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灾难的远与近
一
灾难,到底离你远,还是近?
“灾难来自意识不到的地方,最使受害者难受。”此话来自古希腊的《伊索寓言》。
意识不到的地方,显然不是空间距离,而是心的距离。西方另有一句古老的名言:“所有的灾难,不过是因为眷恋。”真是一语中的。如果不是眷恋,这世间就没有了灾难的受害者。
先哲们的发声似乎古老,似乎离我们遥远,可它绝对不是出土文物,它新鲜如刚刚出笼的馒头、豆浆或者烩菜,一日三餐,你不得不吃。我是服了古人的,因为灾难始终与人类历史相伴。历史一以贯之,灾难如影随形。说白了,所谓人类历史,同时也是一部灾难史。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中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语道破了灾难的不确定性与人类命运的无常。
灾难是从来不认账的,灾难厚厚的账簿里对死亡的表达,没有任何因果逻辑和公式换算,只有毁灭、坍塌、流血、惨叫、挣扎、呻吟、眼泪、遗体……这本身就是一堆乱账,乱账一如灾难本身。
但它不是一笔糊涂账,它把残酷的、血淋淋的数据甩给了人间,然后冷眼旁观,处之泰然,装傻充愣,像没事人似的。它可能也戏谑地埋汰过:“哈,怎么着?在我面前,你们人类如此脆弱。”
面对灾难和死亡,但凡乐不可支、喜不自胜、手舞足蹈者,如果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多数是有反人类倾向或别有用心的家伙。灾难,也会衍生一大批反应复杂、情绪异常的抑郁症、狂躁症、PTSD群体。
我们当然要对脚下的地球表示敬意。在浩瀚无垠、神秘莫测的宇宙中,只有它老人家无条件地接纳了我们。它广阔、博大、富有而美丽,承载着生命和梦想,可它也从来没有消停过。人类有一万个理由让它消停下来,可所有的理由都像没有根基的奢望和幻想,人类只能在愿景中默默承受和祈祷。地球无法消停,就像当初伴随宇宙大爆炸的诞生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惨烈的事件。那次发生在130多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你可以理解它是一次举世无双的碎裂,也可以理解为一次绚丽夺目的礼花。碎裂像分娩,礼花像对生命的一次宣告。
我们无法回头反思或者欣赏这样的逻辑,可这样的逻辑,正是我们和地球的宿命。
人类有单纯的一面,比如提起大自然,往往习惯将它与自己居住的地方区别开来。实际上,我们分分秒秒都没有离开过大自然,我们的城市、乡村和所有动物的巢穴一样,不过是苍茫大自然中的安身之所。人以城市和乡村的形式在大自然中安居,飞禽走兽以巢穴的形式在大自然中栖息。
一次自然灾害,可以把一切拽回原点。就像风筝一样放飞的生命,在空中经历过绚丽和梦想之后,一次断线,它就是泥淖里的一张废纸。
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然灾害,包括大的、更大的,小的、更小的。
且不论人类以外的其他动物,比如那些早已在大自然中销声匿迹了的恐龙、巨犀、海雀、袋狮、古巨蜥、双门齿兽、史德拉海牛、斑驴……归根结底,是大自然的灾难,彻彻底底从地球上打发了它们。我们无法感知它们在自然灾难中感受过的所有痛苦,我们唯一能获知的信息,是地球上千千万万曾有过生命痕迹的高山、荒原、城郭遗址和山洞,还有消逝者残存的化石。
你是否想过,我们举家过日子使用的煤炭和石油,本身就是巨大灾难的产物,它们,本质上分别是远古时代植物和动物遗体掩埋在地下或海洋之后发生化学变化的结果。
在岁月的长河中,人类自身到底经历过多少灾难,我无从考证,也无法探究。受人类文明发展史的局限,人类对史前的一切灾难,大都归于神话和传说,而人类文明初肇以来的灾难记载,多半是一些重大自然灾害。一般来说,重大自然灾害指在大范围地区发生并且对人类的生产、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自然事件,包括地震、洪水、飓风、雪暴、森林大火、海啸和流行病等。瞬间发生的灾害给人类生存和生活带来的,除了威胁,便是痛苦。
2018年9月,天津博物馆举办“庞贝:瞬间与永恒——庞贝出土文物特展”,我带着叩问的心态走进了天津博物馆展厅。
除了文物,专家采用声、光、电等现代科技手段,形象地恢复了当年庞贝的“原貌”,于是,我有幸“走进”了庞贝古老的民宅、别墅、贸易市场、商铺、面包房、温泉澡堂、仓库以及剧场、斗兽场和运动场。而这一切,伴随着公元79年10月17日那天维苏威火山的大爆发,全部被烈焰滚滚、排山倒海的火山灰掩埋。五六米厚的火山灰,毫不留情地将庞贝连同2万多条人类生命从地球上悉数抹掉。
灾难想办的事情,并不费吹灰之力。
