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皮玲在夜总会里不是小姐,她负责给客人和小姐倒酒、递茶送水,为他们点歌,她这种身份,一般被称为“公主”。区别在于客人可以碰小姐但只能看看“公主”,小姐有小费拿,她只得工资和开瓶费。当然,有些豪客也会给“公主”小费,如果给,她也拿,不过这不是交易,算作恩惠。假如客人故意装傻,要来吃她豆腐,她可以跑出去,让妈咪来掌控局势,然后她回来,继续为悻悻然的客人服务到底,或者,她有权换房,避开记了仇的客人。
这天房间里来个客人,带了另外几个和他类似的男人,每人叫两个小姐陪,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这客人不停让皮玲倒红酒,酒到杯干,他既浑浊又发亮的眼珠偶尔看看身边的小姐,却不停在皮玲身上溜冰。
“公主,我可不可以请你跳个舞?”客人说,“不白跳,跳一个舞,开一瓶酒。”
皮玲连开了三瓶红酒,客人凑在她耳朵边说:“我不喜欢小姐,我喜欢你。”他亲了皮玲的耳垂。皮玲没动,任由客人牵她起身跳舞,跳着跳着,客人一转她的腰肢,从后面搂着她慢舞。她感到有个越来越硬的小东西向她无礼,一对粗糙的手掌从腰肢上往上一翻,罩在她胸脯上……
皮玲跑出房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找妈咪,她跑进更衣室换了自己衣服,没和谁打招呼就跑到街上了。春天的夜色像很多蜜蜂扇动的细巧翅膀,一嗅,那蜜色就填满了心脏。皮玲站在长满嫩叶的大梧桐树下,无声哭起来。她用手背抹掉一串串泪水,在牛仔裤上擦干,她拿出手机,拨了杰瑞米电话。
杰瑞米不在家里,他又在酒吧。他打扮得干干净净,坐在吧台上喝马丁尼,也不搭理人,想心事。电话响了,他哆嗦着手指掏手机,一看是皮玲。
“你又泡酒吧?”皮玲的声音透着愠怒。
“玲,你没在歌厅上班?”
“我在歌厅门口,你快来!”皮玲不说有什么事,挂了电话。
皮玲挂掉电话,回头看霓虹灯闪烁的歌厅,忽红忽绿的灯火在梧桐树苹果绿的叶子上燃烧,她想起自己的一管唇膏还在休息室桌子上,不过她不想再进去,算了,就当丢了吧!外面的空气多好,没有烟雾也没有客人身上各种各样的臭气,如果空气有营养多好,人能靠空气活着,就可以免去苦役,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几个小姐妹跑到街上在歌厅门口喊:“皮玲!皮玲!”她们把细小可怜的手罩在嘴上,让声音传得远些,皮玲躲在梧桐树的大树干后面,仰起脸看见模模糊糊的星星,还有闪着暗光的飞机在星星间飞行。
杰瑞米迈着长腿从街的那头走过来,越变越大,皮玲看明白他是一个老外,和歌厅里的男人全不一样,他像是从天上那些星星里降落下来的人,他被这个城市里许多女人渴望,她们宁愿把男人们给的东西转送给他,只要他亲近她们。即便是此刻,他愿意听了她的电话离开酒吧,离开那些偷偷看他的女人,来她身边,皮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转身离去,正如他离开其他女人来迁就她。
杰瑞米微笑着走到梧桐树跟前。皮玲像只蓄势已久的青蛙扑到他怀里,在他颈窝子里拼命嗅着:“杰瑞米!我喜欢你的气味!”
写好的报道还没见报,柳小青就接到杰瑞米按她名片上的号码打来报社的电话,柳小青想这老外急于成名,不算个懂事的人。她礼貌地和他寒暄了几句,告诉他报道可能需要等段时间才会刊登,这要看版面的安排。
杰瑞米其实没有说话,他欲言又止,却不挂电话,柳小青以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看周围,压低声音对他说:“这是报道不是广告,不收费的,你不必担心。”杰瑞米说:“我想请你喝咖啡?”
柳小青想也没想:“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你的作品很有创意,报社很感兴趣,等几天应该就见报啦!”
挂了电话,柳小青才有点怀疑这小老外是否别有用心?请我喝咖啡?是感谢我还是想泡我?
她摸摸自己那惹事生非的红唇,作了个鬼脸,就忘记了小老外和他的来电。
关于老外,柳小青不但不是没经验,恐怕属于太有经验。她不太愿意承认的是:她没有和中国男人谈过恋爱!不过,她长这么大,也仅仅恋爱了一次,他是她大学里的外籍老师,一个比她年长十五岁的比利时人。这恋爱轰轰烈烈,伴随着许多人的要死要活,到最后妈妈也无路可走让了步,她对小青说:“你害了那么多好男孩子也不后悔,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可以劝你回头的了!好吧,让这鬈发老毛子给你买房子买钻戒吧!”
妈妈不愧是上海丈母娘,这最后一招是杀手锏。柳小青万万没想到床上爱到不要老命,嘴巴蜜甜赛过蜜蜂屁股的老外一听买房子买钻戒就现了原形。他什么话都没给小青留就失了踪影,起先小青哭着跑派出所报失踪,等小青妈提醒女儿看看银行账户,她才发现两个人共用的账户里少了钱。细细一算,只剩小青往里存的钱扣掉一半家具款子的数额。同居的房子是租的,小青被扔在租来的壳子里了。
对于女人,岁月是把杀猪刀,小青还谈不上有岁月,所以伤口从脸上看不出。她对老外的免疫力却从此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了。
然而,周围上海男人的殷勤引不起小青的兴趣,妈妈讲:“你们报社的那个男生不是挺好,你考虑考虑?”小青一般走开,走不开的时候,她就说:“妈妈,我是被男人扔了,这不假;可是我被男人扔了,我还得再找个男人吧?你不能让我这辈子就和长不大的僵孩子过吧?”妈妈说:“难道中国男人都是长不大的?”她说:“这是你逼我说的,你看看我老爸!”
听完这话,妈妈一口气抽不上来,跌在藤椅里摸胸口,小青忽然就开朗了,心里没那么苦毒了。她明白当初是怎么掉进老外陷阱里了,那老外追她的时候说:“青,你不是小孩子了,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自由意志,让我们像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成年女人一样想一想,我和你是不是合适?”她醉在这几句话里,成年人的决定,多美妙的话语!她就像一只青涩的猕猴桃被放在一只烂苹果旁边催熟,那成熟的香气多美妙,以至于她急切地变软了,变得可以让人品尝了,可其实她没成熟,被提前消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