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杀、诀别者言
“伤心春与花俱尽,啼杀流莺唤不回。”这是元朝诗人郑禧《悼亡吟》中的诗句。
十年来,我在北京、四川、陕西、甘肃、云南等地采访期间,先后目睹过30多封遇难者、自杀身亡者、自杀未遂者以及幸存者家属的书信、手机短信或手机微信。其中有5封信的主人早已在多年前分别以跳楼、服毒等方式撒手人寰,有一封信的主人多次自杀未遂,6年前遁入空门。
2018年10月的甘肃舟曲之夜,我和刘正奎聊起这件事,他说:“多半是PTSD这个魔鬼伤害了他们。大部分PTSD人员会同时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而抑郁症患者生前的遗书、日记或感言,和心理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一定要谨慎看待。自杀是PTSD高危人群的极端表现。一般来说,特殊事件引发的PTSD人员的自杀可能性甚至高达19%,是普通人群的1900倍。”
巴尔扎克说:“在人生的大风浪中,我们常常学船长的样子,在狂风暴雨之下把笨重的货物扔掉,以减轻船的重量。”可是,很多人扔掉的不是“笨重的货物”,而是自己的生命。
附信一:
(作者按:汶川地震幸存者王女士于地震后第三年自杀。此信为其大姨提供。)
亲爱的大姨:
您好!
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可能以跳进嘉陵江的方式离开我曾无比热爱的人间。这段时期,正好是汛期,河水上涨得厉害,水流湍急。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希望你们千万不要劳心劳力找我的尸体,我可能会漂到大海里去的。所以,千万别找了。
曾经,我有深爱我的父母、丈夫和孩子,地震后,他们都没了,只有我一个人成为家庭的幸存者。这三年来,我丝毫没有因为意外活下来而感到庆幸,相反,每天以泪洗面的日子,让我心力交瘁,万念俱灰。我思念死去的亲人,思念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消解着我活着的所有意义。这一点,相信您也感同身受,只是,我非常佩服您,亲爱的大姨,大姨夫和大表哥也在地震中离开了您,但您擦干眼泪,不但选择了坚强,而且用无私的大爱收留了我。我知道,您始终把我当您的女儿看待,我也在骨子里把您当作我的妈妈,可是,三年里,我始终走不出来啊!我每天夜里都在梦见接送孩子上学,梦见一家三口举家驾车出游,梦见父母吃我亲自做的饭菜,梦见孩子在废墟下面,喊我“妈妈,救救我吧”……
这三年和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焦虑,我暴怒,我随性,我懒惰,这些表现,地震之前都是没有的,可我把这一切都施加在了您身上,在您的伤口上不断撒盐。我知道,为了故去的亲人,也为了不让我伤心,您的泪一定是流在肚子里的,您背地里流了多少泪,我是明白的。而我……您在容忍我,体谅我。我明知这样不对,也清楚您更需要精神的抚慰,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痛恨自己,我好歹接受过高等教育,也算是读过十几年书的人,可我就是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再也不能行尸走肉地生活了,也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理的。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不如早点死了。
当然,我这样离开您,离开尘世,是卑鄙的,是自私的,是可耻的,对您和人间所有爱着我的人,无疑又是一次重创。但我也意识到,假如我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人间,带给你们的只有痛苦和烦恼。长痛不如短痛,我选择结束自己,说穿了,是为了您,为了活着的人都好。从这个角度看我,那么,我——您不争气的外甥女是不是算做出了明智之举呢?
政府发放给我的那些社会救助款,我都存在了一张卡里,标注了密码,掖在我卧室的枕头下面,您就放心使用吧,平时多注意身体,多参加社区组织的那些文娱活动。除此之外,我还要叮嘱您一件大事,那就是尽快忘记我,就像忘记一个十恶不赦的、罪恶滔天的女巫。也许,您多想一想三年来我带给您的被动和痛苦,会释然许多。
嘻嘻,亲爱的大姨!永别了。
王某 叩别
2010年8月18日匆匆
附信二:
(作者按:赵先生于一次爆炸事故后的第二年服毒而死。此信为其二哥提供。)
二哥您好!
