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何为“此时此刻” 两个心理咨询案例

心理咨询方法的描述与对比的维度有很多，其中最基本的一个是比较咨询师的关注焦点。

心理咨询中最常见的方式可能是聚焦于信息：咨询师从来访者那里收集信息，然后对这些信息进行主观的处理，再用解释的方式将其反馈给来访者。

与之相反，我认为将关注焦点转移至来访者此时此刻的体验，将为咨询工作开辟全新的视角，并使心理咨询在激发有意义的生命改变时具有更强大的力量。

本章有两个虚构的咨询访谈，来访者的名字是“戴夫·斯特恩”，这个化名不包含任何真实的个人信息。这两个访谈的目的在于向读者生动地展现两种治疗方法的不同。

第一个咨询案例呈现的是折中式的、人道的咨询者和心理咨询师的典型工作方式，他们把关注点放在信息上。而第二个案例则描述了另一种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方式，其关注点在来访者真实的、此时此刻的体验上。

以信息为中心的访谈（A）

来访者（以下简称“访”）：戴夫·斯特恩

咨询师（以下简称“咨”）：马克·吉莱斯皮

来访者接受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已有五个月了。他最初的问题是焦虑和身体疲惫。这些问题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并且相当严重，使得其建筑师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最近这些问题出现的频率有所下降，但其强度并无降低。

今天是第39次咨询，对这个阶段而言，这是非常典型的一次咨询。虽然来访者戴夫对咨询的投入时好时坏，但他和咨询师马克的咨访关系稳固。马克一直相对低调，主要是鼓励戴夫发现自己的感受和对自己的看法。

访-1A：我不知道今天该说些什么。我觉得最近情况好多了。而且，我最近生活中也没发生什么事。所以……（他停顿了一下，神情不定）

咨-1A：你还记得我们上次讨论的内容吗？你说你对自己的感受很难专注。

访-2A：是的。（停顿，深吸一口气）嗯，我只是想知道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我的意思是我可不可以……把咨询减少到每周一次。

咨-2A：这个想法有什么原因吗？

访-3A：嗯，就是咨询费太贵了，而且我的收入不像以前那么高了。而且……我想我的低谷期，就是焦虑期，最近已经不怎么出现了。

咨-3A：你为什么这样想？

访-4A：哦，我不知道。我觉得这和我跟你说的那些事有关。我说过我爸爸重视工作，对工作既认真又负责。但我上大学时却整天游手好闲……这些我们已经谈过，但是我……我好像一直背负着他的期待，总是想让他认可我，你知道的。

咨-4A：嗯。你现在想要得到我的认可吗？

访-5A：我想我还没准备好结束咨询，但是我可以稍微降低一点咨询的频率。你也这么看吗？

咨-5A：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觉得你可以一周来一次，但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做这个决定的最佳时机。你也了解我们还有很多没有讨论的问题，例如你的工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又例如在办公室之外，工作对你的人际关系的影响是什么。

访-6A：是的，也对。嗯，我只是有这个想法。

咨-6A：我理解，但我在想，你减少咨询的冲动是否反映了你对我们的咨询，或对我有什么看法？

访-7A：哦，我不这么认为。我感觉我们的咨询很好。

咨-7A：嗯。（等待，期待的态度）

访-8A：是的，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快速地看了一眼咨询师，然后闭上眼睛。他的表情变得专注，然后带着恼怒抬起头）嗯，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事儿太多了，好像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咨-8A：你要说一说上次你告诉我的事吗？关于你和你女朋友这些天在哪儿。

访-9A：好的，可以。嗯，周日我们去了海滩，那真是美好的一天。那里人很多，每个人都想在秋天来之前晒晒太阳。

咨-9A：嗯。

访-10A：我告诉内尔，她穿比基尼真的很好看，但我打赌她不穿会更好看。（笑了一下）

咨-10A：她怎么反应的？

访-11A：哦，她笑了，还说了些“不要着急”之类的话。她对性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保守。我告诉过你，有时候我们会非常亲密。

