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罗巴茨先生出使
罗巴茨先生到达克劳利先生的住宅时,他的脑子里并不完全感到坦然自若。他清楚摆在他面前的这个使命非常难对付,他对他自己没有充分的信心——就是说他不是完成这样一种使命的非常合适的人选。他有点害怕克劳利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跟自己承认说,这个人有一种他几乎不能顺利地对付得了的优势的力量。在过去的岁月里,克劳利先生曾有一次责备过他,并且他被这次责备吓了一跳;尽管在他心里并没有因这个原因留下丝毫积怨,留下一丁点恶意——而恰恰增进了尊敬和友谊——但是他一直不能够抹去霍格尔斯托克的这位终生牧师无疑已经控制了他的那一记忆。这倒在情理中;两只狗打架,一只被打败了,这只被打败的狗以后便在那只取胜的狗的面前,总是表现出一种无意识的屈从。
他知道他在这所牧师住宅找不到一个为他牵马的,便在路上招呼了一个男孩,这样一来他就能够不耽误时间,马上穿过花园去敲门。“爸爸不在家呀。”简说,“爸爸在学校里。不过爸爸当然可以打发人去叫回来。要是罗巴茨先生进屋等一等,她自己也不妨去学校跑一趟。”这样罗巴茨先生进了屋,见克劳利太太在客厅里。克劳利先生马上就来,她说。然后,为了赶在她丈夫回来之前说几句话,她慌乱地把话题扯到那个问题上,对圣诞节给她家送来的那篮子食物表达了她和丈夫的谢意。
“那是勒夫顿老夫人的杰作。”罗巴茨先生说,试图对那桩事一笑了之。
“我知道它是弗雷姆送的,罗巴茨先生,我知道你们那里所有的人多么好。我一直没有写信谢谢勒夫顿夫人。我原想还是不写信为好。你妹妹会理解的,要是别人不明白的话。不过你回去帮我跟她们打个招呼,说如同她们的本来用意那样,它对我们无疑是很舒心的。你妹妹对我们的底摸透了,我想我们家这赤贫如洗的样子对她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就我个人的意思,谁知道这点我也不在乎。”
“家境不富裕,这算不上什么丢人现眼的事。”罗巴茨先生说。
“不;像我们家这样穷,这中间生出来的那种耻辱都变得麻木了,因为这样的穷困带来的痛苦就够人受的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非常感激你们在弗雷姆利为我家所做过的一切好事,我说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跟他讲起这样的事情。”
“当然我不会的,克劳利太太。”
“他的精神境界比我的高,我想,因而他对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所有帮助都更觉得不能忍受,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你这是要跟他谈谈那件——支票的事吗,罗巴茨先生?”
“我要请他把他的案子交给某个律师来办。”
“哦!但愿他会接受!”
“他不愿意吗?”
“你来问他,这是你的一片好心,可是——”
“他反对得这么厉害吗?”
“他会跟你说他没有钱付给律师。”
“可是,如果他深信为他的清白进行辩护是绝对必要的,他谅必会让他自己花一笔必要的费用,不仅为他本人,而为他的家庭吧?”
“他会说这是多此一举。你知道,罗巴茨先生,他在某些方面跟别人不一样。你不会因为我说了这些话就对他不尽心竭力吧?”
