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谭 故冢
五月寒士
时值乱年,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多生诡谲之事。
是说北齐崔季舒,两朝为臣,仕途坦荡,官拜侍中特进。如今突逢变故,夜夜难寐,惊惧成病,多日不朝。
同僚议论纷纷,坊间流言四起,一时鬼祟之说甚嚣尘上。
帝闻此事,亦生好奇,于殿前令占卜国运的老巫前去打探消息。
老巫受皇命,不日来到崔季舒家中,见其池中莲花,皆化为人面,戴着鲜卑族特有的帽子,或喜或悲,或闭目皱眉或眼中泣泪,姿态各异,恰如活物在风中舞动,惹得池中鱼儿不时跃出,衔其莲瓣,隐入水中。
一池怪异景象随着老巫的脚步默然变幻,他的目光则沿着偶然飞入莲池的蜻蜓,停落在盛夏的脉脉莲叶之间。
老巫顺手摘下一朵水中莲,花的根茎一脱离水面,就恢复成了寻常模样。他又单手舀起一捧池水,浅尝了几口,水的味道跟河里的、溪中的并无不同。
细细瞧来,只觉池中鱼不似平常之物,往来游动,颇具灵性。老巫命小厮取来一只白瓷碗,不消片刻,鱼儿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游入他的碗中,鲜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而夺目的光彩。
逗弄一会,鱼肚皮一翻,吐几个泡泡,没了生机一般。
正是无聊,崔家遣人来迎。老巫移步至崔季舒内屋,见他的几个儿子正在床前侍奉,见得老巫,不禁声泪俱下,将近日之事全诉与他听。
一日,崔季舒同妻子在庭院池边赏莲,却忽见池中莲,皆化为人面。崔季舒吓得当即昏死过去。
翌日,照顾了崔季舒一夜的妻子晨间小憩,看到个身长余丈、遍体黑毛的怪人,快速向她逼近,吓得她满屋乱窜,直至体力不竭,惊吓过度,“轰”的一声摔倒在地。
崔家经此怪事,上下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崔季舒身为一家之主,日日求神拜佛,唯恐自己行为不检,触怒祖先,惹得家宅不宁。
如此数月,他因思虑过甚,一病不起,如今已有半月有余。
那池子叫人封起来,崔家无人敢靠近,但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竟将家中怪事传到外面,一来二去,越说越荒唐。
“吾等身为人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不能为其分忧解难,只能干看着他们重病缠身,实乃痛心疾首。今陛下怜恤臣子,派老巫前来相助,若家中有鬼怪作祟,望除而灭之,他日父母得愈,崔家自当感激涕零,为老巫建九九八十一座庙堂,叩谢陛下之隆恩。”
崔家众子齐齐向老巫躬身致恩,无不泪眼婆娑,掩面而泣。崔季舒虽意识不清,但亦感受到子孙悲戚之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老巫扶起众人,上前查探崔季舒的病情。他手里还端着白瓷碗,里面的鱼儿已奄奄一息,一接近崔季舒却立马活跃起来,硕大的鱼眼向上翻滚,映出老巫阴晴不定的面容。
老巫心一惊,手一抖,鱼儿化为一道红光,飞入崔季舒口中。崔家众子见如此怪异之事,相互点头称奇,对老巫的能耐更确定一分。唯独老巫看着手中的白瓷碗,陷入了沉思。
原来我们这位崔侍中,做官不懂通达人情,硬把这善恶不分、礼乐崩坏的世道当成一个人人可以直言的桃花源。为官数载,在朝中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方才招致今天这人面莲和黑毛怪人的祸事。
老巫身在其中,一手促成了如此怪事,唯独这鱼入人口之事,实非在他预料之内,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强压下心头惊疑,继续将这出戏演足演全。
他摆好姿势,双手覆上崔季舒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一番操作下来,崔季舒嘴唇翕动,四肢抽搐,竟有醒转迹象。
崔家众子见其头顶升起一股黑烟,化作一副人面,着鲜卑帽,怒目圆睁,与那池中莲生得一模一样。
老巫道:“此是五道将军,生前是一位驰骋沙场、不知某朝某代的将军,奈何时运不济,生于乱世,长于乱世,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无可投之明君,死前立下毒誓,化为鬼身,不入六道,历百年而不散,专找气运不顺、大祸临头者,设下迷障,夺其生机,入宅者不详也。”
崔家众子闻言,悲从中来,围于老父床畔,声声哽咽。
“家父一生忠厚,怎惹来这等鬼祟?纵是天命,他年岁渐长,没两年活头,倒不如报应在吾等身上,替他受过。先生大能,这该如何是好?”
