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般情况下,陈藿在陌生环境中都很难让自己完全放下心来,她习惯了维持警惕,像是一只拱起脊背随时准备展示出攻击能力的野猫,第一最好让自己看起来无声无息,如果没成功仍然被从人堆里拎出来,她第二步通常会让自己看起来很不好惹。
但在此刻这间并不怎么宽敞的书房里,她背紧紧贴在墙上,把自己侧身蜷缩成一小团,倒是很难得的睡了个质量很高的觉,深度睡眠,甚至没有做梦。
这一觉质量高,但是并不长。
窗帘外还是鸦青色时,她就睁开了眼睛,室内室外都是一片静谧,她也没急着动作,视线从满墙书柜上一寸寸扫过,再拓展开来,扫过门把手,壁灯开关,书桌上的备用手机线......最后停在吊顶的波纹纹理上,那波纹像水,看久了仿佛活动起来,荡漾着她曾拥有过幸福与快乐童年最初开始的地方。她觉得脑子都空了,懈怠了,什么都不想想,也不想干。
等窗外天光彻底亮起来,她才爬起床,洗漱好,安静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
好一会儿张聿白从卧室出来,刚起床的人脸还是浮肿的,后脑勺的头发翘起来一片,往日一板一眼的样子都没了,眼角眉梢带点克制着的起床气,显得两人年龄差也小了似的,陈藿看他甚至有点像恒一。张聿白从陈藿一个“认识的人”,变得更像个“活人”了。
张聿白问她休息的好么,她说还行,等张聿白洗漱好了,俩人餐厅也没去,照样坐在沙发上一人吃了两个冷了的水煮蛋聊作早餐。
张聿白要去的运动康复中心不在医院内,标新立异的设在一座单独的体育公园里面,门前一条单行道车辆一样不好调头,这次有了陈藿又不一样,她冷着脸,不管司机嘀咕什么,就一句“开进去”。
张聿白从车里出来前,有人先帮他从外面开了车门,接了拐杖,屁股挪出座椅的瞬间,有人拽住他的上臂帮他借力,待他站稳了,再把拐杖递给他架好。
康复中心入口的玻璃门,有人替他推开,等他走进来就换了轮椅过来推他,他把拐杖抱在膝盖上,再指挥着“有人”替他找护士拿红外的号,去取中药敷料,等他做推拿的时候,“有人”会安静的坐在外面候诊区帮他听着电话有无信息或是电话。
从康复中心出来的时候,张聿白克制不住的拍了拍手,向“有人”致以了诚挚的谢意。
“我第一次来还懵了一阵,你倒是挺熟练的,厉害。”张聿白坐在出租车里,摇下了一点车窗透气。
陈藿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厉害的本事,“多来几趟就了解了。”
“我还没有过被......”张聿白似乎想顺嘴说点什么,但马上似自嘲的笑了一下打住了,“医院这种地方能少来不来最好,但如果不得不来的时候,能有个朋友陪着感觉还真挺好的。”
这个司机是个开朗的e人,自己主动笑着接起话头来,“别说是看病了,就是干啥不是有人陪着好,吃饭有人陪着都能多扒拉半碗饭!”
陈藿不擅长这个,听见司机说话,就把头侧向了窗外。
张聿白怕没人接话尴尬,应了几声。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你这腿是抻筋了还是骨折了?”
张聿白回答:“就平地崴一下脚,结果韧带拉伤了。”
司机惊呼一声,“那可真是,我也认识个人,就平地踩着半块地砖,那地砖松了你知道吧,那一崴,嘿,韧带直接断了!开刀了都,遭老罪了!我们哥几个还笑话他,说他这是沙漠骆驼踢飞脚——耍得什么洋杂耍呢!结果今天又遇着一个你,你说巧不巧!”
张聿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陈藿对着车窗拧歪着的肩膀不住震颤,倏尔一声喷笑,捂嘴都没挡住。
司机听见小姑娘笑了,自己又觉得这事有意思,又觉得自己能说出这话挺有才,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张聿白开始还试图解释一下,“医生说崴一下就韧带撕裂的,很可能是之前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造成过韧带伤......”
哪有人听。
笑声好像会传染,在这狭小的车厢里,躲也躲不开,张聿白不管是无语的笑还是无奈的笑,最终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
到了公司楼下,陈藿照样先下车接拐杖,等张聿白出来了,再把拐杖递过去。
再扶进公司就不方便了。
两人在路边告别。
陈藿沿着马路慢慢走,市中心这一带很繁华,和西涌那郊区一样的杂乱天壤之别,路宽楼高,但脚下反而不知道往哪去。
“砰”的一声,身后被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
陈藿回神,蹙眉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车里还睡着个孩子,撞上陈藿的是一侧的车轮。
那男人穿得干净利索,戴着眼镜也显得斯文。
陈藿看了对方一眼,没等到任何道歉,也没在意,转回头往旁边挪了两步。
没想到那男人居然嘴里骂骂咧咧,一句“长眼睛不知道干什么的”,一句“有病看病去”。
陈藿转回头死死盯着对方,沉声问:“是你从后面撞了我,谁有病?”
男人又瘦又高,垂着头乜斜着她,“你有病!”
“是你撞了我!是你从后面撞了我!”陈藿提高了音量。
“你不好好走路,赖谁呢?”
