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洛伐克遗风

布拉迪斯拉发，还是布拉斯迪拉发？斯洛伐克的首都，颠来倒去念了几遍，离口即忘。无奈之下忽想起英国曼联的著名边锋，便用沪语咒问：布拉迪死了伐（吗）？这才牢记。这固然有损口德，但布拉迪体壮如牛，刀枪不入，咒几声，又何妨？

布市的所谓国际火车站貌似中国的县级车站，狭小幽暗，熙熙攘攘。我拐了两个弯，摸到问讯处，举着订房单问路。一位金发半老洋婆麻利地抽出一张城区游览图，飞快写下一串数字，用标准的英语指点道：坐13路有轨电车，6站，买30分钟效期的票，18克朗。词简意赅，其敏捷可与布拉迪一决雌雄。当然，不用决斗便雌雄分明。

不愧是民主国家，什么事都有不同观点。13路电车的胖汉司机直摇手：No No。意即：这车不去那旮旯。我不依不饶：怎么会不去？司机双眼上翻做苦思状，忽然灵光一闪，大悟：啊，Tesco ！挥手让我上车。我明白：英国人开的Tesco超市有站，宾馆就在附近。电车蜿蜒蛇行，两边多为低层楼房，古朴典雅中散发着些许寒酸。物价倒也低得恰当，不及西欧一半。司机貌粗心细，特意敲击车窗，指着路边的Tesco，提醒我下车。

出宾馆往西南不远便是罗兰喷泉居中的旧城广场，广场一端的尖顶塔楼酷似教堂，却是建于1421年的古市政厅，而旁边貌似市政厅的红顶矮楼倒是福音袅袅的教堂，颠倒误认者甚众。广场一侧是日本和希腊使馆，法国使馆在另一侧，与其貌不扬的国宾馆为邻。除了高踞山顶的杰云城堡稍远，主要景点均近在咫尺。走马看花，半日足矣。

自16世纪起，布拉迪斯拉发历史上曾为匈牙利王国首都近300年之久，虽说缺乏先声夺人的标志景点，但古迹斑斑，自有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质朴美感。漫步古巷石径，联想史上曾有11位匈牙利国王和8位王后先后在此加冕（斩首几颗不得而知），心头矫情地泛起一丝“六朝如梦鸟空啼”的沧桑感。街头那些雕塑小品，谐趣幽默，值得一看。

旧城广场中心一尊真人大小的青铜士兵像，双足赤裸，弯腰弓背，两臂平伏椅背。据称此公原属拿破仑远征军，大军拂晓开拔，他刚怀抱裸女梦醒春宵。赤足狂追未及，回身娶女为妻，落脚安居。头盔低垂遮羞，脸露微笑窃喜。可谓“苦海茫无边，回头便是家”。游人合影留念者不少。

不远处街角地面的窨井盖大开，一位头戴安全帽的检修工探出脑袋，双臂伏地做休息状，也是青铜雕塑作品，戏称为“偷窥者”：帽檐儿低垂遮住贼眼，佯装打盹，却在偷窥来往女子的裙内春光。半步未挪，俯仰之间，一日看遍长安花。

通往城堡的小巷墙上两米高处的壁缝里嵌着一颗石雕脑袋，探头左望，神态滑稽。稍做盘桓，听到两个导游不同版本的解释：一说是期盼经常途经此巷的国王马队；另一说是远眺红极一时的花街柳巷。多半还有五个不同的版本。可见导游的故事多半哄人一笑，不必当真。旅游就是寻乐，导游自然深谙此道，投怀送抱。

广场边上的小巷墙上，剥露出一幅灰土色的壁画，据考源于16世纪。画面里四个农夫手持铁镐在混工分，一个干，三个看，活脱脱是中国人民公社后期的田头景象。可见斯洛伐克虽以农夫为主体，500年前已具备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特征，比马克思的预言还早了300年。

天鹅绒革命后，斯洛伐克便义无反顾地全盘西化，实施市场经济至今已逾20余年。可大锅饭遗风依旧炽盛，叹为奇观。我寄居的宾馆，巍然高楼，标榜三星。空旷昏暗的大堂里，弥漫着阴森冷漠。一进客房，如同回到国内30年前的县城招待所，设施简陋，疏于管理。

脱光衣服跨进浴缸，拨弄了半天，淋浴龙头仍是滴水不出；放水盆浴吧，浴缸的止水塞不见踪影，淋浴泡澡皆无可能。就像太监的裤裆，配置都有，功能全无！

想起20年前的类似奇遇。驱车前往拉萨途中路过青海名城格尔木，入住当地排名第一的所谓“豪华宾馆”，前台声称地毯浴缸一应俱全。付了钱进了房才发现，地毯捆成一卷，直挺挺地躺在浴缸里。不用担心受潮，浴缸连上下水都没有，纯粹就是个摆设。洗澡近乎意淫，任凭想象，不能真做！

中国30年巨变，可谓沧海桑田。这类酒店早已绝迹，未料到万里之外的东欧却还枝茂叶盛。

我下楼诘问总台小姐：“这般鸟样，国营的吗？”答曰：“不是，私人老板哦。”“浴缸无塞，岂不糟蹋水资源？配几个塞子费不了多少钱，为何不办？”笑答：“本人人微言轻，说也白说，随它去了！”

不随它去，还能奈何？此地宾馆房价奇高，质量低劣，早已臭名远扬。外国游客宁可住在一小时车程外的维也纳，当天往返来此一日游。因此午间各家餐厅人头攒动，入夜后宾馆客少人稀。可见制度可改，习性难移。

总台小姐的神情恬淡松弛，堪称斯洛伐克民风的经典缩影。当地居民不温不火，生活悠然自在，宛如穿城而过的多瑙河，平缓宁静，波澜不兴。没有中国的喧腾亢奋，欲涛澎湃，也没有袭警、矿难、三聚氰胺……

同国内酒池肉林、二奶成群的官场相比，当地做官的简直是仆人的命，动辄遭斥。不久前，联合执政党的一位党魁出门公干，搭乘一家私营企业的直升机赶赴开工典礼，落地后又动用警车开道，被几家民间监督机构揪住不放口诛笔伐。这在有些地方还算件事吗？又不是公款消费，别人的飞机，又没搬回家，坐坐都不行吗？受这般鸟气！

躺在狭窄坚硬的床上，翻开本地报纸方知，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携夫君菲利普亲王首度驾临斯洛伐克，今日抵达本市。不知万乘之尊，今宵梦醒何处？旧城广场边那座与法国使馆相邻的所谓国宾馆？三层旧楼，灰头土脸，同金碧辉煌的白汉金宫相比，形同马厩。可洞悉世事的女王固然明白：出门在外，随遇而安，岂能苛求。

世间诸事，宽忍为上。王可忍，吾何不可忍？

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