面对灾难,5000年前的玛雅古城又当如何呢?关于玛雅及其文化的消失,有“天灾说”“传染病说”“经济问题说”“社会问题说”“集体自杀说”等。说东道西,说长道短,其实都是灾难说。
我想到了西方的“挪亚方舟”。相传,挪亚按照上天和他的立约,用了整整120年的时间造好了方舟,然后带着妻子,三个儿子闪、含、雅弗和他们各自的媳妇,共8口人住进了方舟。又根据上天的旨意,让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也进了方舟。七天之后,倾盆大雨昼夜不停地下了40天,顿时天地洪荒,浩渺无际,人、兽、鸟、虫,一切血肉之躯,统统葬身洪涝深渊,万劫不复……
所有的神话,其实都是人说的话,有关灾难,也有关救赎。
按照“挪亚方舟”故事中的逻辑,除了方舟中的生命,地球上的其他生命悉数消失,其中人类死了多少,我们不知道。
而从人类有文字的灾难记载中,我们何尝想象不出“挪亚方舟”般悲剧的“情景再现”?
14世纪四五十年代,被称为“黑死病”的鼠疫在欧洲暴发,瘟疫恶魔先是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滋生蔓延,然后通过陆路、水路,辐射到欧洲的四面八方,横扫巴黎、伦敦、巴塞尔、法兰克福、汉堡,最终抵达俄国。这个可怕的“黑死病”,很快就“黑死”了2500万人。这个数字,相当于当时欧洲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1730年,日本北海道发生7级大地震,地震同时带来了山体滑坡,共造成13.7万人丧生。1923年9月,日本关东地区发生7.9级强烈地震,导致15万人丧生,200多万人无家可归。
1737年10月11日,印度加尔各答发生大地震,近30万人从此离开人间。
1883年5月20日,喀拉喀托火山爆发,附近几十平方千米从天而降火球雨,一团高度为珠穆朗玛峰3倍的浓烟笼罩在火山上,喷发的剧烈声响相当于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的1.3万倍,爆炸威力相当于1.9亿吨TNT炸药,死亡人数超过3.6万。
1908年12月,意大利墨西拿大地震引发海啸,死亡人数达30万。
1970年5月,安第斯山脉位于秘鲁的瓦斯卡兰山峰发生大雪崩,容加依城全部被摧毁,造成2万居民死亡,受灾面积达23平方千米。
2004年12月,印度洋海底爆发9.2级地震,其能量相当于2.3万颗原子弹爆炸,高约15米的海浪袭击了11个国家,死亡人数为29.2万。
2010年1月的海地大地震,首都太子港及全国大部分地区受灾情况严重,死亡人数达27万。
2011年4月,美国得克萨斯州在短短的一周内发生了343次龙卷风,夺走了550人的生命,这是美国历史上最致命的龙卷风灾难之一。
……
根据国际灾害数据库(EM-DAT)的统计报告,仅1999—2009年间,全球共发生自然灾难3886起,比1980—1989年间发生的1690起,增长了一倍多。而更有迹象显示,由于全球气象变化,可能导致未来重大灾害进一步增多。
除了自然灾害,我们一定听说过以下一系列与人类自身有关的重大灾难:魁北克大桥事件、“泰坦尼克”号事件、“兴登堡”飞艇事故、“挑战者”号事件……
我是个航天迷,我至今记得1986年1月,全球电视直播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腾空而起前的盛况。荧屏里,7名宇航员面带微笑,向人们频频挥手……十几分钟之后,伴随着剧烈的爆炸,“挑战者”号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那次深情的挥手,成了7条宝贵生命和人间的挥别。
我也热爱电影,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把电影《泰坦尼克号》看了三遍。是灾难状态中的人——我们同类的人性光彩,吸引了我。
有时候,灾难有迹可循。但有时候,灾难毫无征兆。
“灾难是在你忘了它的时候来临的。”这是源自欧洲的一句至理名言。
欧洲还有这么一句名言:“死亡是一场灾难,却更是活着的人的灾难。”
何谓“活着的人的灾难”?它和PTSD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二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自己脚下的这片热土:中国。
灾难,与中国历史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而我们,无法替我们自己的历史松绑。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国就灾害频发,祸害不断。很多神话和传说中的灾难,不仅和“挪亚方舟”的传说神似,甚至在时间上可以追溯得更为遥远。至于伏羲女娲在洪荒时代为什么要躲进葫芦里漂流,盘古为什么要开天,后羿为什么要射日,精卫为什么要填海,大禹为什么要治水,我就不在这里赘述了。