听得崔家众子至诚之言,老巫故作为难,眼神指点一二。
“公子们莫急,巫有一法,能除此孽障。你等切要先保重自己,免得崔公醒来,又要白发人哭黑发人。”
崔季舒命价几何?其实老巫早有打算。他此番听人差遣,来到崔家行这亵渎神明之事,替朝中权贵干着最危险最劳累的活计,只图他一家的赏赐,未免太过吃亏。其中周旋,自要从崔家子弟身上再捞出点油水,方是功成。
“先生请直言,吾等必当竭尽全力,”
说罢,叫来奴仆,递上金锭数枚,推至老巫面前。
“还望先生指点迷津,解我父亲病痛之苦。”
说此话间,有一着鲜卑帽的小儿路过崔宅,彼时一阵怪风吹歪了门口牌匾。崔家守门管事速叫人来扶正,但就是怎么都摆不正。
只听那黄口小儿在一旁唱和道:“黄金数万担,珍宝满五车,堆积成高山,妖祟山中来,索命不见血,今做高官明作土。难辨,真难辨。”
奴仆们前来驱赶小儿,却见那小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于无形之中。
传闻近日侍中特进崔季舒痴迷上神鬼之道,常邀皇帝身边的老巫到家中相谈玄黄之术。
民间都说崔侍中自从撞了邪,脾性与之前判若两人,而他家中所发生的怪事更是东西各一个说法,借街头巷尾好事者之口,越传越邪乎。
朝中众臣甚有微词,暗言他心有不轨,皆避之不及,弹劾的折子已递到了陛下手中。人人都道他要大难临头。
整个北齐估计只有老巫知晓其中的缘由。世间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见得惯的,多是人造的鬼。他干这行当许久,向来拿钱办事,管他崔侍中李侍中,在神佛面前皆是人,任由他胡扯做文章。
说来也巧,崔季舒大病得愈,确有些古怪地方——他醒后,也用不着老巫费心引导,每日午时准时邀请老巫到家中相坐,聊一些他病重时做的怪梦。
“那梦里的莲可真诡异,皆生着人面,发出一种刺耳挠人的声音。我化作一尾小鱼,努力甩动尾巴,好不容易衔下一片莲瓣,刚想打量打量,它竟呕出一口血,染红了我的鳞片。我一碰到那血就跟火烧似的,疼得四处游动,直到闯入一只白瓷碗中,被人捞起。后来,我变回人形,看见孩子们围着我打转,有个陌生人按住我的眼睛。当时只觉一阵刺痛,想说话却说不出口,想动弹又不能动。”
崔季舒向老巫描述着他梦中的经历,这些梦魇他未曾告诉家人,担心他们小题大做,又惹出灾变。
此时,忽来一阵急雨,打得木窗“吱呀”作响。崔季舒瞧了一眼,与老巫道:“许是天公美意,先生不妨在崔某人家中留宿一日。明个我叫小厮,送先生回府。”
老巫一是见其诚恳,二是听人命令,要再在崔宅做些手脚,所以并未推辞,被崔季舒安置在了靠近人面莲池的客房内。
是夜,他惊坐而起,听得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崔季舒的小厮正提着灯,一副很慌张的模样,让他去庭院看看。老巫心想,怕是大事不好。
只见庭院石缝间正流出汩汩血水,已漫过脚踝。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奴仆们提着裤裙,掩住口鼻,在血水中走动,不知在捞些什么东西。
“小心点,莫伤了我的老龟。”
崔季舒嫡子站于石阶,指挥着他们干活,他招呼一声老巫,匆忙蹚着血水过来。
“您给看看,这叫什么事?刚过得两天安生日子,又来这一出,连我前日求来辟邪祛灾的老龟都逃了。五道将军是赖上我家不成。此事我都不敢与父亲声张,怕他又思虑成病,方只叫了您一人来。”
老巫见这满院血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面上保持镇定,后背早是冷汗淋淋。
“还容在下一观。”
他上前一步,手刚放进血水,一物就咬住了他的指头。老巫吃痛一声,一只老龟被他从血水里拽出来。灰黄的龟壳里伸出个黑白相间的脑袋,豆子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任凭老巫怎么弄,它都不肯松口。