“哪儿的话。不会的。”
“你要试一试,这总是你的好心好意。他即刻就来,他来时我就躲出去,留你俩一块儿说。”
她说这番话的功夫,外面的路上传来了他的脚步声,听得出他走得步子很快,在往屋里赶。“我要请你包涵了,罗巴茨先生,”他说,“我让你久等了。”不过罗巴茨先生总共呆了十分钟的样子,任何深表歉意的话都显得多余。即使在他自己的家里,克劳利先生也老是爱做出谦卑的样子,仿佛通过他自己的谦卑,或者因为抬高别的牧师的优越地位,他就不配让自己和他的客人享有同等位置似的。如果不是这种行动逼迫他,他没准都不会同罗巴茨先生握手——其用意不外乎暗示在目前这个控告案悬在他头上的时刻,他认为是不该那样做的。然后他的态度流露出某种表示不满的东西,仿佛向一种对他不适合的事情进行示威似的。罗巴茨先生没有深入理会它,内心十分有数,知道这种谦卑的背后有一颗逼人的自尊心——一种很可能产生出来赶在他自己再次从这屋子走出去之前便把他压垮的自尊。说到底,这也许是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人是否被他所陷入的种种绝境虐待了。他身上有一些过分激烈的东西是错误的,这种东西使他产生了与整个世界对抗的情绪,产生了那些长生不死的不平情绪。这个国家有许多牧师的薪水和克劳利先生命中得到的那份一样少得可怜,但是人家就能对付着过日子,不像克劳利先生让世人看见他那样捉襟见肘。人家不穿褪色的旧外衣,不像克劳利先生穿在身上那件衣服一样,把这衣服上那种穷气显耀得淋漓尽致。这些,在片刻之间,就是罗巴茨先生的思想活动,他几乎后悔他肩负了眼前这个使命。但是他接着想到克劳利太太,记起他的万般痛苦无论如何都是代人受罪,于是决意坚持到底。
克劳利太太见丈夫进来便马上离去了;罗巴茨先生这下就站在他的朋友面前,只见他的朋友两眼凝视着屋里的场景,两手交叠着,脖子微微前倾;这也是谦卑的表现。“十分抱歉,”他说,“你的马就留在那里,遭受这恶劣气候的袭击;不过——”
“那马哪在乎这个,”罗巴茨先生说,“牧师的马像光棍汉,知道在大冷天等候主人完全是家常便饭。”
“我自己却从来没有养过马呀。”克劳利先生说。罗巴茨先生过去不止养过一匹马,这在有些人眼里则认为马儿在他的马厩里生活得舒适,费用更大。这话题,因此,是个酸溜溜的话题,他不免为之感到着急。“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克劳利,”他说,“要是我不会占用你过多的时间——”
“我的时间就是你的时间。你不坐下来说吗?”
然后,罗巴茨先生坐下来,手拿帽子在他的两腿之间摇晃着,思考着怎么开始他的工作。“前不久我们请副主教来弗雷姆利一趟,”他说,“你当然知道副主教吧?”
“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一下格兰特利博士。当然我对大名是很熟悉的,对这个人也不生疏——这就是说,在看得见的范围内。”
“人品呢?”
“不;说到这上面我可不敢随便开口。不过我清楚他的名字和他的身份是无可指责的。”
“不错;我就有同感。你知道他在牧师的许多问题上的判断力,人们都说他比本郡任何别的牧师都好得多。”
“被某一派别吧,罗巴茨先生。”
“哦,是的。他们主教府邸的人,我想,是不会多想到他的。不过这不会降低你对他的估价吧。”
“格兰特利身为副主教这一高位,我决无意贬低,——对这种高位,如你看得见的,我并不爱慕——也决无意在任何方面批评他的行为。这对我来说是不适合的。但是根据一个牧师的眼光,他跟他的主教势不两立,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
这话对罗巴茨先生可真够难办的。他毕竟已经听说过克劳利先生拜访那主教府邸了——听说过普劳迪太太那次暴露的险恶用心,还听说过克劳利先生本人被认为已经表现出来的那种完全蔑视主教权威的精神——罗巴茨先生很难相信他的朋友副主教因为不把那位主教放在眼里而竟然受到这般冷落!“我原以为,克劳利,”他说,“你本人都倾向于抵制那个主教府邸下达给你的命令。至少世人对你是这样议论的。”
“世人对我说些什么,我完全置若罔闻了,罗巴茨先生。不过我希望我将会永远服从那种使用得又适合又合法的教会权威。”
“我衷心希望你永远服从;我亦如此。副主教对一个主教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他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非常精通的;我倒要说,他在这方面是英国决不会有僭越行为的人。”
“很可能。我在这点上和你没有根本分歧。请明白,罗巴茨先生,我没有谴责副主教的意思。我为什么要谴责呢?”
“我本来没有议论他的意思。”
“我也一样,罗巴茨先生。”
“我只是提到了他的名字,因为,如我说过的,前些日子他到弗雷姆利来和我们聚了聚,我们大伙儿都谈起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克劳利先生说。接着他的眉头皱起来了,眼里闪现出火一样的亮光,这下他先头做出来的那副极端谦卑的样子一扫而光。“我不禁要问副主教为什么议论——我的事情呢?”