但关于女娲补天,我有必要补充一点。
《史记·补三皇本纪》记载,水神共工造反,与火神祝融交战。共工被祝融打败了,气得用头去撞世界的支柱——不周山,导致苍穹塌陷,天河之水倾泻人间。女娲不忍生灵受灾,于是炼出五色石,高擎补天……
这样的灾难,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中国还有一个成语:天灾人祸。
它是否和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一样古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令人胆战的四个字。
我只想拓展一下被这个成语一网打尽的灾难现象,比如山崩地裂,地动山摇,火山爆发,山洪滚滚,泥石狂泻,狂风暴雨,大雪阻道,千里冰冻,水断粮尽,骨肉分离,兵连祸结,交通事故……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形象,逼真,直观,恐怖。略通文史之人,都知道这首诗出自《诗经·小雅》。诗歌呈现了一场山崩地裂、惨绝人寰的大灾难。
唐代诗人杜牧在《李甘诗》中有这样的呈现:“九年夏四月,天诫若言语。烈风驾地震,狞雷驱猛雨。夜于正殿阶,拔去千年树。”说的是唐大和九年(835年)发生的大灾害。狂风呼啸,雷霆万钧,暴雨如注,地动山摇,屋摧树倒,一片恐怖景象。
元稹有一首诗叫作《酬乐天叹穷愁见寄》,是专门写反常天气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三冬有电连春雨,九月无霜尽火云。并与巴南终岁热,四时谁道各平分。”
关于水患,白居易在诗歌《大水》中有这样的描写:“工商彻屋去,牛马登山避。况当率税时,颇害农桑事。独有佣舟子,鼓枻生意气。不知万人灾,自觅锥刀利。吾无奈尔何,尔非久得志。九月霜降后,水涸为平地。”
也有关于旱情的。“赤地芳草死,飙尘惊四塞。戎冠夜刺闺,民荒岁伤国。赖以王猷盛,中原无凶慝。杨公当此晨,省灾常旰食”语出唐代诗人皎然的《同薛员外谊久旱感怀寄兼呈上杨使君》。
而关于灾难的具体记载,何止千万。
西汉末年,如今的天津市静海区曾发生过史载以来最大的一次海啸,“海水溢,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云:“海水北侵,城垂沦者半。”海啸吞没了静海地区,致使早期形成于这里的东平舒文化了无踪迹。直至隋以前,这里仍为“渤海西南隅一泽国”。
肆虐的瘟疫曾于东汉末年席卷中原地区,那时“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或合门而亡,或举族而丧者”。当时全国原有人口5000多万,灾后仅存560多万,相当于约90%的人口化为乌有。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腊月十二,陕西省华县发生强度为8—8.3级的地震,周边101个县遭受重创。据《明史》记载:“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由于地震于子时发生,多数人还在熟睡之中,因此逃生者寥寥,这次地震中的死亡人数是中国乃至世界之最。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旱灾要数清光绪初年的华北大旱灾,1876—1879年,旱灾不仅使农业绝收,田园荒芜,而且饿殍载途,白骨盈野,饿死的人竟在1000万以上。“丁戊奇荒”“饥则掠人食”,一场旱灾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1920年12月16日20时5分53秒,宁夏海原县发生震级为8.5级的强烈地震,释放的能量相当于11.2个唐山大地震。它不但在中国历史上罕见,也是至今世界范围内发生的震级最高的地震之一。当时,全世界96个地震台都记录了这场地震,海原大地震也由此被称为“寰球大震”。海原周边虽然人口稀少,但也造成27万人死亡,4座城市毁于一旦。
那天,我在中科院心理所查阅资料时,发现仅1908—2008年间,世界上死亡人数最多的“十大重大自然灾难”中,我国就占4起,比如发生在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共死亡24.2万余人,重伤16.4万人。
我还是稍微延伸一下吧,只为不被忘却的纪念。比如,1950年7月的淮河大水、1954年7月的长江及淮河水灾、1959—1961年的三年困难时期、1963年8月的海河水灾、1966年3月的邢台地震、1970年1月的通海地震、1975年8月的河南水灾、1985年8月的辽河水灾、1998年7月下旬至9月中旬的长江流域大洪水、1999年9月的台湾南投地震……死亡人员的数据,不忍一一罗列。