从接到您电话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您还有三天就回来了。
让我难过的是,我无法到村口迎接您,也无法给您接风洗尘了,因为,您见到的我已经不是活着的我,而是我的尸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次大爆炸夺去了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生命,我内心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您是知道的。作为一个男人,我对外表现出了非常坚强的一面,那些日子,我和很多志愿者一起,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死难者家属,协助乡政府、村委会搞灾后重建。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我吃住在您家,您和二嫂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和安慰。您对我的那些开导,我都铭记在心。您在外搞工程,又忙又累。那些日子,您回家长达半年没有外出,我非常明白,您是有意陪我,您在担心我想不开。
其实,经过这次灾难,我发现我其实是个非常脆弱的人,我只是不愿把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而已,我非常羡慕那些在刹那间失去亲人之后,还能够顽强活下来的人,比如人家赵姐,丈夫遇难两年后,又组建了家庭。还有你我共同的好朋友杨哥,他也重组家庭了,对象是他初中的一个女同学,而女同学的丈夫也遇难了。很多好心人也希望我再找一个,重新建立家庭,可我发现无法做到了。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一晃就快年逾半百了,糖尿病折磨得我骨瘦如柴,天天拿药泡着,我如果再找一个人,不是拖累人家吗?两个孩子在的时候,她们是我的希望,我愿意拼了命供姐妹俩好好读书,事实上我也是这么做的,我起早贪黑地经营我的小卖部,一点一滴地挣钱。这些年,房子翻新了,小卖部也扩大了,存款有了,刚刚盘算着送孩子们到更好的学校上学,希望将来姐妹俩学有所成,成为人才,可没想到,姐妹俩一下子就全没了,妻子一下子就没了,小卖部一下子就没了。
我是个病身子,身体要好,看来是没指望了。就算身体好了,又能怎样呢?很怀念咱哥俩过去的时光,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父母去世后,您就像父亲一样管教我,呵护我。最近,这些记忆像放电影一样时时在我脑海里泛起。还记得八年前,我也曾跟着您的工程队一起闯过世界,去过深圳,去过广州,去过江苏,去过北京。世界很大,人很多,也不缺我这个病入膏肓的无用之人。记得当时查出糖尿病后,是您建议我返回家乡,并借钱给我,帮我筹办了咱的小卖部,我一边看病,一边经营,小家庭和和美美,孩子们开心快乐。说真的,当初,我的小家庭是幸福的,孩子们是快乐的,但我无时无刻不在透支着自己,糖尿病并发症折磨得我求生不能,欲死不得,但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取家庭的幸福和孩子们的未来,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是,老天爷连我这点愿望也剥夺了。
电话中,您希望这次回来带我去工程队,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是给我一条生路,我明白,您不但没有把我这个病瓤子当包袱,当负担,当拖累,您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在挽救我。可是,我这个无用之人去了工程队,还能干啥呢?人,都是有良心的,这是您的良心。但是,我也有我的良心,我的良心,也是为您好。我表达为您好的办法,其实就一个字:死。
不管这宇宙中有没有天堂和地狱,我也要走一趟;不管能不能和妻子、孩子在那边团聚,我也要走一趟。如果这些愿望都不能实现,权当我外出打工时,让车给撞了。这样的车祸,社会上不是也很多嘛。
您就把我的死当作一次意外事故吧,就像那次爆炸。
永别了,我亲爱的二哥。
永别了,贤惠的二嫂。
永别了,可爱的侄子。
我相信,你们一定希望我能“一路走好”,但前提是你们要理解我的选择,只有赢得你们的理解,我才能在漫长的黄泉路上,真的一路走好。
下辈子再见吧!
愚弟 绝笔
2011年10月13日
附信三:
(作者按:赵女士于发生车祸的四年后出家为尼。此信由其家人提供。)
亲爱的妈妈:
您好!
