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宫殿与坟墓
汉代状物绘画的首要载体,是宫室(或礼仪设施)之墙壁、内设的屏风与可折卷的丝帛等。其见于史载者,有武帝为晓谕霍光命制作的“周公负成王”,刘向父子命黄门画署制作的列女、列士屏风与王延寿所观览的灵光殿壁画等。由考古遗存可推知的朝廷制作,则有两汉之交的“三皇五帝图”“周公辅成王”“孔子师老子”“西王母图”与“浪井图”等。无论形式、内容、品质还是数量,这类制作必代表了当时绘画的“正典”(cannons)。惟土木、丝帛不耐久,汉朝廷的绘画制作,今已扫地无余。[41]
在汉代,死亡是生理的事实(biological fact),而非仪式—心理的事实(ritual-psycological fact)。如亲属,尤其长辈如父母之死,在仪式心理上,便不是“死”,而是“如生”。从认知角度说,“如生”并非真实的“生”,而是虚拟的“生”[42]。由于“如生”,亲人的瘗骨之所,在仪式心理上,便应“如宅”。对君主而言,由于其身体不仅是生理的,也是政治—礼仪的,故“如宅”之宅,即大体对应于其身体的两元;[43]这样便有掩埋其生理身体的墓,与祭祀其政治—礼仪身体的寝;二者合称“陵寝”。其中“寝”又由两部分组成:其名“寝”者,“如”他办公的殿;其称“便殿”者,“如”其燕居之寝。由于是“如”或伊利亚德意义上的“模仿的”(mimetic),宫殿的用具、装饰、绘画等,或便根据“如生”的原则,在重新组织、调整后,被移置、移绘于陵寝。就绘画而言,其最易想见的调整之一,当与君主的身体有关。盖宫殿绘画的意义,乃源于君主生理身体与礼仪身体的合一。换句话说,其政治—礼仪身体所依存的生理身体,乃是宫殿绘画所呈现的视觉—语义方案的焦点。但在“如宫”的陵寝中,其生理身体是“不在”的(physical absence),为维持陵寝绘画的意义,或防止其意义结构的溃散,这不在的身体,便当虚拟出来。由考古出土与文献记载看,这虚拟似可通过两种途径:1)设帷帐或几坐;2)图绘君主形象。[44]这“如”宫殿之绘画惟略有调整的陵寝绘画,便当是宫室之外汉代绘画的主要类别。惟与宫殿一样,陵寝亦多为土木构,其中的绘画,今也扫地无余了。[45]
陵寝“如”宫之意,汉代既体现于帝陵,也以较低的礼仪尺度,体现于诸侯王陵。承战国余绪,汉代诸王俨然君主,故从礼面说,其身体也有生理与政治—礼仪的两元。除此外,则无论官阶高低或有无,都只是私人而已,只有生理的身体,无政治—礼仪的身体。如与巨公显卿有关的礼仪,便皆与其暂时所据的“制度位点”(institutional loci)有关,而非与其身体有关。尽管如此,或师陵寝“如”宫之意,巨公显卿死后,也往往墓上作祠。祠之所“如”,尽管应为其宅,而非帝王之宫,但如人类学在归纳不同民族的墓葬礼仪时所发现的,墓葬中的象征,往往是对死者身份的理想表达(idealised expression),殊不必指向其实际的社会地位。换句话说,“张皇”(to aggrandise)死者的社会地位,乃人类不同文明墓葬传统的常数。[46]汉代也不例外。故巨卿显公造祠时,适度参照帝(王)陵寝的设计,以自我“张皇”,固不难想见——只要程度不越礼。如具体到壁画而言,公卿的生宅虽未必有,其祠堂或阴宅则未必无。[47]这一类制作,当是宫室、陵寝之外汉代绘画的一次要类别。惟公卿祠堂也多木构,历两千年而下,亦悉吞噬于时间的牙齿了。[48]
公卿之于帝(王)如此,中下层平民也一样;其身体是生理的,并无政治或礼仪性。其中较奢侈的祠堂,亦当为木构,资力不及的中产之家,可做小型的石祠。[49]金石寿久,故考古所获中,便数见东汉的小石室〔图XI〕。或师帝陵、王陵与公卿祠设绘画之意,这些石祠中,亦偶有刻绘的画像。[50]画像的原则,也与上举人类学的归纳符同:尽可自我张皇,以表达其理想的社会地位。[51]如山东孝堂山石祠画像中,便有驾乘皇家卤簿,或服四夷、来远人的祠主形象。若云祠堂的画师所以作此,乃因亲见过这些皇家的礼仪演出,我料读者必斥为“无稽”。那么问题是:这类画像是哪里来的?最易想见的答案,便是或直接、或间接剿袭于皇家的制作。[52]若此说通,汉代的朝廷绘画——或汉代绘画的“正典”——固无遗存,然借助其在中下层祠堂的遗影,其大致的轮廓,或可抵掌一谈。[53]
图XI 济南长清孝堂山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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