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心震”带(“创新报国70年”大型报告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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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狰狞的PTSD

什么叫PTSD?它似乎只是四个英文字母。

经受过汶川地震的四川灾民提起这个后来耳熟能详的英文缩写,戏谑地把它称作“鼻涕爱丝的”“屁替挨死的”“皮的哀死的”……不一而足。

话中有话,话中有对PTSD的愤懑、哀怨和千千心结。

“我自我感觉真有点不正常,这是PTSD症状吗?我是PTSD人员吗?我到底是还是不是呢?我真害怕!”

这是2016年仲夏的一个中午,我们为目睹了天津港大爆炸火光与浓烟的张兄压惊时,他无休止地唠叨。那些日子,他基本的心理反应是:工作无法安心,回家茶饭不思,抱头便睡。他告诉我:“其实我家距离爆炸现场还有老远,我只看到了火光和浓烟,我知道,有一百多人在爆炸中遇难了,我们算幸存者。如今,那样的印象无法在我脑海里烟消云散。”

后来他找了中科院心理所设在天津港的心理援助工作站。专家告诉他,他不仅有PTSD症状,而且还不轻。

一个正常人,就这样在毫不经意间,一个转身,变成了非正常人。

当他从PTSD症状中走出来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天哪!我假如走不出来呢?”

这让我想起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名言:“灾难就像刀子,握住刀柄就可以为我们服务,拿住刀刃会割破手。”

PTSD这个魔鬼,它到底在哪里?

刘正奎告诉我:“其实,只要是个心理正常的人,就极有可能遭受PTSD的疯狂袭击。严格地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潜伏着这样一个魔鬼,它只不过在伺机等待。”

伺机等待?它在等待什么,答案一目了然了:大灾,或者,小难。

刘正奎从学理层面为我作的介绍,让我渐渐认清了PTSD邪恶的真容。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指人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它是英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人在遭遇灾难或剧烈的、异乎寻常的精神刺激、生活事件时,都会有强烈的心理应激反应,例如心跳加快、手心出汗、肌肉紧张等。有一些人会出现强烈的害怕、失助或恐惧现象,并伴随着麻木、脱离或丧失情感反应,对现实世界表现出一种疏远状态,精神缺乏生气,感觉生活是不真实的、遥远的或虚假的,似乎在做梦。这种情况如果在1个月内反复出现,表明患上了急性应激障碍(acute stress disorder,ASD)。如果持续三个月以上,便转化为PTSD。遭受PTSD的时间短则几年,长则持续数十年,有人甚至会终身受其困扰而不自知。实际上,时间有时并不会治愈一切,我们的思维或情绪会记住曾遭受过的创伤。而遭遇PTSD也不代表一个人就“精神脆弱”,因为,人是“情感动物”。

刘正奎告诉我,国内外专家研究分析后认为,几乎所有经历灾难事件的人都会感到巨大的痛苦,但只有部分人最终成为PTSD人员。影响PTSD发生的有关危险因素有:存在精神障碍的家族史与既往史、童年时代的心理创伤(如遭受性虐待、10岁前父母离异)、有神经质倾向、创伤事件前后有其他负面生活事件、家境不好、躯体健康状态欠佳等。实际上,PTSD作为一种创伤后心理的失衡状态,最为突出的反应包括噩梦、性情大变、情感解离、麻木感、失眠、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等。

专家研究发现,PTSD离我们并不遥远。接近90.0%的人在其一生中至少经历过或目击过一个创伤性事件,有37.7%的人遭受或目击过暴力攻击(如强奸、殴打、战争),59.8%的人受到过伤害或惊吓(如威胁生命的事故、自然灾害、疾病或目击创伤性事件),60.0%的人曾面临突发的亲人意外身亡,62.4%的人经历过亲人非致命性的创伤性事件(如女儿遭强奸、配偶在交通意外中严重受伤)。这些都可能导致PTSD。

据刘正奎介绍,创伤性事件对生命构成威胁的程度越严重,创伤持续时间就越长,患上PTSD的可能性就越大。另外,灾害再次发生的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目睹了死亡、濒死及毁灭、创伤事件发生中个人角色以及发生后各种社会支持的情况等都决定了PTSD的发生率。

心理学上把PTSD的核心症状分成三组,即:闯入性症状、回避症状和激惹性增高症状。相对而言,儿童与成人的临床表现不完全相同,且年龄愈大,重现创伤体验和易激惹症状也愈明显。

