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杰瑞米和皮玲站在春天深处的梧桐树下。
皮玲长长胳膊绕着杰瑞米的头颈,鼻子对鼻子看她的外星郎:“我不去夜总会当公主了,我要换个干干净净的工作!”
杰瑞米说:“公主也是干净的。换个工作更好!”
“杰瑞米,妈咪老劝我当小姐赚大钱,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做鸡!”皮玲认真说,她脸上有种庄严的气氛。
杰瑞米闻到她那股好闻的口气,他环住她腰,亲吻她面颊:“走!我们去酒吧,好好喝一杯,庆祝你的决定!”
皮玲第一次和杰瑞米走进他常去的酒吧,这酒吧在延安西路的拐角上,亮着昏黄的暖灯光,门口老有几个西方男人在抽烟,他们穿着牛仔裤,兴高采烈地低语着。
杰瑞米推开门,让皮玲进去,皮玲跨进门,看见整整一堵墙的酒瓶,花花绿绿像古老的药房。她鼻子里同时嗅到雪茄烟的焦臭和女用香水彼此绕来绕去的混合气味,她锐利地向香味袭来的方向望去,远远有好多个画了眼圈的女人孤独地坐着喝酒。奇怪的是,皮玲一下子就注意到她们快喝干的酒杯,吸管上染着肮脏的口红,女人们无助地吮吸着唇间细小的薄荷烟……“婊子!”皮玲无声地骂出这两个字的口型。
杰瑞米向酒保伸出手:“两杯香槟!”他告诉皮玲:“我们不坐吧台,我们俩要一个圆桌!”他环视酒吧,所有的桌子上都坐了人。杰瑞米端起两杯冒泡的金色香槟,向窗边一个女人走去,他微微鞠了一躬,和那女人说着什么,皮玲跟上去,想听明白杰瑞米的话。
女人拿起自己的酒杯,站起来给杰瑞米让座,她矜持地微笑着,还用白色餐巾纸擦抹了一下桌面。她扭着细长动人的腰从皮玲身边走过,高傲地打量了皮玲一眼,皮玲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她已经瞒不住自己的年龄了。女人走到吧台上坐下,杰瑞米伸出手拉皮玲,皮玲甩了杰瑞米的手,自己坐下来,用一种冰凉的口吻问道:“老相好?”
杰瑞米举起双手:“玲,我们来庆祝……”
“不是老相好,她会乖乖让位给我们?”皮玲回过头又去看那女人,恰好那女人也回头来看皮玲,皮玲一下子转回头来,满面孔火色:“你和那老太婆上过几次床?”
杰瑞米像一个缩在战壕里举手投降的士兵,他低下头不看皮玲的脸:“玲,请你不要这样,你知道……”
他倏地抬起脸,皮玲和她那形影不离的手袋不见了,杰瑞米直跳起来,正看见皮玲走到吧台边那女人身旁。女人的背影僵直得像一棵圣诞树,她右手举着烟卷,好不容易向左侧转过脸来看皮玲,脸上还挂着难看的笑容。
“婊子!”皮玲大骂一声,一杯香槟笔直地全部洒在女人脸上,女人一把捂住眼睛,尖叫起来。皮玲傲然看着屋子里其余的女人,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孤单,她大声喊道:“你们这群婊子!”她把手袋向后甩到肩上,向杰瑞米喊道:“杰瑞米,跟我走!”
杰瑞米吓得浑身发抖,他捂住自己的面孔,又放开手,喊叫着他的上帝,跟随皮玲逃出了酒吧。在酒吧门口,皮玲当着笑嘻嘻围观她的洋人,指住杰瑞米:“杰瑞米,你永远不再到酒吧鬼混了!你给我记住!”她举起手袋,狠狠砸在羞愧难当的杰瑞米头上。她干这一手,如此自然纯熟,跟她家乡的女人教训自己偷腥的男人一样大鸣大放。
柳小青抓起散发着油墨味儿的新报纸,看一眼自己写的报道,她微笑了一下,因为她描述了小老外滴下汗珠的鹰钩鼻,这颇有异域风情,似乎是马可波罗亲自穿越时空来烧玻璃。
妈妈真讨厌,又逼迫她去相亲,上次是个在美国普林斯顿读硕士的眼镜哥,这次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博士。眼镜哥见了小青就像小孩子见了糖果,馋样子越过厚厚的镜片如烧滚的白粥溢出锅盖,他说话时动不动就拍拍小青的手,真是又看又摸。小青笑嘻嘻和眼镜聊天,问他:“我没去过美国,美国是什么样呀?”眼镜哥郑重地脱掉眼镜,干涩的小眼睛庄重地看小青:“这么说吧,假如中国算你的土壤,美国就是你开出的花朵;假如中国能给你面包,美国就能给鱼子酱;假如中国只会空洞许诺,美国永不会让你后悔。”小青笑得露出两排贝齿,吐了吐舌头:“大哥,你该找个美国妞,永不后悔!”
今天要跟香港博士说什么呢?小青想起香港那憋气的马路,楼房又高又密,碰上大地震根本没必要逃。一个水泥森林来的博士,能和上海女人谈什么?小青调皮地把约会地点放到了上海动物园,让博士看看大猩猩吧,多少有点消遣。
小青走出报社去相亲,没想到被杰瑞米堵在了报社门口。
杰瑞米穿整洁的白衬衣蓝布裤,刮干净的脸气色很好,他的棕色眼珠在阳光里像两粒猫眼石,又腼腆又神秘,手里拿了个旧报纸包裹的长盒子,向柳小青微笑。
“谢谢你,报道我看到了。”他说,把旧报纸撕开,一个素色的长盒子送给小青。
小青客气一下,打开盒子,惊诧地捂住了嘴。一朵威尼斯的玻璃玫瑰!红花绿叶,漂亮得要死!
自然,杰瑞米获得了请女记者喝咖啡的机会,意大利男人的热情足以让美国女人认定被骚扰,但用在中国女人身上,杰瑞米知道她们会受宠若惊,感悟男权社会的中国索然无味。
杰瑞米是个经验主义者,他一开始摆出的腼腆攻势在柳小青明媚的笑容里获得了阶段性胜利,按照普遍经验,接下来该来点加辣椒酱的东西。杰瑞米喝光卡布奇诺,棕色眸子以最大电量向柳小青发射荷尔蒙的闪光,他说:“小青,我可不可以请你烛光晚餐?向你表示我的感谢?”
“我们?”小青带点讥讽的口气,“我怕和你烛光有被女人泼硫酸的危险。”她笑了,这质感的笑颜烫了杰瑞米。
一瞬间,杰瑞米想起皮玲,冰凉感觉让他背上发麻。不过,他面前是气质高贵面如朝花的女记者,皮玲黯淡下去,正如任何一个漂亮的夜总会公主,无法在太阳下和柳小青这样的上等女人媲美。
“这样吧,”柳小青不想拂去杰瑞米的美意,她提出一个折衷方案,“你若有空,现在陪我一起去动物园吧,你知道,有一个男人约我,但我并不真想去。”
杰瑞米心花怒放,这种表情在柳小青看来,就是长不大的男人特有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