20世纪80年代,由于全球范围灾害发生频率和因灾死亡或受害人数都大幅增加,1987年第42届联合国大会通过169号决议,将20世纪最后十年命名为“国际减轻自然灾害十年”,并于1989年通过了《国际减轻自然灾害十年国际行动纲领》。
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地震,不仅伤亡惨重,震惊全球,其后短短几年内,还发生了玉树地震、舟曲泥石流、盈江地震、彝良地震、芦山地震、抚顺洪灾、鲁甸地震、长江“东方之星”客轮沉没、天津港大爆炸、九寨沟地震、盐城风灾、寿光暴雨……
“东方之星”客轮,不过一条船,却死亡442人,获救仅12人。
汶川地震无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也是唐山大地震后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根据地质调查所测量,震源深度约在地表下十千米处承受了相当于251颗广岛原子弹的威力,地震的面波震级达8.0Ms、矩震级达8.3Mw,地震烈度达11度。这次地震属于浅层的“板块内地震”,推测与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有间接关系,释放出的能量超过台湾1999年9月21日南投地震(南投地震造成死亡、失踪2400多人,受伤1万多人,灾民32万人)的5倍。汶川地震波及大半个中国及亚洲多个国家和地区,北至辽宁,东至上海,南至中国香港、中国澳门、泰国、越南,西至巴基斯坦均有震感。地震严重破坏地区超过10万平方千米,其中,极重灾区共10个县(市),较重灾区共41个县(市),一般灾区共186个县(市)。截至2008年9月18日12时,汶川地震共造成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地震波及人口约2000万,直接受灾人口约1000万。
宋代诗人高翥云:“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许多妻子失去了丈夫,许多丈夫失去了妻子,许多幸存者失去了孩子、父母、兄弟姐妹。但凡幸存者,谁敢回忆那曾经的血浓于水、寸草春晖?谁又敢品味那过往的海誓山盟、碧海青天?谁还敢追念那岁月里的骨肉至亲、舐犊情深?
人世间,谁不爱自己的孩子?那是父母的骨血,是心头之肉,是“心肝宝贝”。可是,一次汶川地震,独生子女死亡、失踪或伤残的家庭就有8000多个。
这8000多个家庭瞬间陷入了天塌般的苦难挣扎之中,几万个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这岂止是“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啊!
何曾想那“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中的“恩”与“报”,那“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中的“线”和“衣”,那“母称儿干卧,儿屎母湿眠”中的“卧”与“眠”,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的“泪”与“心”……
经国务院批准,自2009年起,每年5月12日为全国“防灾减灾日”。
2008—2018年,我国因灾死亡人数达9.5万,受灾人口近1亿。
有灾后,必然有灾前和灾中。
灾前当然是生活的常态,无需我赘言。灾中是灾难的过程,是灾后心理援助最为悲壮的理由。而恶魔就像穷凶极恶的暴徒,不光挟持了人质并强行撕票,还嚣张地对救援者狂言:“来吧!”然后丢下遇害者的尸体,逍遥而去。
灾难,更像对灾后心理援助者拉开的黑色帷幕。幕后的舞台上,上演的不是独幕剧,而是多幕剧。
刘正奎告诉我,有些伤害,也许不会在人们的记忆里逗留太久,譬如,因燃放爆竹而引发的事故。因为这样的事故具有分散性、个体性特点,十分容易被人们忽视。
灾难的规模有大小,但生命的尊严无高低。
三
灾难与毁灭,人类生命永远无法承受之重。
大概是三年前吧,我应邀去上海某大学参加一个文化活动,本来约定也要参加活动的某位教授朋友却在前一天突然去了美国。后来才知道,他引以为豪的宝贝——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儿子两天前从楼顶跳了下去。楼很高,儿子用年轻的生命在异国的空中画出的那道抛物线,至今让目击者心有余悸:“下落的速度,也就一两秒吧,然后是一声巨大的响声……”
原因,仅仅因为失恋,这孩子杀害了女方,然后选择毁灭自己。