咨-11A：那是你希望的吗？

访-12A：什么意思？

咨-12A：你想和她有……浪漫的关系或者性关系吗？

访-13A：哦，我真的很想，但这没有什么好着急的。我的意思是，她已经暗示过了。这就是为啥上周我们去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我觉得她和我一样兴奋。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去她家，然后……做爱，但是……但是她说她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不用等太久。

咨-13A：所以？

访-14A：所以我可以等。但这不是我要谈的。我刚想起来我想告诉你的是，上周焦虑又一次发作了。

咨-14A：我很惊讶你现在才想到这个。

访-15A：我刚才……我刚才在想内尔。（停顿）反正，上周三有几个小时我感觉真的很糟糕……不，是周四。

咨-15A：你当时在哪里？

访-16A：在我的公寓。我刚从办公室回来，正在想着晚上要做些什么，我拿不定主意，然后就开始出汗，然后……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感到很害怕，或者觉得我要生病了，或者……我不知道……（停止说话，瘫在椅子上，不看咨询师）

咨-16A：说下去。

访-17A：（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我现在不想再一次经历那种感觉了。我的意思是，那让我筋疲力尽，我只想缩起来睡觉。（停顿）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真讨厌这种时候。

咨-17A：好的，花一分钟，喘口气……（停顿）现在看看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访-18A：我不知道。（几乎在绝望地哀号）我试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是什么让我感觉这么糟糕，但我就是毫无头绪。你怎么看？

咨-18A：嗯，我注意到这是在讨论你想和内尔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出现的。

访-19A：是的，没错。（停顿，反思）但它根本说不通。我早就克服了对性的负罪感。我告诉过你我上大学时候的事情，我和梅兰妮有很暧昧的关系。说我因为性而感到内疚是说不过去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咨-A19：是的，但你知道吗，当你开始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你就感觉糟糕。

访-20A：是的，我知道。但是……但是……我怎么才能知道你说的对不对？

咨-20A：如果想到不久你就会和内尔做爱，你会想到什么？

访-21A：嗯，让我想想。我想起了她在海滩上的样子。我……嗯……我想那一定很棒，而且……

咨-21A：还有呢？

访-22A：嗯，我不知道我们会去她家还是去我家，她有没有……我是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避孕药，而且……我想我的抽屉里还剩有一些安全套，还有……

咨-22A：内尔让你想到了谁？

访-23A：呃，我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指我的母亲还是我的姐姐，还是哪个不应该被提到的人，但是我没有很明确的想法。

咨-23A：嗯。

访-24A：是的。然后我……我想到了当我的姐姐们洗澡时，我打算去偷看她们。你应该记得我告诉过你。

咨-24A：嗯。

访-25A：还有……嗯，我似乎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了。

咨-25A：和我说说如果你的父母发现你偷看你姐姐洗澡，他们会怎么做？

访-26A：哦，我想他们真的会非常生气。我妈妈的穿衣风格总是那么保守……相当保守。

咨-26A：你想那样做吗？我是说，你尝试过吗？

访-27A：嗯……嗯，是的，我想是的。我不太记得了。

咨-27A：你父亲对这些事情是什么态度？

访-28A：哦，他肯定会骂我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像我朋友们的父亲那样刻薄。

咨-28A：当你看到穿着比基尼的内尔时，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访-29A：是的，我想是的。我想到有时我相当孤独，我们拥抱在一起是多么美好，我多么想念有人在家里……在我的床上……我不单单是说做爱，我是说晚上和我待在一起……（他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然后……我感觉我都想要哭出来了。我知道这很傻，而且……

咨-29A：（快速打断）戴夫，和你的感觉待一会儿。

访-30A：好的……我确实感到悲伤并且有点孤独。我常常想念杰西（来访者的前妻）。不管怎样，也许内尔想来我家，而我……（他沉默不语，陷入了沉思）

咨-30A：体会一下这个感觉。当你想到内尔会来你家时，你会想到什么？

访-31A：啊！（长叹息）我现在好像想不到太多的东西。我想，这就是孤独，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通常不会让自己想太多，但是……嗯，就是这样。我想我需要对内尔更自信一些，不是吗？我是说，不是用强硬的手段，只是让她知道我多想和她在一起……或者和其他人在一起。当然，我不会对她这么说，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光坐在那里自怨自艾是没有用的，我得行动起来，和别人在一起，对吧？

