山水之发,疾如迅雷,不可御也。”[15]对此,小说也引诗对钱塘江水灾气势加以渲染:

骤雨盆倾,狂风箭急。千年古树连根倒,百尺深崖作海沉。半空中势若山摧,只道是江神怒捣蛟龙穴;平地里声如雷震,还疑是龙王夜吼水晶宫。白茫茫浪涌千层,霎时节桑田变海;碧澄澄波扬万丈,顷刻间陆地成津。但见那大厦倾沉,都做了江心楼阁;孤帆漂泊,翻作那水面旌旗。可怜的母共儿,夫共妻,脸相偎,手相挽,一个个横尸缥渺;可惜的衣和饰,金和宝,积着箱,盈着箧,乱纷纷逐水漂沉。这一回蝼蚁百万受灾危,鸡犬千群遭劫难。真个是山魈野魅尽寒心,六甲三曹齐掉泪。[16]

水灾危害如此之大,而明清时代关于水灾的民间信仰,也十分丰富并具有多重文化意蕴(图1-1[17])。

图1-1 洪灾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