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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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道德的五行

战国末年的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批评过子思倡导、孟子发挥的思孟学派的“五行”学说。马王堆帛书《五行》出土,使我们知道,一直到汉代初年,思孟“五行”学说仍在流衍之中。竹简《五行》一千二百余字,有经有说;帛书《五行》四千六百余字,亦有经有说,说的内容更多。郭店楚墓时代为战国中期偏晚,楚简年代下限应略早于墓葬年代。本节以竹简《五行》为探讨子思的材料,引文不再另注。

子思五行学说,主要讲五德形之于内,德气流之于外。首章曰:

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

“形”在这里是动词。上引这段话最后“德之”二字,一般认为是衍文,亦有人认为不是衍文,表明“圣”与仁、义、礼、智有所区别。首章总体意思是,仁、义、礼、智、圣并不在外,通过身体力行、道德实践,这些道德意识返流之于内心,成为君子内在的德性。这里讲的是一种心灵的流向,是仁、义、礼、智、圣的内化。

显然,“德之行”与“行”是相区别的,又是相统一的。这是“下学上达”的两种流向,是形上形下的双向撑开,是内圣外王的有区别的统一。这里也涉及身心观。就“心”来说,有“内收”(形之于内的“德之行”)和“外扩”(流之于外的“行”);就“身”来说,内收、外扩都必须凭借“德气”和“身”“体”,并且由于“气”的作用,在“身”“体”上有不同反映。“气”“身”也反过来制约“心”、规定“心”。

“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仁、义、礼、智、圣的和合,是形而上之天道;仁、义、礼、智的和合,是形而下之人道。前者是与天道相连的道德心性,属超越层面;后者是与社会礼俗相连的道德实践层面。前者“诚于中”,后者“形于外”。本篇指出,行善的层面(四行)是心与身“有与始,有与终”的过程,而凝德的层面(五行)是心与身“有与始,无与终”的过程,即心超越身的过程。该篇有“金声玉振”之说:“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圣智,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在这里,圣人是理想人格,圣德是超越之境,圣智是神契之知。圣人与现实人之间有时空的阻隔,不能相互看见,而只能凭听觉与心灵来感通。四行好比钟的“金声”,五行好比罄的“玉音”。金声玉音组合方式是有分有合的,玉音象征的是人心与天道的贯通。

“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中心”也就是“内在之心”。中心之智、忧、悦等是最高的智慧,是理性的愉悦,是超善恶的忧乐,是内在的极至之安。这是圣贤的境界。

就士君子人格而不是就圣贤人格来说,则既要五德的内化,还必须注意“时行之”。

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

君子、志士在人道(善)的层面要有所作为,有道德实践,才庶几近道。道德的“仁思”“智思”“圣思”与五德内化有关,道德理性思考,道德体验、体悟的明觉精察,有助于善行实践的提升,终而促使五德形之于内。于是君子获得与圣贤境界一样的终极性的安乐。

“仁之思”的特点是精细,表示德气充盈、流行。楚简中的“仁”字字形系上下结构,上部是身字,下部为心字,喻意身心合一,感同身受。“仁之思”与身体相连,设身处地,体贴入微,关心他人的忧乐和民间的疾苦,与他人同忧同悦,实为孔子之忠(“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和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展开。因此,“仁之思”不仅是心之思,而且在容色、形体上有反映与表现,内化的德气流于颜面和四肢,并由身体实行出来。这是身与心浑然一体的“思”。故曰:“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仁者爱人!这就是温润如玉的仁者气象。

“智之思”的特点是长久。心之“智思”与身体的一个器官——眼睛及其功能相连。通过眼睛,时时发现贤人,可以获得长久不忘、刻骨铭心的省思,使我们进入德性的“明”!“明智”是何等的智慧呢?“心”“目”之功能,是让你有意识地、随时随地地“见贤思齐”。“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原来,有意识地发现贤人的品格,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贤人的身教(身体语言),这亦与“礼”有关。“智之思”是以目接贤人之身行、礼仪之后的反思。此与治躬之礼教有关。“明智”是善于发现贤人,向贤人学习的智慧,也是“明明”——明了发掘内心德性的智慧。按本篇的意思,发现了贤人的美德,自己也能产生温润的玉色。乃至我们的颜面出现玉色,表明智德已内化于心。

“圣之思”——轻盈。“轻”也是气的特性。人们很难见到圣人,有时空的阻隔,但可以凭借气或音乐与之联系。因此,“圣之思”与我们身体的另一器官——耳朵及其功能相连。繁体“聖”字从耳。君子要有听德,善于听闻、明了、学习、仿效远古圣人的榜样。“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及至我们的耳际充满美好的玉音,表明圣德已形之于内心。如果说“智之思”与礼教有关的话,那么“圣之思”则与乐教有关。“圣之思”是以耳听闻古乐、传闻和应对言语之后的反思,即通过口传、心传,对身以载道的圣人气象予以体认。这种圣听、圣思,是对于超越天道的谛听和冥悟契会,是一种精神性的直觉体验。正因为它带有神性的意味,故而曰“圣之思也轻”,有如气一样轻盈。