当然,这只是一个相对的考量,并不意味着年龄小的人就与PTSD无关。儿童在心智尚未成熟之前,一旦被PTSD攻陷,后果则往往不堪设想。

PTSD会阻碍儿童日后独立性和自主性等健康心理的发展。一次交通事故之后,无论受伤与否,约25%的儿童会患PTSD。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缺乏父母关爱的青少年更易罹患此病。另外,幼年期遭受过躯体或性虐待的,其中10%—55%的人成年后有可能患PTSD,50%—75%的人PTSD症状会一直延续到成年。青少年罪犯中,PTSD的患病率是普通青少年的4倍,其中,女性是男性的2倍。

就在我生活的城市,我至少听到过5起小学生离家出走、3起初中生跳楼的悲剧。一位社会学家曾说,这,难道仅仅是受PTSD困扰的青少年的悲哀?

从文学意义上讲,PTSD实际上是我们现实生活中人性的一部分,它像钉子一样宿命般地锲进了我们的心灵。现实中,我们常常接触到这么一些人,譬如某某人调换了多个工作岗位,仍然无法融入集体;某某人始终无法营造婚后的家庭氛围,最终导致离异;某某人教养子女时经常显得束手无策;某某人面对亲友的抱怨和疏远,成为曲高和寡的独行者……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家庭、社会中的焦虑、自责、怀疑、警觉、抱怨,与他心中隐藏的那个PTSD有关。

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不懂自己。一个人,要真正读懂自己是困难的。

有句老话说:“时间是一味能治百病的良药。”可是,时间在PTSD面前,有时还真不管用。心理专家张建新告诉我:“有些人,一辈子也走不出来。所以,干预显得如此重要。”

归根结底还是那四个英文字母:PTSD。

心灵是自己的世界,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天堂可以变成地狱,地狱也可以变成天堂。

健康的很大一部分,是指人的心理健康。

20世纪90年代初,尚在甘肃农村当中学教师的我,曾一度关注海湾战争。其中一些令人扼腕的小插曲,至今令我记忆犹新。比如,在伊拉克某美军驻地,有一个美国士兵调转枪口残杀了战友,也有个别士兵成了精神病患者。多年后,我被美国公开的一段史料紧紧攥住了心。大致情况是,美国医学和心理专家对3000名住院士兵的研究发现,有13%的士兵属于PTSD人群。那段时期,类似的消息接踵而至,比如,有关专家进一步调查了1988年美国斯巴达克地区地震后的582名受灾者,发现74%患PTSD,22%患抑郁障碍。

我当时就感到震惊。受传统教育的影响,我一直以为战争就是交战双方英雄的摇篮、懦夫的坟墓,可我恰恰忽略了人心和人性,忽视了战争灾难给交战双方士兵带来的“心震”。

据美国精神病协会统计,美国PTSD人群的总体患病率为1%—14%,平均为8%,个体终身不愈的可能性达3%—58%。而关于阿尔及利亚战乱幸存者的研究结果显示,该人群PTSD的平均患病率高达37.4%,同时PTSD人员的自杀可能性亦高于普通人群。

研究表明,战争所致的PTSD可持续约50年,且共病抑郁的患者自杀可能性亦会增加。

PTSD不只拿心理脆弱者当软柿子捏,有时候,它反而更像顽固、阴损的克星,像投向意志、毅力的利器。

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传统,日本国民对频繁的地震有着比较强的承受力和适应力,能够在小规模灾害发生时做到处变不惊。但是,2011年3月发生在日本北部地区的大地震以及由此酿成的福岛核电站核泄漏事故,不仅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同时远超日本国民的承受能力。当时,约有443平方千米的土地在地震和海啸后沉入汪洋,陆地下沉最深处达75厘米,海床向东南方向移动了24米,相当于大半个东京陷落,一时间,“日本沉没”的传言甚嚣尘上。

当时,PTSD像狂风骤雨一样迅速袭击了日本国民。一是国民普遍焦虑,灾难心理浓重,末日情结滋长和蔓延。对核辐射的恐惧使普通民众陷入罕有的慌乱和惊恐,很多人甚至每时每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据报道,地震灾区有30%的人患有地震后遗症“地震醉”,即在没有发生地震的情况下,人们也会感到左右摇晃。二是国民普遍感到失望和绝望。PTSD肆掠着日本国民的社会心理和信心,催生出失望、无奈的集体心态剧变。2011年3月的消费者动向调查显示,日本消费者心理的普通家庭消费态度指数(季节调整值)为38.6,环比下降2.6个百分点,创2004年4月以来最大跌幅,消费者态度指数的4项指标均有恶化。