“我站着都没动,周围根本没人,那么多地方你非要撞我?”
旁边零零碎碎有经过的路人,只看到陈藿提高了调门,又看那男人推着个孩子,便几乎都把探究指责的目光投向了陈藿。
人越多,男人越是神态坦然起来,要笑不笑的说:“这么暴躁,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是你从后面撞了我,”陈藿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不知道对方明明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但那话又极为精准的挑动着她的情绪,像给气球加压的打气筒,用力的往上顶,“是你应该道歉!是你撞了我!”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男人依旧又平静又淡然,只是笑意似乎更深了,“就算心情不好,也别在公共场合耍泼妇那一套啊,你都吓着我小孩了。”
路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这场景太陌生了,陈藿宁愿面对的是一群混混儿,抬手硬碰硬来个你死我活。可也莫名有点熟悉,像是曾经也有无数双眼睛针扎似的让她如此百口莫辩,她站在人群中,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她看见男人那张还在悠悠说话的嘴脸,忍无可忍,只想一拳打下去!
胳膊抬起来,被人攥住了。
陈藿嘴唇都在颤抖,直愣愣的看着张聿白,眼里的那丁点光都要灭了,像是不相信有人会相信她,只是徒劳的嗫嚅了一句:“是他从后面撞得我。”
“别瞎说,只是你不好好走路,不小心碰到你而已。”男人还是那副神态。
张聿白低头看了看陈藿的腿和脚,低声问:“撞坏了吗?”
陈藿眼圈突然很胀——就是因为并没有撞坏,经过了这么半天的纠缠,甚至也并不再感到疼了,才更使她的每一句计较都更像是无理取闹。
“没事,我刚刚都看到了,就是走过来需要点时间。”张聿白抬起小臂拍了拍陈藿的后背。
“道歉吧,当时你们周围至少十米都没有人,她也站着没动,你从后面过来,最后手上用力推车撞人那一下,明显是故意的。”张聿白看着那男人。
“找着帮手了,觉得人多势众了?”那男人嗤笑一声,“看你也像个受过教育的......”
“转移话题没用,”张聿白打断他,指了指头上,“看见市政监控了吗,你从后面撞人,道歉吧。”
“监控怎么了,你调啊,”男人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还要报警啊,年纪轻轻的,要不你让她现在躺下,碰瓷啊!”
张聿白看着他,没说话,只是拿出电话,拨了电话:“喂,我报案,对,在xx路口,有人从后面推车撞了我朋友。”
男人不慌不忙,好像还期待着张聿白把警察找来了又能说出什么花来。
“什么车?”张聿白看了男人一眼,“一辆婴儿车。”
男人噗嗤笑了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掐掐脸颊,满不在乎。
张聿白表情始终没变,沉声说:“他从后面无端加速撞过来,故意寻衅滋事,够治安处罚了。好,我们就在这等,就在监控下面不动。”
男人脸上表情淡了,一直没说话,三个人各自沉默着,围观的人觉得没意思也逐渐散了。
两三分钟之后,男人突然笑了,指着自己的推车,对张聿白说:“我孩子要睡醒了,这一醒就得闹呢,咱们别耽误警力了,也不是大事,你打电话跟他们说不用来了。”
张聿白看向陈藿,陈藿情绪不那么冲动了,但委屈和难以描述的淡淡屈辱感仍然挥之不去,可她能怎么办呢,对方还推着个小孩子,难道真还能让这人带着孩子去派出所吗?
陈藿轻声说:“要不就算......”
“道歉。”张聿白直视那男人。
男人无奈似的摇摇头,带笑的看向陈藿:“这么点事,你今天肯定是因为心情不好......”
“不道歉就不用说别的了。”张聿白说。
男人叹口气,“行吧,我道歉,不好意思了,行了吧?”
张聿白低头看向陈藿,陈藿点点头。
男人推着推车走了。
张聿白又拍拍陈藿的肩膀,“脸都气白了。”
陈藿神情仍然沮丧,“我们还在这等吗?他都走了。”
张聿白扬了下手机,“假的,没报警。”
陈藿松了口气,“我不是很明白,明明做错的不是我,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好像错的人是我。他没说脏话,可每句话都比骂我还难受。”
即使是张聿白,也是回答不了这种问题的。
可能就是人性某一刻的恶吧。
“垃圾人,”张聿白说,“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我也解释不清,但有一点,你记住就行,不是你的错,就不用那么费力的解释,不重要,”张聿白笑着看她,“就当是碰上一个骆驼踢飞脚。”
陈藿抿了抿嘴唇,又沉默了几息,对张聿白说:“我没事了,别耽误你时间,你回去吧。”
张聿白看看时间,“行,那你也去上班吧,我看你走,别又被人欺负了。”
“不用,你快走吧!”陈藿身体力行,先跑过了路口,远远的向张聿白挥了挥手。
张聿白也就转身回去了。
等他背影消失,陈藿又慢慢走回来,搭乘公交车回了西涌。
她刚回来就去找张聿白了,哪有时间找工作,再说,她为了脱身主动摔下了护栏,全身每一处都在黯痛,纵使钢筋铁骨也实在扛不住了,只想躺倒不动。
几乎没有犹豫的拿着早上从门口拿的备用钥匙,陈藿打开张聿白家公寓的门,在那张窄小的躺椅上昏睡了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