《五行》重点叙述了一心之“三思”——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心通过道德体验的明觉精察或聪明圣智,使内在的精神性的道德呈现于、流动于人的情感、颜面、四体。此处的“三思”,借助于体、眼、耳,其德性内化的外部表征则是玉色与玉音。“三思”程度有所不同,“圣之思”与天道相接。

楚简《五行》对形于内的“中心”与发于外的“外心”的讨论亦格外引人注目。

君子亡中心之忧则亡中心之智,亡中心之智则亡中心[之悦],亡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亡德。(第5、6简)

颜色容貌温,变也。以其中心与人交,悦也。中心悦旃(焉),迁于兄弟,戚也。戚而信之,亲[也],亲而笃之,爱也。爱父,其攸继爱人,仁也。(第32、33简)

中心辩然而正行之,直也。直而遂之,肆也。肆而不畏强御,果也。不以小道害大道,简也。有大罪而大诛之,行也。贵贵,其等尊贤,义也。(第33—35简)

以其外心与人交,远也。远而庄之,敬也。敬而不懈,严也。严而畏之,尊也。尊而不骄,恭也。恭而博交,礼也。(第36、37简)

“中心”是内在之心,是“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外心”是内心的发用,是“四行和谓之善”。与前引简书第5、6简相对应的帛书《五行》经部,还有一句:“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忧”即“思”,指深深的思虑。忧思又与仁爱之心相连,因此“中心之忧”与“仁之思”相对应。相应地,“中心之智”与“智之思”对举,“中心之圣”与“圣之思”对举。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都是“中心”之思,依次递进。“中心之悦”,是内在的愉悦,超越世俗苦乐之外的安乐。

楚简《五行》的逻辑很有意思,让我们对照以上四段引文:第一段连同帛书的补充,是“中心”与天道的契合。第二段,由内在的仁心、愉悦出发,把诚挚的亲爱亲人(父母兄弟)的感情推扩出去,关爱他人,这个过程就是仁。这是仁德的内收与外扩。第三段,由内在的理智、分辩出发,区分直曲、是非、善恶、大道小道、贵贱、贤不肖,强调正直、不畏强暴、尊贤,这个过程就是义。这是义德的内收与外扩。第四段,把内在的道德的知、情、意发用出来,与人交往,在交往过程中产生庄敬、严畏、恭敬之心,并实践一定的仪节,这个过程就是礼。与身形相连的礼仪是内在性的仁、义、礼德的外化。

请注意,以上所引第二段其实是说的“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第三段是说的“义者宜也,尊贤为大”。第四段是说的“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这几句话合起来,不正是《中庸》“问政”章所记载的孔子答哀公问政的一段话吗?

竹简《五行》区分“内心”与“外心”,表明作者认识到“心”的功能是复杂的,与“天道”“圣”境界相连的体验是内在之心的体验。在一定意义上,此“心”是可以暂时地超越形躯之累的,这就可以与下面我们将要说到的“独”“舍体”联系起来。“内心”可以与形上、超越之“心”相连,亦可与“外心”相连。我们不妨以下图表示:

“独心”———形上、超越之心

↑ 上达

心“中心”———五德形之于内,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仁、义、忠、信

↓ 下学

“外心”———四德行之于外

竹简《五行》还论及心与耳目鼻口手足的关系。该篇第45、46简:

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和则同,同则善。

这里区分了“心”与“心之役”,肯定了人的主体性,肯定了心志的统摄作用,又强调了“心”与“耳目鼻口手足”的整合、协调。《五行》的身心观,一方面讲“心”之“独”,另一方面又说“心”的均平、专一,“心”与“耳目鼻口手足”等形躯、形体的整一、合一。该篇在引述了《诗经·曹风·鸤鸠》“淑人君子,其仪一也”(仪,指义或宜)之后说:“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引《诗经》以鸤鸠抚育幼雏说明用心均平专一,这里比喻“心”与“心之役”的关系。在善(人道)的层面,心与形体(耳目鼻口手足)是始终合一的,这样才能把仁、义、礼、智“四行”实现出来。至于在德(天道)的层面,心与形体(耳目鼻口手足)由合一又走向分离(“慎其独”之“独”),走向超越神圣层面。

以后在帛书《五行》的“说”中,更发展了“独”与“一”的思想,引入了“一”与“多”、“体”与“舍体”的概念,强调“舍其体而独其心也”。心为“一”,五官四体为“多”,正因为心能独,即超越于五官四肢,故能对五官四肢均平(不偏不倚)、专一,进而能统摄之。所谓“一”,指内心精诚专一。所谓“独”,指舍弃形体,指心思、情感的内在性。内在性的体验到一定的程度,则消解了耳目鼻口手足的牵累,进于精神性的玄冥之境。也就是说,君子在人道(善)的层面,其心与形体是始终整合在一起的,因为道德行为必须通过形体实现出来;君子在天道(德)的层面,其心与形体则由合一走向区分,此心通过对形体、物质欲望的超越而神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