幸得崔季舒嫡子解救,那老龟才勉强松了口,但手指还是被它咬下半截,骨血淋漓处如那院中石缝,正流出汩汩鲜血。
老巫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抛下崔宅众人,在他们诧异不解的目光中,连夜逃回了家。
刚一回去,却见家中正厅,摆放着一尊铜鎏金玄武像,像极了那咬人的老龟,把他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老巫干脆眼一闭,倒头就睡。
醒来已是午时,日头正毒,他叫来侍妾询问玄武像的来历。
侍妾答:“您说是朝中贵人所赠,叫我摆在显眼处,保佑家宅平安。”听罢,老巫哀呼一声。
又赶上崔家来人,让他速去一趟,还送来五箱珍宝,请他点数。
老巫见这催命财,实是苦笑,刚想婉拒,却想起朝中那些更可怖的豺狼虎豹。叹息一声,已有死志,死在活人手上倒真不如死在妖祟手中。心一横,和崔家小厮回了崔宅。
此刻的崔宅已乱作一团,见老巫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一言我一语,老巫只听了个七八分。
崔季舒一子道:“今早天蒙蒙亮,我刚要去向父亲请安,忽然有一个像斛那么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当掉到离我的头还不到一尺多远的地方,那白东西就突然消失了。现在想来也是汗毛直立,令人发怵。我将此事告与了大哥,他说父亲大病初愈,容不得半点刺激,先偷偷瞒下,来日再做处理。可就在刚才,父亲下朝归家,说看到内厅中,有一只一丈多长的大手从地里伸出来,满屋光亮。他问我们看到了吗?我们是一点都没看到。父亲闻言,似失了神,把自己关进里屋,任谁叫都不回应。我们实在是担心,这才又叫您来。”
老巫听罢,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崔季舒的屋门。此刻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充沛的时候,理应敞亮的里屋,却阴暗逼仄。他一时之间没找到崔季舒的人,耳朵里倒是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他被这声音弄得昏昏欲睡,情急之下从头上拔下根簪子,往大腿上使劲那么一戳,意识才恢复过来。老巫后怕的同时,不禁想起昨晚在崔宅莲池边客房内做的梦。
他记得他推开了一扇门,一群容貌扭曲的人正在宫殿内推杯换盏。酒杯中爬出蛆虫,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味道,乍眼一看,金碧辉煌的宫殿竟是座坟墓。
崔季舒和另一人被推上殿,有人在控诉他们的罪状。皇帝罚他们各鞭二百,徙北边。他回头望去,与那腐朽不堪的冢作别,可心中依然对它有着留恋,盼一个再度回归的机会。
佳音未至,却听千里外,改了国号。他一时悲愤难已,饮剑自刎,鲜血染红了庭院中的莲池。死前他立下毒誓,不入六道,化为鬼身,要与这世道不死不休。
“我为官数载,行事一向顺其自然,不愿与朝中虫豸同流合污,亦不同他人拉帮结派,谄媚君王。如今帝欲前往晋阳,我明白此去必生恶事,直言以谏乃是臣子应尽之义务,然而吾心有余力不足,怎去说道?若一个不好,牵连家人,累累人命,何以交代?现天也欺我,家中频出鬼祟,闹得人心惶惶,诸般烦心事,如何解得?”
崔季舒不知在和谁说话,老巫循着声音,见到了角落里的人影。
他的头顶盘旋着黑烟,化作人面,着鲜卑帽,仔细辨认面目,竟跟崔季舒有几分相似。老巫大胆上前一步,沉声道。
“崔公此刻是人是鬼,还辨识得清吗?”
他此话一出,崔季舒回头看他,目中泣出血泪,灰白的发丝凌乱地搭在肩上,肉体尚在人世,魂魄则脱离六道,徒留个躯壳苟活数载。
“天保初,文宣称帝,崔公自刎于北疆,许是死前发下的毒誓生了效,促使您今日还站在此处。崔公忘了吗?您这一路的仕途,从年少入仕到官拜侍中特进,果真如您所想?”
