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报社文艺版记者柳小青是个很多人想追不敢追的姑娘。她身材一级棒,尤其是腰板,长长的那么一弯,很多人的眼睛跟着溜下去就失速了。她身材好脸也有特色,皮肤不光白,是白得发亮,嘴唇不用唇膏就又红又滑。最了不得的是眼睛,一对黑里发亮的眸子看人的时候带着钩,竟然有点小小的对眼……她说流利的英语,是本地最好的大学国际新闻专业的毕业生。别走近她,她不用香水却很好闻!
柳小青接到任务,部主任要她去采访全新的现代玻璃工艺:“有几个老外,带着中国玻璃技师在尝试,你去看一看。”
记者出现在玻璃加工车间的那个下午,自己和自己睡了好些个夜晚、去除了黑眼圈的杰瑞米主吹。杰瑞米的师父是个五十多岁黝黑消瘦的威尼斯人,有大大且无奈的蓝眼睛,他把杰瑞米从渐渐养不活他们的威尼斯带到上海来。现在中国钱还没挣到,另一个意大利技工决定暂时回米兰去,留下杰瑞米和师父省点开销。
他们没有钱,但不缺雄心,对这些年来让意大利玻璃师傅大跌眼镜的中国人,杰瑞米师徒根本不想再吹什么玻璃瓶和小动物,那些东西不能满足腰缠万贯的中国客户,中国人需要大气磅礴的东西。
师徒俩一起琢磨出一种中国人也许会喜欢的玻璃制品,他们突破了纯玻璃的结构限制,目的是让产品变大,变大就能卖高价。玻璃师傅现在一半蜕变成了铁艺师傅,多半时间在制作不锈钢的模具。为记者来访,师父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敲敲打打,搞出个类似镂空了的地球仪的不锈钢圆球,杰瑞米看了,又出主意把圆球弄成椭圆形,有点像只巨大的破壳子恐龙蛋,壳子破得粉粉碎碎,碎片却巧妙地连在一起,破口有糖霜般的花纹。等杰瑞米在师父指挥下大吹玻璃,晶莹剔透的玻璃将会和恐龙蛋化为一体。
在苏州河边旧厂房区租下的这个工作室挺大,有三百个平方米,空空荡荡就放了一台小型高温熔炉,一个铁加工台和乱纷纷的一些原料。师父和杰瑞米各有一张松木办公桌,靠在临河的窗边,他们在那里画图纸,嗅嗅河水的怪味。
柳小青早到了一会儿,她想利用这一会儿的工夫到苏州河边走走,作为上只角长大的上海女人,她其实从来没身临其境嗅一嗅苏州河。她自然以为苏州河是一大缸子墨汁,偶尔平静的河面会被跃起的黑鱼砸出圈圈涟漪。
柳小青好奇地接近创业园区的苏州河堤,垂柳在面前飘,画着春风,她伏在石头河堤上,探出头去,看见一条半清澈的河,像做完化疗的病人安静而没有生气地躺在那里。河面映出自己的上半身,柳小青顿时失去了对河的兴趣,端详起水里的自己来。
红唇很个性地翘起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唇,柳小青怅然若失,城隍庙那个算命的瞎子多年前就问她是不是长了艳丽红唇?是的话要有心理准备,那是你的劫数!瞎子没错,这妖艳的红唇过早地给她招来幼稚的心无法把握的诱惑,现在,她心口上已平添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杰瑞米做好准备工作,站到窗口透口气,他当即愣住了,柳小青正在河堤上仰着脸出神,咬着自己的红唇,好比一个闷雷,这个景色摧枯拉朽般冲进杰瑞米魂灵,爆炸出莫名的悔恨和憧憬。
柳小青伸手掩住红唇,一回头看见了目瞪口呆的杰瑞米,她像任何一个被人窥见隐私的年轻女人,刹那间红了脸,狠狠瞪一眼,转身从河堤下来,走开了。
记者到齐,互相之间本相识,嘻嘻哈哈走进玻璃工作室,看杰瑞米师徒表演吹玻璃。师父把空壳子模具放在工作台上,记者们凑上来看,柳小青也看,同时她睨了一眼杰瑞米,那腼腆地站在高温炉前端着吹火棍子的小老外。
杰瑞米打起精神,像个表演某种武术的运动员,他把头上沾有玻璃原料的棍子送进师父打开的高温炉,两手旋转着棍子,眼睛紧盯火焰,拿捏火候;柳小青打量杰瑞米的表情,在采访本上画素描,毕加索般画了两只鼓起的眼珠子;杰瑞米从炉子里抽出棍子,像要把一只滴水的拖把甩过地板却不让水滴下来,他赶时间跳上工作台边木踏脚,试探着把那团滚烫的热玻璃塞进椭圆的不锈钢模具,没有成功。他只好跳下来,气喘吁吁把棍子重新塞回火炉,又在炉边一个磨盘上竭力把玻璃球转出更窄的形状;柳小青画了张侧面像,老外的高鼻子下面一张紧紧抿着的嘴,然后,她在那画得特鹰钩的鼻子尖上添了一粒就要坠下来的汗珠,她笑了;杰瑞米又跳上工作台边的踏脚,小心翼翼往模具里塞热玻璃块,进去了,满缀汗珠的脸绽开一个微笑。他把棍子斜下来,对着自己的嘴,模具套着热玻璃块翘起来。他小心调整,让棍尖的玻璃块保持在模具正中,然后他吸口长气,缓缓通过棍尖的细口往里吹气,玻璃块膨胀成了小玻璃球,小玻璃球继续扩张成大玻璃球,各种色彩越来越张扬、越来越明显,犹如一只孵出的蝴蝶慢慢张开翅膀,玻璃球现在显出生命迹象,它在自由地填满不锈钢模具的内心,犹如爱情注入空虚的心。
杰瑞米竭尽全力把握后道工序的分寸,他没换过气,白脸憋得发红,头上的黑发一绺绺被热汗粘在线条刚硬的额上。色彩乱流的玻璃渐渐溢满模具那嶙峋奇巧的破口,堪堪又包裹住破口的不锈钢片,杰瑞米一个急促的送气,立马从嘴边拿开了棍子……记者们观看玻璃浆如凝脂般的最后颤动,恰好包裹了所有的不锈钢片,在表层玻璃浆下保存住模具特有的花纹和细节,不安宁的色彩横添不可思议的纹理……柳小青没再画什么,她瞪着那成形的作品,嘟起了常给她惹麻烦的嘴唇:“好!”
杰瑞米舒心地深吸着气,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喜悦,算上仍往下滚的汗珠,整个面部就是个从水里冒出头来看见自己打破了纪录的游泳选手。柳小青的眼珠从玻璃球上转移到杰瑞米脸上,她打开采访本,飞快画个游泳的人,然后把游泳人身下的水全部添上了密密黑杠,变成苏州河……
杰瑞米的师父回答记者的各种问题,杰瑞米汗湿地站在那玻璃球旁,借玻璃球拥有了一点神秘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