另一位朋友告诉我:“这孩子在国内的时候,我见过很多次,很英俊的一个少年,性格腼腆,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尖子生。无可否认,他几乎是在温室里养大的,家长非常呵护这个独生子,高考之前,连远门都不让他出,可他第一次出远门,就漂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这位朋友补充了一句:“记得这孩子有次感慨,长这么大,没有经历过一次磕绊。灾难,距离他太遥远了。”
可是,当灾难降临时,迅即成了零距离。
他不仅把灾难带给了别人,自己也被灾难一口吞噬。灾难从来不讲客套,这孩子既然制造了灾难,灾难也就毫不客气地带走了他。
一名心理专家给我推荐了一篇文章《中国留学生抑郁自杀频发:家长的“高期望”是压垮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文章中,中国留学生自杀的案例触目惊心:2018年2月,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就读的中国留学生刘某某自杀身亡,年仅20岁。5月,一名医学系放射科的中国女生刘某自缢身亡,年仅26岁。10月,一名中国留学生在曼哈顿卧轨身亡,年仅18岁。同月,美国犹他大学生物学博士生唐某从大桥上跃下身亡。年底,康奈尔大学材料工程专业四年级学生田某在考试期间被发现于公寓内死亡,年仅21岁……
而耶鲁大学研究人员2013年发布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在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45%的人有抑郁症状,29%的人有焦虑症状。
问题是,是谁,让灾难在暗处向他们虎视眈眈?
关于灾难的远近问题,成为我近期在天津某大学讲座中的一次发问。当时,台下的几百名大学生一时面面相觑,无所适从。那天的窗外,洁白的云朵在蓝天自由徜徉,垂柳在春风里惬意地摆弄着修长而曼妙的腰肢,幸福的画眉在对面的石砌假山上呢喃。风儿轻轻,花儿娇娇。安详的世界一如无忧无虑的睡眠和如诗似画的梦境,这样的安详,像极了安详的本质,也靠近安详本身的意义。
“假如,这里突然变成灾难现场呢?”我突然发问。
台下是愕然的眼神,那一大片亮晶晶的明眸,真实、纯净如早春的露珠。
“……不会吧。”我听见了窃窃私语。
我又问:“再假如,你们都是灾难的幸存者,你们灾后的心理会是什么反应?”
没人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答案,已不言而喻。
可当我提到由灾难引发的心理危机、心理疾病时,同学们突然显得无比亢奋,争先恐后地给我提供案例。所谓案例,其实更多是国内外名人自杀的事件,比如荷兰画家梵·高、美国影星玛丽莲·梦露、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我国歌手陈琳、作家三毛以及影星翁美玲、陈宝莲、张国荣……
这是影视演员的行踪、恋情、婚姻足以在大范围内引起高度关注的时代,特别是艺人的意外早逝,足以构成一个重大事件。那一刻,一个与灾后心理创伤似乎毫不相干的逻辑,如此现实地摆在了我面前。
话说到这里,似乎远离了我诠释灾难主题的要义,可我相信,这是灾难的另一种远与近。
我问大学生们:“什么叫PTSD?”
举手者寥寥,而能准确回答上来的几乎没有。
就在几天前,有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中年妇女赤脚从我们校门外蹦蹦跳跳而过,分明是一个离家出走的精神病患者。她是谁?她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创伤?她的心理创伤到了何种程度?她这是要去哪里?她还会出现吗?
无人知晓。
了解各种灾难,就是了解伤害;了解伤害,就是了解自己。
毋庸讳言,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对人类心理的巨大冲击和损害,在于它们都会在第一时间席卷幸存者的精神家园,造成大量包括PTSD在内的心理危机和心理疾病。灾难过后,人们惊恐、惧怕、封闭、麻木、失眠、抑郁、精神分裂,甚至由心理疾病转换到生理疾病,再被生理疾病摁倒在死神血淋淋的砧板上……
张侃告诉我:“与人类相关的任何一场灾难,遭受心理危机的人数,往往数倍甚至数十倍于遇难人数。如果不及时提供灾后心理援助,任凭PTSD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PTSD并不是死难者留给活人的遗产,可很多活着的人却要照单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