“心动则物动,心静则物静。”其实,所有的话,电话和短信里,都向您表述过了。从今天起,我将不再使用手机,这是我对佛门的基本态度,清净,干净,纯净。
这是女儿多年来第一次用古老而传统的方式给您写信,这样的方式不同于上大学时表达对您和父亲的思念,也不同于曾经手机里的短信。它可能是第一封,我也但愿是最后一封。这也是态度,既然选择了,态度就是最为根本性的问题。当年,我在成长的旅途中,您也曾教育过我,凡事,必须有个态度。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也就是说,今后,您和其他亲友如果到寺里来,我可能不会接待了,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不希望你们再来。
您也知道,在活着、自杀和出家三个选择项中,我只能选择后两项,我两次选择了自杀,都被你们救了过来。后来,我放弃了自杀而选择成为比丘尼,这难道不是我的幸运吗?女儿没有死,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女儿的生命依然如故,女儿的心脏在持续跳动。“既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佛祖让我厘清了三界和佛门的关系。我在用坚定的信念追随我的信仰,我愿意用生命和精神践行我对佛祖的诺言。归根结底,我仍在人间,这足以让你们大家安心。如果你们仍然不能理解我的心无旁骛,刻意在我这里寻找属于凡俗人间的所谓亲情、牵挂和思念,你们这是要毁灭我吗?是要威逼我离开人间吗?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就像我不得不用写信的方式回忆我当年的痛苦,您认为这是对女儿的疼爱和尊重吗?
那次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我的丈夫——您的女婿、我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死于非命,他们与凡尘做了了断,却丢下了我咀嚼人间的痛,这是不公平的。记得我出院后的两年时间里,每天神情恍惚,我不敢见丈夫的同事和同学,也不敢见我的同事和同学,最可怕的是,不敢见女儿的小伙伴们。当年,女儿和小伙伴们一样蹦蹦跳跳去上学,每当周末,女儿会带小伙伴们来家里玩儿,他们弹琴,他们跳舞,他们绘画,他们捉迷藏,所有这些,我这个当妈妈的都是最积极、最真诚的参与者,这些,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成为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可是这一切,随着那次车祸,全没了。“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生命的消失,有些是偶然的,有些是必然的,这都是定数,定数是无法改变的,那是规律和逻辑。也就是说,那些生命,本不该属于我。他们在我生命的旅程里,只是来过,只是一个过程,而今,他们和我擦肩而过,一去不返。他们是风,他们是雨。刮过了,下过了,就是这样。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今天聊这些,无异于老调重弹。我已经不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我现在是个身心无比健康的女人,具体说是皈依者,而不单纯是您的女儿。我不是在束缚自己,而是解放了自己。如果您仍然认为人间还有个女儿,那您未必太自私了,我血缘上属于您,那是注定,但除了血缘,我还有我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直到您慢慢淡忘,或者遗忘我的那天,您会慢慢懂的。
晨钟已经敲响,这是对我新一天的提示。“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在我双手合十的手心里,那个心,并非我的心脏。
再见吧妈妈,感谢您养育了我,这是您对佛门最大的贡献,有那么一天,我也许会去看望您的,但那一天,与思念无关,只与信念有关。
仍需说明,不求回信,哪怕只言片语。
阿弥陀佛!善哉。
佛门弟子×××
2013年7月于北京×××寺
附信四:
(作者按:当年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某自杀后,他的两封遗书很快在网络上流传。地震中,冯某有包括他7岁爱子在内的7名亲人遇难。冯某遗著有长篇小说《策马羌寨》《风居住的天堂》等,这些作品多创作于地震之后。下面摘录其中一封遗书。)