甚至,日本地震和核泄漏事件,一度对我国沿海部分地区也造成严重的心理危机,一些地区的民众轻信荒诞的谣言,大量囤积食盐等,以防止核辐射。

PTSD,会让一些人变得有智无商,或者有商无智,甚至智商均失。

PTSD对人类的袭击,不分国家、地区、民族和性别,它只认人。

当然也包括我国以及我国的国民。PTSD,它可能就在你心里。

世界卫生组织《2001年世界卫生报告》显示,我国的精神疾病已超过心血管疾病排在疾病负担首位,占20.8%,高于全球14.1%的平均值。

2002年,据国际心理治疗大会保守估计,中国大概有1.9亿人在一生中需要接受心理咨询或治疗。

张建新告诉我,我国未来的心理咨询与治疗的需求将继续增长,原因有三:一是根据国际经验,伴随我国人均GDP水平进一步提高,医疗保健包括心理健康的服务需求将会增长。二是随着我国国民心理健康意识的提高,掩盖在躯体疾病、意外事故等问题之下的心理疾病将会逐渐剥离出来,显现为心理健康服务需求。三是部分人群的心理问题趋向堪忧,形势严峻。有专家组曾在2010年、2014年前后两次对科技工作者进行调查,发现科技工作者的心理健康呈现轻微恶化趋势。更为严峻的是,我国当前约有6000多万名留守儿童,3000多万名流动儿童,而研究显示,早期处于不利环境的儿童,成人后罹患多种心理疾病的概率高于普通人群。我国老年精神疾病的发病率为1.5%,而老年人在人口结构中所占比例不断增高,预期老年精神疾病及心理障碍的绝对数量将随之增加。

我国地区之间发展不平衡,在发达与落后地区,国民心理健康需求呈现不同特征。在发达地区,随着居民消费需求结构的变化,个人主动的心理咨询与治疗服务需求大幅上升。例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发达城市的居民已显现出对心理咨询的消费购买力,推动了心理咨询业的快速发展。而在贫困地区,居民无力承担心理健康服务费用,甚至因各种原因无法意识到自身心理健康需求,但其心理健康问题往往更加严重。

更可怕的是,近几十年来,PTSD对我国国民的大规模突然袭击,可谓四面出击,令人防不胜防。

1976年7月,发生了唐山大地震,1996年,心理专家对当年的受灾人员进行了心理调查,结果发现,绝大多数人出现不同程度的PTSD。专家编著的《唐山大地震远期神经症抽样调查》显示,劫后余生的人群中患神经症、焦虑症、恐惧症的比例比正常人群高3—5倍,而且这种隐痛还在继续。调查显示,唐山地震后的一个月内,当地刑事犯罪日均达到6098起,为震前平均水平的502倍,其中以砸抢犯罪和风俗犯罪最为突出。

我有一位生活在北京的朋友,她当年是唐山驻军某部医院的护士,地震中,70多位正值芳华的护士姐妹同时被深埋在废墟中。她被救援人员从废墟中刨出来,半个月后才在医院慢慢苏醒,被摘去了脾脏。她是姐妹们中唯一的幸存者。她每年都要去唐山悼念死难的姐妹们,但不敢靠近位于市中心的纪念碑。她告诉我:“我至今忘不了姐妹们死去的样子,我总觉得,我一靠近纪念碑,姐妹们会和当年一样蹦蹦跳跳地从地下冒出来。”

她儿子告诉我:“其实,1986年唐山地震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妈妈尝试着靠近过一次纪念碑,结果突然疯了似的又唱又跳,而且喊着死者的名字。当天,我们就拽着她去了精神专科医院,三个月后,她的神志才恢复正常。”

2008年5月,汶川地震之初,公安部民警心理危机干预专家组成员、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心理研究室主任王淑合在接受《人民公安》采访时说:“这次地震的后果非常严重,有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孤儿,有的人眼见亲人瞬间消失,这对人的心理打击极大。”