咨-31A：听起来不错。

访-32A：你觉得这就是我感觉糟糕的原因吗？就是这种孤独，这种想要一个人更深入我的生活的感觉？

咨-32A：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谈论了你的家人对性的态度之后，你就有了这个想法？

访-33A：是，也许是这样。（停顿）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但似乎有些联系。可这并不是什么新发现。这个我都知道，就像你上周说的那样，我从我父母那里得到了关于性的复杂的信息……现在，自从离婚后，我一直想要与一个人一起生活……哦，讨厌，我不知道。

咨-33A：我认为你对内尔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和你对家人的感情纠缠在一起了，也许尤其是对你的姐姐们……和你的妈妈。

访-34A：啊！（停顿）我不知道……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你是说我想和她们中的一个人上床？

咨-34A：当你感到孤独时，你会想到什么？当你一个人很孤独地躺在床上时，那是什么感觉？

访-35A：我跟你说，那太难受了。实在是太难受了！（他又沉默了）

咨-35A：你还记得在其他时间也有过这种感觉吗？花一分钟，试着找找你以前也感受到的这种痛苦，是在什么时候？

以体验为中心的访谈（B）

来访者（以下简称“访”）：戴夫·斯特恩

咨询师（以下简称“咨”）：马克·吉莱斯皮

来访者接受每周两次的心理咨询已有五个月了。他最初的问题是焦虑和身体疲惫。这些问题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并且相当严重，使得其建筑师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最近这些问题出现的频率有所下降，但其强度并无降低。

今天是第39次咨询，对这个阶段而言，这是非常典型的一次咨询。虽然来访者戴夫对咨询的投入时好时坏，但他和咨询师马克的咨访关系稳固。

访-1B：（重重地叹了口气）嗨！很高兴来到这里。（停顿。有点犹豫地走向来访者的椅子）我在想也许我今天应该用沙发，但至少我可以先坐在椅子上。

咨-1B：嗯。

访-2B：（他靠着椅背坐着）好的……（叹气）好的……（他闭上眼睛，显然是在放松身体）我感到惊讶。今天我仍然很紧张。再给我一两分钟。

咨-2B：慢慢来。你在做着很重要的事情。（教育来访者在正式开口之前先关注自己真实的主观体验）

访-3B：我的后背有一种紧绷的感觉……后背和肩膀……（他很安静，面对自己的内心）

咨-3B：去感受它。

访-4B：（几分钟后，他坐起来一点）就是一种不安的感觉……一种想要开始做事情的渴望……我现在知道那是一个信号……来提醒我的……

咨-4B：你在倾听你内心的声音。慢慢来。

访-5B：等一下，让我更深入一点儿。（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咨-5B：（非常温和地）这是你的时间……你的人生。

访-6B：（沉默了一分钟左右）我感到很难受，现在真的很难受。我是说，我想要……爱一个人……也想要对方爱我。（安静地，呼吸加深）自从杰西（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和我分手以后……老天哪！我感觉非常孤独，非常孤独。（他又沉默了）

咨-6B：（安静地）非常孤独。

访-7B：（突然翻身，坐得更直了）可恶！我以为我不会再经历这些了。这事儿永远都不会结束吗？没完没了的！

咨-7B：你想直接让它结束，是吗？

访-8B：嗯，是的，我就是想这么干！我已经为了她，还有我们的婚姻胡思乱想一年了。我真的不想……

咨-8B：（快速地）你决定再也不去想它。

访-9B：哦，得了吧，马克，你得承认我已经花了够多时间了……在离婚这件事情上。

咨-9B：在这个问题上，如果你不是经常表现出你还需要继续咨询，我可能会同意你的观点。

访-10B：你是什么意思？是我表现出来的？

咨-10B：一分钟前你就是这样，而现在你又换了一种方式。你自己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访-11B：（变得冷静）是的。那我什么时候能摆脱它的阴影？我该怎么做？要没完没了地经历这个悲惨的事情吗？