黑烟凝成的面目逐渐清晰。老巫逼视着他,崔季舒身上发出的腐烂味道几乎让他作呕。
“虽然五道将军只是我信口胡诌的一个妖祟,但您让它成了真。还不知吗?您就是那五道将军。”
崔季舒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许多事。那时,文襄遇难,文宣将前往晋阳,诸多人劝他一同前往。他没有答应,刻意放浪自己的行为,道自己生性爱声色,更乐意过闲散自在的日子。文宣走后,他即被人构害,贬往北边。
“我一直期盼着,能重回帝京,却不知它早已成为历史上的一笔烟云,故而悲愤难已,自尽于北疆。原我早就是个鬼了。”
崔季舒忽而大笑,黑烟收敛,恶臭一并消散。
老巫见此情形,放下心中恐惧。他来时本就抱着死志,如今更觉没啥不可说的秘密,两袖清风,当惯了赔笑人,今日就潇洒一回,心境豁然开朗。
“今个我把话说明,免得崔公忧扰。我拿的官场上的钱财,听得朝中人的安排,近来您家中看到的人面莲和黑毛怪人都是我的把戏,没想到假戏真做,遇到崔公您个真的。”
屋里进了光,两人坦诚相见,一切腌臜之物暴露于无形。崔季舒忽道:“我幼时好医术,无事便钻研,每遇贬谪,更痴迷其中,若不入仕途,怕是一位济世救人的大夫。”老巫听了,只苦笑罢。
“崔公可能不知,巫少时就是一位大夫。医术不说生死人肉白骨,但治疗各类奇难杂症,还有些自己的手段。奈何当大夫实在赚不得几个钱,见庙堂香火之盛,从而开始研习玄黄之术。”两人皆是嗟叹,世事哪有他们想得那么容易。
只听小厮传报,张侍中邀崔侍中于府中一聚。
崔季舒打开屋门,阳光彻底泄进来,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去回张侍中的话,我速来。”
老巫目光飘向门外,崔季舒家人还在外焦急等待,见他出来,无不欣喜。
“崔宅因我饱受非议,您家人也因我终日不安。崔公不追究我的罪过吗?”
崔季舒环顾着家人,早已释怀:“我一个死了的人,自然知道生命珍贵,况这件事情,我责任更大,一切就到此为止,你也不必再怕。”巫这才放下心,但又不禁问。
“崔公既已知晓朝中人要害您,为何还要去见那张侍中呢?”
或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老巫眼里的崔季舒变作了一个孩童,他着鲜卑帽,显露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即便迎接他的不是康庄大道,也不失一往无前的决心。
“身为臣子,不得不去。”
不久,崔季舒以谋反罪而被杀,尸体弃于漳水。他的家属发配北边,妻女子妇婚配奚官,家中幼子下蚕室,并没收了全部的财产。
又过几年,北周武帝灭齐,崔季舒被追封为大将军,定州刺史。
北齐灭后,老巫回到老家,重新干起了大夫的活计。
是日,一位素来爱收集奇闻逸事的青年路过老巫家,听闻他在北齐做过巫,日日守在他家附近,缠着老巫讨要故事。老巫不堪其扰就将五道将军的事说给了他听。
青年心愿得了,向老巫辞行。老巫瞧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摇摇头。
“现今这世道,臣子变皇帝,皇帝沦死囚。日子天天过,皇帝天天换,三纲五常早抛之脑后,还有闲心收集这些东西,不如赚点银钱,回家娶个婆姨。”
北宋年间,宋太宗命李昉、扈蒙、徐铉等十四人编纂《太平广记》,崔季舒和五道将军的故事被收录其中。
原文如下:
北齐崔季舒,位至侍中特进。忽尔其家池中莲,皆化为人面,著鲜卑帽。又其妻曾昼寝,见一神人,身长丈余,遍体黑毛,前来逼己。巫曰:“此是五道将军,入宅者不想也。”又庭中忽流血,有一白物,大如斛,自天而下,当其子首,未至尺余,乃灭。季舒有见其家中内厅中,有一大手,长丈余,从地而出,满室光耀,问左右,皆云不知。寻以非罪见诛。出《北史》。
千年已过,真真假假,唯道一句,他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