很多假如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哥哥,请您担当起照顾父母的重任,我来到这个世间,本就是来体会苦难,承受苦难的。要不,我们怎么能以孪生兄弟的身份出现?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妻子,请你不要悲伤、抑郁,你是我这三十年来,最亲近的朋友,抑郁带走了我,也就带走了所有的悲伤。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爸爸,请您不要哭泣,我真的活得太难了,人生为什么总是充满苦难,充满艰辛,充满离愁……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妈妈,请您不要难过,短短三十年,我体会到了您对我的爱,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但是,我实在觉得活着太痛苦了,请您让我休息吧,真的,让我好好休息休息……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儿子,那是我最幸福的事,我会让你妈妈,把我的骨灰,撒在曲山小学的皂角树下,爸爸将永远地陪着你,不弃不离……儿子,你离开了,爸爸没有了未来,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憧憬,与你相聚,是爸爸最大的快乐……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亲爱的朋友,请你们不要忧郁,我的离去,让很多人快乐,让很多人舒服,我的存在,是他们的恐惧,是他们的对手,一个对手的离去,对于他们,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啊!假如,某一天,我死了,我的儿子,我还是要提到你,我们将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相信一个父亲,对你最深、最深的爱……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亲爱的网友们,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关心、爱护,我相信,假如,我能够进入天堂,我会许你们,一个没有痛苦的来生,谢谢你们……谢谢……
2009年4月20日
2018年11月我在绵阳灾区考察时,一位朋友给我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其实是关于灾后短期内自杀的信息。
2008年:
10月3日,北川县委农办主任董某在租住房内用帆布带自勒身亡;
10月18日,都江堰受灾伤员罗某在成都市第二医院跳楼自杀;
11月11日,安县花荄镇雍峙村村民陈某上吊自杀;
11月15日,北川县擂鼓镇男子杨某在家中杀死妻子后自杀;
11月19日,绵阳市政府办人事教育处处长何某跳楼自杀;
12月5日,北川县邓家海光村村民朱某在家中上吊自杀;
12月10日,绵阳海天公司职工赵某在绵阳市中心医院跳楼自杀。
2009年:
大年三十夜,北川曲山镇永兴板房区一男子母某自杀,后获救;大年初四,北川擂鼓镇板房区刚过完40岁生日的女子王某上吊自杀;
大年初七,平武县南坝镇石坎片区建全村村民袁某上吊自杀。
……
心理工作者傅春胜告诉我,其中的几起自杀事件过后,他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或自杀者家属家中,设法对家属进行心理疏导。冯某的妻子向他讲述了丈夫自杀前的工作状态:几乎每天陪同领导和援建单位视察北川老城,每次视察其实都是重揭一次伤疤。据冯某妻子回忆,冯某自杀前不久在陪同领导看望慰问受灾群众时,偶然在曲山小学的废墟中发现了儿子遗留的一只鞋,几天后就自杀了。
傅春胜说:“从心理援助的角度讲,死者的第一个身份并不是基层官员,而是失去孩子的父亲。”
有个外界并没注意到的细节,颇值得深思。董某、冯某和另一个自杀未遂的母姓男子,是中学同学。“三人都是丧子的父亲,又是同学,自杀方式相似,很可能生前交流过彼此的际遭。”傅春胜说。另外,董某自杀后的第三天,冯某曾在博客上写有一篇文章,篇名叫《悼念董兄暨感叹人生无常及生命的无奈》,其中有这样的表述:“虽然他故去了,但在我的心里,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男人。既然在思念亲人的痛苦中活着,还不如去天堂寻找自己的爱子,并永远照顾他,爱护他。”
对心理专家而言,这已不只是个细节。
冯某的叙事逻辑和情感指向非常明确,他不仅认同董某对死亡的选择,而且对董某在“天堂”里的“日子”给予了温馨而美好的期待。几个月后,他步董某的后尘,绝尘而去。如果真有天堂,冯某会在那里重读自己的那篇悼文吗?是读给董某,还是读给自己听?
董某生前的一位同事对我说,地震发生后,时任北川县农业局局长的董某立即组织幸存者从废墟中救出并转移受灾人员120多名,在随后72小时的最佳救援时间里,他始终奋战在第一线,而自己年仅12岁的爱子、弟媳以及侄子均遇难,直到14日下午,他才从曲山小学找到了儿子的遗体。当年7月,他被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农业部授予“农业系统抗震救灾英雄”称号,随后不久,董某调任县委农办主任,兼任北川县农房建设办公室主任。他自杀时,是地震后的第五个月。他写给弟弟的竟是一封遗书。
遗书全文我无缘一见,据说核心内容概括起来其实就三句话:工作压力太大,帮我照顾好父母,照顾好嫂子。
对董某的弟弟而言,哥哥的自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为弟弟自己也在地震后失去了妻子和儿子。
2010年5月,北川县农业局农能办干部魏某从绵阳某医院跳楼自杀,卒年仅33岁。
魏某,曾经是董某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