咨-11B：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回答。

访-12B：就知道你帮不上什么忙。（一半嘲笑，一半严肃的态度）

咨-12B：这取决于你需要什么帮助。

访-13B：（苦涩地）我想让所有这些痛苦都过去，摆脱那些没有止境的遗憾。让我自己再次好起来！

咨-13B：（轻声地）摆脱正在你身上真正发生的事情。

访-14B：（表现出强烈的感觉）我把一切弄得一团糟。我搞砸了！（他停下来反思，脸上开始有表情变化）她又不是天使。又不全是我的错！她从来都不承认，她也有错。（他很安静，但内心显然很挣扎）

咨-14B：和这种感觉待在一起。你正在做你的工作。

访-15B：（声音显得生气，表情紧张）我讨厌我的“工作”。我讨厌这种感觉，内心被撕裂，为她感到内疚，又去责备她。反反复复地体会这个感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咨-15B：（重复）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访-16B：也许我就是要经历一些遗憾，我应该接受这一点。我应该继续我的生活，而不是每隔五分钟就又想到那令我心烦的离婚。这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来吧（急切地），你就直接告诉我，我能不能把这破事翻篇？

咨-16B：你似乎在尝试把这变成某种理论争辩。

访-17B：（冷静且认真地）不，当然不是。

咨-17B：你一定很害怕离婚的感觉。

访-18B：是的，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但说真的，马克，你觉得我能熬过这段痛苦的时光吗？我的意思是，肯定有一些方法能让我摆脱它，然后我可以好好地过日子，而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再经历这些。

咨-18B：（语气平和，直视来访者）我感到你现在正试着变得理智，但我也感到，你是多么想以某种方式摆脱你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我不怪你，但我不会和你一起欺骗你。

访-19B：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咨-19B：这就是我的工作。

访-20B：是的，我知道。（长时间的沉默）好吧，我知道，但我讨厌痛苦。我们来看看，我刚才说到哪了？

咨-20B：更重要的问题是，你的心现在在哪儿？

访-21B：（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杰西，杰西，我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你？我知道我把我们的关系搞砸了，但是……我们本来可以解决的。我知道我们可以……但是你说你不想再试了。你放弃了我们……放弃了我。（他沉默了，几乎要哭出来）

咨-21B：这太痛苦了。

访-22B：（声音消沉，经历挫败后的沉默）你放弃了我，杰西。

咨-22B：（沉默，等待，在场的状态）

访-23B：（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地吐气）是的，杰西放弃了我，放弃了我们。让我了解这一点太难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告诉自己，从长远来看，我们会解决这些问题。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但是……并没有……我们再也不会在一起了。可恶！可恶！可恶！

咨-23B：（专注的态度，但并没有说话）

访-24B：这太难了……很难……真的很难接受这些。我和……杰西已经结束了。结束了。我……我们在一起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了。永远不会。

咨-24B：永远不会。

访-25B：（长叹一口气）永远不会。

咨-25B：（静静地，等待着）

访-26B：（他沉默了几分钟，面无表情，身体耷拉着，眼睛什么也没看。最后他动了动，说话了）我没有意识到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有一天我们会破镜重圆，有一天……（他的声音渐渐消失）

咨-26B：有一天……

访-27B：我不想放弃这个希望，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结束了。完了。

咨-27B：（重复）现在是太晚了。

访-28B：是的。（他沉默了，眼泪从眼角涌出。他没有尝试擦干泪水。最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是的。现在太迟了。是的。如果我放弃这个希望……过去我一直抱着它。你知道吗？（他没有在等待回答）你知道我一直抱着这个希望吗？我之前都不知道。但我确实是！我紧紧抱着这个希望，仿佛这样会让它实现一样！

咨-28B：（轻声地，但坚定地）你抱着它，抱着这个希望。

访-29B：是的。我抱着这个希望。现在，我紧紧抓住它，但我知道我必须放手……这真让我害怕！

咨-29B：真的让你害怕……

访-30B：（沉默，非常深入内心地）嗯。（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这让我害怕，但是……但是在恐惧背后，我也有其他的感觉。（再次沉默，开始坐起来，但接着又叹了口气，身体沉了下去）害怕，但……但这只是其他感觉里的一小部分……其他感觉像是兴奋……或者期待……或者……

咨-30B：（轻声但急切地）慢慢来……慢慢来……你正在做你的工作。（停顿）你现在感受到的，是你长久以来一直回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