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夺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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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英雄

这四个字是一部《红楼》的主题,也是雪芹写作的精神见识、襟怀叹恨。讲《红楼梦》,先要从这视角和感受层次来启沃仁心,激扬情义。

脂粉英雄,是为了与“绿林好汉”作对子。本来可作更“工稳”的对子是“红粉佳人”。雪芹嫌它用得太俗了,而且也词不副意,易生误解。故尔加以小小变换,遂觉气味气象、文采文情,迥然不同,一洗凡俗。

这是一个绝大的语言创造。

说“语言”,指的是“文学语言”,并非“日用”或“文件”,可以到处采用。并且,这不只是词句的事,是一种见识、感受的“宣言”——若在西方,恐怕早就有人说成是“主义”了。

雪芹又自谦,说这些“异样女子”不过是“小才微善”(北师大本“才”作“材”),并不“动天动地”。

有些人一见“英雄”二字就想起武侠小说。拿刀动斧,催马上阵,勇冠三军……是英雄。别的——尤其女人,哪儿来的英雄,连“性别”都辨不清了,可笑可笑!

这是俗见,自己不懂,反笑别人。

英者,植物的精华发越;雄者,动物之才力超群。合起来,是比喻出类拔萃的非凡人物。

若说“性别”,那“巾帼英雄”一语早就常用了。女词家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怎么也“雄”了呢?

在雪芹笔下,女儿各有其英雄之处。

然而,为何又突出“脂粉”二字?妙就妙在这里。

雪芹之意:水才是女儿之“质”,但“质”亦待“文”而更显其美;故孔圣早即示人以“文质彬彬”之大理了!很多人至今还弄不清这层关系。

所以,脂粉者,是女儿们助“质”的“文”——所谓“文饰”者是矣。

女儿质美,然又必待“粉光脂艳”方见其美,文质相得,两者益彰。

故女儿一起床,第一件事是梳妆。平儿哭后,必须立刻“理妆”,否则不能见人。而平儿此时方知怡红院中的脂粉皆是特制,果然考究异常。而“粉光脂艳”,则是姥姥一见凤姐的重要印象——深识其美不可及!

园中女儿都要买脂粉,由管事的外购来的,皆是劣品,不能用,白浪费钱;必须打发自己的人去买,方才可用。

你看,脂粉之于女儿,功用大矣。

是故,读《红楼》须明脂粉英雄之丰富涵义、重大怀思。

书中谁当居“脂粉英雄榜”?太多了:凤姐、探春、湘云、平儿、鸳鸯、尤三姐、晴雯、绣橘、小红,应居首列。

她们的才情识见、勇毅坚刚,令人礼敬。

从这儿“走进”红楼,便悟只此方是书的主题、书的本旨、书的命脉、书的灵魂。

这些脂粉英雄却隶属“薄命司”!

《红楼梦》伟大悲剧在此——绝不是什么钗、黛争婚“掉包计”。

讲《红楼》人物论,探佚这些人物的后文结局,研究作者如何表现她们的高超笔法,都必须把握这个中心,方有衡量标准。

《红楼梦》的妇女观,与《金瓶梅》的妇女观,一个是天上星河,一个是厕中秽水。

《红楼梦》原书的精神世界,与伪续后四十回的精神世界,一个是云里鹓,一个是草间腐鼠。其差异距离之大,已无法构成什么“比较”——因为纯属“两个世界”。

诗曰:

堪怜腐鼠成滋味,

同挥脂粉英雄泪。

梦窗也是多情种,

七宝楼台谁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