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陈湖端着一大份炒饭外加一小碗红烧肉,坐在陈大海床边,喂他爸一口饭,喂自己一口肉。他爸拿眼睛剜他,他就再喂他爸一口肉。
吃饭吃得挺艰难,主要陈大海天天不运动,食欲不太好,吃进去不消化,总觉得有点胃酸返流,但一辈子的习惯了,三餐不按顿吃总觉得少点什么,吃得不好了油水不够了还不行。
陈湖觉得吃点水煮青菜和水煮蛋就挺好,陈大海拿饭勺敲他脑袋,骂他虐待老人。
陈湖不可能虐待他爹,他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脑子,关键琢磨这事本身就很累了,他是个好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懒而已。
吃完饭,陈湖先拿纸巾擦去餐具上的浮油,再装进塑料袋里,打算带回家去清洗,主要陈大海家连洗洁精也没有,上次被砸了一溜够,缺的少的,一直没人置办,能对付就对付着。
“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陈湖打了个哈欠,靠着门框探头说话。
“回去也是睡觉,你就不能琢磨着干点啥?”陈大海上半身靠着床头,半坐着边揉肚子边啐他二儿子。
“那我在这睡觉你不是不让嘛。”他说着作势就往恒一的床上歪。
“你起开!恒一不爱人家挨他床!”陈大海瞪圆了眼睛。
陈湖也就是做做样子,笑呵呵的一摊手,“咱都是垃圾堆里捡的,比不上你家亲孙子体面,行,老头,那你自己待着吧,咱不在这挨你大孙子床,咱也不在这招你眼。”
“哟,爷俩聊着呢?”外头那大门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虚掩着一推就开,胡麻姨领着个人走进来,手里装模作样的拎着几个营养不良的苹果,连塑料袋随手往凳子上一放。
“大姨来了,里头坐。”陈湖笑呵呵往里让了一下,脱身似的赶紧就往外头走,“你们聊,我回去了。”
胡麻姨追到门外,跟不上他腿脚,急得扯一把他的袖子,“光腚鬼撵着你呢?见我来就走,既然赶上了,还不进来一起看看,这回又给你爸介绍个好的。”
陈湖垂着头乐得直喷哧,“姨诶,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天天就知道作践我爸,拿他当个乐子耍,你们闹着解闷去吧,我真有事,回家了。”
“啧,你这人,啃着鱼骨头聊天——你是句句带刺儿啊!我可费心着呢,谁有那闲工夫拿那糟老头子解闷!”她立着眼睛剜陈湖一眼,“我是问问你家那摊位咋样了,一家人不还指望你媳妇那摊子人吃马嚼呢么。我认识个人,在城南边夜市做管理员,能给你们腾出个地方,就是离你家远点,不过有残疾证,管理费什么的都便宜不少,怎么着?需要我就和人家说一声给留下。”
陈湖脸色正经了点,停下步子凑近点低声说:“社区帮着在农贸市场边上给弄了个小屋子,说是先不要租金,等赚钱了再说,这些天支应着也还过得去,就先不挪了吧。”
胡麻姨点点头,“那就行,我不为别的,就是看你进去那些年,你媳妇不容易,年纪轻轻,造得都没女人样了。”
陈湖嬉皮笑脸又不正经了,“您老开千里眼了?那些年您不是在外地姑娘家带外孙享福呢,还知道我们家这狗屁倒灶的事?”
胡麻姨一巴掌拍他后背上,“滚一边去!”
“行行,”陈湖弓着腰一躲,趁势溜走了,“你们玩吧。”
胡麻姨梗着脖子转回屋里来,顺不过气,先把能打开的窗户都推开了通风,又拎着把歪腿的凳子放在陈大海床板前,安置了领来的那位老太太。
老太太身材又瘦小又精神,面色红润有光泽,就是满头白发,看着有七八十岁了。
陈大海和她大眼瞪小眼。
胡麻姨笑着介绍:“这位大姐可是条件好,一个儿子在大城市,一个女儿在国外,都成家了,子孙满堂,啥负担没有,她自己早前棉纺厂退休的,有双保,老伴儿呢走了几十年了,她要强,就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后半辈子,啥条件都不挑,你这儿条件不好,拎包袱皮上她家住都行,咋样,这回这个可让你捞着了!”