“完全出于他对你怀有的善意。”
“作为一个理应接受善意的人,我对副主教的一片好意表示感激,不管这种好意表示得聪明还是不聪明。但是在我看来,我的事情,如你叫它的,罗巴茨先生,其性质是这样的:那些一心为我好的人们要增进他们的好意,最好通过沉默而不是议论。”
“那我不敢苟同。”克劳利先生耸了耸两肩,把两手伸开一点,接着又合上了,并点了点头。他用语言不能比这更明白地宣称说,他和罗巴茨先生的看法截然不同,暗示这个问题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因此他有权认为他自己的看法观点应该远比任何别人的看法都高明得多。“既然你落到了这一步,你知道,你怎么能捆住别人的舌头呢?”
“我很清楚众人的舌头是捆不住的。我也不指望众人的舌头会被捆住。我不是在说人们会干什么,而是说人们应该谈论些什么善良的愿望。”
“哦,也许一会儿你就听出我的意思来了。”克劳利先生又点了点他的头。“不管我们是聪明还是不聪明,我们反正当时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我偷没偷索姆斯先生的钱吗?”
“不;谁都没有想到过你偷了它了。”
“我不能明白人们如何会想到别的什么,他们知道那些治安官已经因偷盗罪把我提交审判了。这事发生在弗雷姆利,你说,很可能勒夫顿勋爵也在场吧。”
“没错。”
“可勒夫顿勋爵在那次治安官们把我提交审判的会上曾是会长。他现在另有想法怎么会呢?”
“我敢担保他并没有认为你犯了罪。索恩医生也如此,他当时也是治安官之一。我推测他们那时没一个人这样想。”
“那么他们的行动,至少看起来是非常奇怪的。”
“这完全是因为你当时没有人为你安排安排。我完全相信,如果你把这件事交给一个称职的律师办理,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再听到有关这件事的议论了。我对这个问题所说的话,似乎是所有人的看法。”
“那么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受惩罚还是不受惩罚,这全看他能不能出钱雇一个律师了!”
“我没有谈论量刑定罪问题。”
“我们这样说好了: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有能力而不愿意这样做,那么他就将受到惩罚,将彻底毁掉,自己和家庭,性格和财力,统统毁掉,这仅仅因为他知道他自己清白无辜,他便不愿意依靠一个人的贪财手段来解决,而这个人的职业他深恶痛绝,因为这种职业只不过是把像中午的太阳那么明朗的事情再肯定一遍!你说我是清白的,可是你告诉我说,我被谴责为一个有罪的人,把我的法衣剥掉,把我从妻子和孩子的身边拖走,在所有人的眼前抬不起头来,被当作笑柄和提起来就害怕的玩意儿看待,这是因为我到时不掏钱请一名律师,这个人好再用钱买通另一个人来替我说瞎话,吹胡子瞪眼睛地为我作证,为我进行虚假的上诉,也许用流泪为我辩护。要是我明白你的来意,你这是不得不来要求我做这点,告诉我副主教也会这样建议我的吧。”
“这正是我的来意。”克劳利先生刚才说话时已经激动得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罗巴茨先生也站起来。
“那么告诉副主教,”克劳利先生说,“我不要他的建议。我不要任何向我提出来挡住正义的事业或欺骗陪审团的建议。我在许多法院呆过,知道那些受聘的先生们的工作是什么。我不要这种建议,并感谢你这样转告副主教,我尊敬他的照顾和体恤,我领他的情了。我对我自己的清白,或我自己的罪过,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我必须说,如果我,一个清白的人,被投进大牢,冠以莫须有的罪名,而这只是因为我没有钱买通一个律师为我说话,那么这个国家的法律就配不上我们习惯对它抱有的尊敬。如果我是有罪的——”
“没有人认为你是有罪的。”
“如果我是有罪的,”克劳利先生接着说,完全没有理会罗巴茨先生的插话,只是重复了他的话,把声音提高了一点,“那么我将不会罪上加罪,让任何人做假证明或反驳真理。”
“遗憾你说了这番话,克劳利先生。”
“我是按我所持的见解说话的,罗巴茨先生;如果我对你过分激烈了——我意识到我在这方面犯了错误——那我只有请你记住我简直有点把握不住自己。我的忧愁和烦恼又多又重,把我团团围住,干扰我,逼着我向前走——不管我能不能经得起催逼。”
“可是,我的朋友,不正是因为这个理由,你才应该把这件事委托给某个能比你自己更冷静的人吗?”