我在张建新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汶川地震后,大约300万—500万人需要心理疏导,约465万人饱受PTSD的折磨。中科院心理所于第一时间对汶川地震后2个月时228名绵竹安置点的成人幸存者进行筛查发现,PTSD的发病率为43%,某些地区的PTSD发病率甚至高达84.8%。对地震3个月后参与救援的医务工作者的研究发现,其PTSD的发病率为19%。

地震后残疾人的心理健康状况,也不能小视。

据我了解,汶川地震之前,四川省有623万残疾人,地震后,全省新增近万名残疾人。闫洪丰作为较早进入汶川地震灾区的心理专家,他重点关注的就是灾区残疾人的心理状况。他所在的团队在绵竹市精神病医院调查时发现,在地震灾难发生前,每个月的精神疾病门诊量为20人左右,而在地震发生后的半个月里,门诊量增加到30人左右。在增加的这些病例中,一部分是原有的精神疾病在这次地震中复发了,一部分是受这次地震刺激引起的新的精神疾病。

我在很多资料中都看到了汶川地震后的PTSD现象。当年地震的亲历者、目击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冲击。有的出现了驱之不去的闯入性回忆,反复回忆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有的频频出现痛苦梦境;有的常常仿佛回到地震发生时的情境,并重新表现出当时所伴发的恐惧、焦虑、紧张等表现;有的始终保持持续的焦虑和高度的警觉,偶有风吹草动,立即“打草惊蛇”似地做出反应,或瞬间弹起,或破门而出,或夺路狂奔,或蜷缩厕所,或从高处跳下……何止灾难的目击者和亲历者。有个山东的作家告诉我,汶川地震之后半个月内,他有位朋友两次差点跳楼“逃生”,还有一次,顺楼梯逃跑时崴了脚。其实,那三次“逃生”与任何灾难都无关,大地十分平静。崴脚那次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朋友家大夏天没有关窗户,大风突然把在阳台晾晒的一件衣服吹进了屋子。朋友疾呼“地震了!”然后顺着楼梯狼狈奔逃,结果,在三楼时一个趔趄,脚踝骨折。

灾区在四川,PTSD却袭击了几千里外的这个山东大汉。

山东作家对我说:“朋友后来告诉我,那些天,他通过电视看有关汶川地震的报道太多了,感觉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不由让我想起欧洲小说之父丹尼尔·笛福说过的话:“对灾难的惧怕要比灾难本身可怕。”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作为中国的古老成语,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

灾难大多很快就偃旗息鼓,而“心震”却瘟疫般持续着可怕的蔓延、癫狂与躁动。这个在时空中漫无边际的“心震”带,比地震带更有覆盖性、辐射性、发散性和毁灭意味。它是钻进幸存者胸腔的一条冷酷锁链,对心房、心室、心灵五花大绑,让人只知所始,不知所终。

汶川地震后至今,各种自然灾害接连不断:玉树地震、舟曲泥石流、盈江地震、彝良地震、芦山地震、抚顺洪灾、鲁甸地震、天津港爆炸、盐城风灾等。调查显示,约20%—40%的受灾人群出现轻度的心理失调,30%—50%的人会出现中度或重度的心理失调,在灾后一年之内,20%的人出现了严重心理疾病。

PTSD不只是自然灾难的魔瓶中释放出来的魔鬼,在社会性灾难中,它也像伴随我们前行的投影。比如,近年来,我国平均每年发生交通事故400多万起,每年因此死亡人数约20万,而与死者有关的亲属、朋友因为惊吓、悲伤而被PTSD侵害的人数,更是死难人数的数倍。也就是说,死亡1人,遭受PTSD侵害的人有可能就是2人、3人甚至更多。

几年前,据报载,某著名高等院校的一名品学兼优的研究生,久病不治。后来真相大白,他被一名关系不错的男同学下了毒。

所用之毒,居然是化学实验室的某种化学试剂。投毒者为了毒死学业上的竞争对手而不败露,恶毒地把试剂分多次注入同学的饭盒和茶杯。而这一过程,他坚持了足有半年,可谓费尽心思,心狠手辣。

心理专家告诉我:“这名二十岁出头的凶手在败露之前,也被认为品学兼优,可谁能想到,他是典型的PTSD人员,他之所以成为PTSD的俘虏,是因为心胸狭窄,嫉妒心强,让PTSD钻了空子,最终变成了无情的变态杀手。”

连杀手自己也不知道,让他成为杀手的,是PTS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