听着条件是还真不错。
陈大海下意识摩挲一下支棱的头发,笑眯眯拍拍自己的腿。
对面老大姐也回他个笑模样。
胡麻姨接话:“她知道,跟她说了你这是换了关节,回头练练还能走路。”
陈大海点点头,“我经济条件差点,但是一表人才,内秀,你能接受不?”
老大姐没反应,胡麻姨说:“稍微有点耳背。”说完手在老大姐肩膀上拍了拍。
老太太叹口气,“老弟,我也不挑你,你也别挑我,我听说你也是个早年丧偶的,咱们都不容易,风风雨雨这些年,你说现在这么大岁数了,儿女也大了,吃喝也不愁了,还差啥?其实就是差一样,孤独。别的都能将就,上老年大学白天唱唱歌,跳跳舞,写写毛笔字,都乐呵着呢,可是唯独不能天黑,不能生病,孤零零一个人,那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再好的物质条件也填不满孤单这俩字,你说是不?”
陈大海和胡麻姨对了眼神,别说,还真是个追求精神层次的高素质老太太,胡麻姨得意的挑了挑眉头。
陈大海来神儿了,跟胡麻姨说:“姐弟恋我可太适合了,我手机充电呢,你帮我拔下来,我和老姐姐加个联系方式。”
胡麻姨问:“哪呢?”
陈大海一指,“就那个墙柱子!”
他声音大了点,老太太眯着眼看他,疑惑的问:“你说啥?哪个女的没穿裤子?”
陈大海一愣,顺手抄起收音机在老太太眼前晃了晃,老太太往前凑凑,眼睛更眯了:“不客气,面包不吃了,吃过饭来的。”
胡麻姨清清嗓子,“咳咳,那个,大姐眼神也差点儿意思。”
陈大海目瞪口呆,干脆白眼一翻,往下一出溜,缩回被子里去装死。
老太太还纳闷呢,有点紧张的站起来,问胡麻姨:“老弟这是精气神儿不行了?累了?这才几句话功夫啊,还没我这八十六岁的人精神头足呢,要不让老弟先休息吧,你再给我介绍个别人,最起码体力好点,能做单臂大回环的,你看那公园一个个的老头,都厉害着呢。”
胡麻姨陪着老太太出去,又拔脚回来,一手指头点在陈大海脑门上,“呸!你就是背着娃娃推磨盘,添人不添劲!白眼狼戴草帽,你就变不了个人!条件那么好,你当我找这么个和你合适的容易呢?”
陈大海拽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上了,拒绝沟通。
*
陈藿睡了充足的一觉,精神体力都补回来不少,天色有点阴,她看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入夜大概要下雨,去玄关找到一把雨伞,又不知道什么张聿白具体什么时间下班,该不该问,算不算打扰。
正琢磨着,大门门锁一声脆响,突兀的从外面打开了。
陈藿站在门里,和门外的人面面相觑。
“你!”外面的人吓一跳,捂着胸口向后退了一步。
陈藿皱了下眉,但很快认出来,小时候似乎见过一两次,是张老头那得意出息的儿子娶得了不得的老婆,出身好,学历高,样样都难得。
意识到这,陈藿退开身体,让出门前位置。
张母皱着眉,不肯动。
陈藿敛着眉眼,低声介绍了自己。
张母穿得很低调得体,头发一丝不苟,体型也不臃肿,但眼神却比陈藿打过交道的所有人都更锐利和刻薄,被这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会让人觉得紧张、局促,忐忑不安的审视与自省着自己身上可能有的错处。
张母攥着钥匙,款款走进室内,也不坐,单单打开玄关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夹,“我就是来取个东西。”
她从上至下的扫了陈藿两个来回,嘴角因为紧抿着而显出向下的弧度。
“保姆,”张母轻轻念出这两个字,严肃又犀利,“我没立场说别的话,但青春和尊严是自己的,你们好自为之。”
眼看着张母就要离开,陈藿本来不大习惯面对长辈,也忍不住开了口追声问:“他脚都打石膏了,挺严重的,你不留下看看他再走吗?”