“我不能委托给任何人——从良心上讲。像你会为我做的事恰恰在我眼里是错的。就因为我不幸,我就应该做错事吗?”
“你信得过的人建议你这样做,你就不会一直认为它是错误的了。”
“我不能委托人,我自己的良心不容许——即使副主教也不行,虽然他那么非凡。”
“副主教的意思只是把话告诉你。”
“我将这样看。我将这样信。我也是这样想的。把我的谢意转告副主教,我非常感谢他;告诉他在教会问题上,我也许服从他的判断力;尽管如我知道的,他认为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是内行,但他对我来说算不上什么权威。也告诉他,尽管我不愿意让这件不幸的事情成为邻居们舌头上的负担,至少直到我站在法官面前接受陪审团的裁决,并且,如果需要接受他主教阁下的判决之时——但是我深信他所说过的话和他所做过的事中,他还没有对那种闲言碎语不辨是非,而是以一片成人之类的善意支配自己的判断力。”
“他当然想成全你,为你做点什么;鉴于这点没有深谈,这就不可能办到了。”
“至于你本人,罗巴茨先生,自从因种种环境我成为你的邻居以来,我始终把你当作一个朋友看待——因为你,我还曾经亲切地疼爱过你的妹妹,昔日的友情记忆犹新,虽然她现在远走高飞,非我辈可攀附,连称她是我的朋友都显得很不相当——”
“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至于你本人,如我正在絮叨的,请相信我,尽管由于眼下不便参加社交活动我举止粗俗,看上去令人生厌,令人害怕,但心里对你是感激的,难忘的,并且在我的心扉上把你作为我信得过的人记下来——如果我还有权信任男男女女的话。”然后他把脸扭向墙那边,背朝着他的客人,这样一直呆到罗巴茨先生离开他。“无论如何我希望你顺利通过这个难关。”罗巴茨说;他说这些话时喉咙不觉一阵发紧,差点儿被这些话噎得哽咽起来。
他别的话没说便走了,出门上车也没去和克劳利太太道别。在整个会见期间,他非常生这个人的气——气得他跟自己说他再也不替受苦人担忧了。然后他开始认识到沃克先生的高见,承认克劳利的确发疯了。他彻底疯了,完全丧失了健全的理性,任何陪审团都不能说他犯了罪,说他应该因罪受到惩罚。想到这里,他不禁向自己这样问道:那个教区的管理权还应该留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吗?但是最后,就在他上路之前,这些情绪和看法转化成了怜悯,心中念念不忘的是那些似乎已经堆在这个不幸的牺牲品头上的麻烦。当他驱车回到家时,他决定给那位教长写信,觉得他自己是一筹莫展了。熟悉他们两个的人都知道教长和克劳利先生在大学时住在一起,关系密切,这种友谊一直维持到如今;——虽然由于克劳利先生性格特别,这两位近年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多。看到事情现在的进展情况,再听说克劳利先生所处的景况如何可怜,教长毫无疑问会意识到尽早赶回伦敦来将是他的责任。听说他这时在耶路撒冷,他收到一封信需要不少时间;不过眼下还有三个月才是巡回大审,最迟二月底他也许可以返回来。
“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这样难受过。”马克·罗巴茨跟他妻子说。
“你认为你去这趟一点好处都没有吗?”
“只有这点,那就是我确信这个可怜的人对他所做的事情一点不负责,对她和对他本人都不负责任,有谁应该能够出面保护他。”接着,他告诉罗巴茨太太沃克先生说过的话;还告诉罗巴茨太太克劳利先生捎给副主教的口信。但是他们夫妇都一致认为这个口信用不着再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