张母像是因为这句话更加确认了自己心里的某些想法,鄙薄的回头看一眼陈藿,缓慢的质问:“保姆?”顿了顿,冷笑一声扭头便离开了。
陈藿默默关上门,在玄关边上蹲了下来,脑子有点懵,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她掏出手机,迟疑着要不要给张聿白发个信息说他母亲过来的事,又怕张聿白会反问她为什么没有上班,反而出现在他家里。
手机的灯光暗了一度,马上要熄灭。
张聿白的信息页面突然跳出一个对话框:“干嘛呢?”
陈藿吓一跳,想了想,回他:“在你家。”
奇怪的是张聿白并没有追问这个问题,“那太好了,我在线上超市买了些吃的,一会儿送到你接收一下。”
陈藿回:“吃的?”
张聿白回:“备注让外卖员放在门口就行,但里面有冷冻的食品,可能会化,你在家就太好了。白水蛋实在吃不下了。”
陈藿顿了一下,缓慢的打着字:“你妈妈刚才......”
还没发出去,张聿白那边发过来:“开会去了,先不说了,想吃什么你自己先做,不用管我。”
陈藿删了那行字。
她在茶几边上席地坐下来,找了几张空白的纸,开始在手机上找适合的招工信息,信息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大多数至少需要高中以上学历的,她都不符合,没这些要求的,工资都很低。有些条件诱人的,不是传销就是保险,再就是入职先交各种费用想薅韭菜的骗子。
环境太安逸了,干净,安全,陈藿精神松懈,时不时发会呆。
童年那些因为动荡不安而带来的恐惧,因为太弱小而什么都不能拥有的卑弱,而为孤独而渴望陪伴的热切,似乎随着成年,都渐次消失了。
而少年时期,那些因为贫穷而产生的朴素的自卑,因为不曾被用正确的方式爱过而故意疏远一切关系的习惯,却反而伴随着成年而愈发让自己的性格怪诞不经。
真正成年之后,原本一切以为对“大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也随着自己成为了“大人”而破灭了幻想。
她匪夷所思又天马行空的想着,似乎在某些方面,她和张聿白很像。
门铃响起来,打断了陈藿的思绪。
她站起来,从猫眼往外看了一下,只见到一顶黑色棒球帽。
她本来就是冒险回到西涌的,不想惹麻烦,高声说:“东西放在门口就可以了。”
外送小哥紧跟着再次按响了门铃。
陈藿皱眉打开一条门缝,侧着身子沉声说:“东西放门口就可以了。”
一只带着防晒手套的手倏然扶住了门边,四根裸露的手指尖微微泛着青白,带着力道将门缓缓又掰开一掌宽的距离。
陈藿看到黑色的帽檐和被防晒口罩包裹的半张脸和脖子。
“是张先生的家吗?”外卖员的声音隔着防晒口罩,又闷又沉。
“对。”门既然都开了,陈藿伸手过去接袋子,“给我吧。”
外卖员没动,“你是张先生的家人吗?”
因为之前接待过张母,陈藿回答起来已经很顺了,“我是他家钟点工。”
扶在门上的手松开了,装着食品的袋子送过来,“里面有冷冻食品,尽快放冰箱。”说完,他拎起另外一包外卖,转身下了楼梯,背影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