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三,艾丽丝和费利克斯在菲乌米奇诺机场遇到来接他们的人,男人手举塑料文件夹、里面纸上写着:凯莱赫女士。外面夜色已降,但空气温暖干燥,充斥着人造灯光。接他们的车是一辆黑色奔驰,费利克斯坐前排,艾丽丝坐后排。一旁的高速公路上,卡车轰鸣着喇叭,以惊人的速度超车。到达公寓大楼后,费利克斯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楼:艾丽丝的行李箱和他自己的黑色健身包。客厅很大,漆成黄色,带沙发和电视。拱门后面是一间干净的现代厨房。一扇卧室门通往客厅后面,另一扇通往客厅右边。他们看完两间卧室的内部,他问她想要哪间。
你选吧,她说。
我觉得该让姑娘选。
好吧,我不同意。
他皱皱眉,说:好吧,那谁付钱谁来选。
这个我更不同意。
他把包提到肩上,手放在离他最近的卧室的门把手上。他说,看来这几天我们在很多事情上都会有分歧。我就这间了,行吧?
谢谢你,她说,你睡前想吃点东西吗?要是你想我可以上网找家餐馆。
他说是个好主意。他走进房间,关上门,找到灯的开关,把包放在抽屉柜上。卧室在三楼,床后有扇临街的窗。他拉开包的拉链,在里面找了找,把东西翻来翻去:一些衣服,剃须刀柄,几片备用的一次性刀片,一板药片,半盒避孕套。他找到手机充电器,从包里拿出来,展开电线。艾丽丝也在自己的卧室里整理行李,她从机场安检用的塑料包里把洗漱用品拿出,在衣柜里挂了一条棕色长裙。然后她坐到床上,打开手机的地图软件,手指娴熟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四十分钟后,他们在当地一家餐馆用餐。餐桌正中放了一支点燃的蜡烛,一只装着面包的藤编篮子,一只装橄榄油的矮瓶和一只装醋的条纹高瓶。费利克斯在吃一块切成片的牛排,烤得很生,上面撒了帕玛森奶酪和芝麻菜,里面的肉粉红湿润,像一道伤口。艾丽丝在吃一盘奶酪胡椒意面,手肘边立着一只醒酒器,红酒装得半满。餐馆人不多,但别桌的欢声笑语时不时会荡漾开来,传入他们耳中。艾丽丝在跟费利克斯描述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叫艾琳的女人。
她很漂亮,她说,你想看她的照片吗?
好啊,看看。
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社交软件,开始滚动页面。我们是大学同学,她说,艾琳那会儿像个明星,人人都爱她。她拿了各种奖,照片还上了大学报纸什么的。这就是她。
艾丽丝给他看手机屏幕,照片里是一个深色头发、身材苗条的白人女性,看起来像是靠在一个欧洲城市建筑的阳台栏杆上,身旁站着一个浅色头发的高大男人,注视着镜头。费利克斯从艾丽丝手中拿过手机,略微转动屏幕,一副审视的样子。
没错,他说,的确长得不赖。
我就像她的跟班,艾丽丝说,大家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因为她很受欢迎,而所有人都有点讨厌我。但我有个病态的想法,觉得她很享受自己最好的朋友没人喜欢。
为什么没人喜欢你?
艾丽丝拿一只手模糊地比画了一下。哦,你知道的,她说,我老是在抱怨。谴责所有人的观点都是错的。
这的确会让很多人不爽,他说。他把手指盖在照片里男人的脸上,问:她旁边那人是谁?
那是我们的朋友西蒙,艾丽丝说。
他长得也不差啊,是不是?
她笑了。的确,他美极了,她说,他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他是那种有魅力到影响自我认知的人。
费利克斯把手机还给她,说:有这么多俊男美女做朋友,肯定感觉很不错吧。
你是说,我很有眼福,艾丽丝说,但相比之下我会觉得自己很丑。
费利克斯笑了。啊,你不算丑,他说,你有你的优点。
比方说我有迷人的性格。
他顿了顿,问:你自己觉得它迷人吗?
她真诚地笑出声来。她说,不觉得。你怎么能一直忍受我说这些蠢话。
好吧,我只需要忍一小会儿,他说,而且说不准等我们更熟了,你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或者我就不能忍了。
或者你就喜欢上我了。
费利克斯把注意力转到食物上。没错,有可能,他说,什么都可能发生。所以,这个叫西蒙的人,你喜欢他的吧?
哦,不,她说,一点都不喜欢。
费利克斯抬起头,兴趣盎然地注视着她,问:你对帅哥不感兴趣咯?
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她不偏不倚地说,而且我很尊敬他。他给一个小小的议院左翼党团当顾问,哪怕他干别的可以挣好多钱。他信教,你懂的。
费利克斯歪了歪头,似乎等她说这是个笑话。你是说,他相信耶稣?他问。
对。
见了鬼了,真的吗?他脑子有病还是怎么了?
不,他很正常,艾丽丝说,他不会试图跟你传教什么的,他很低调。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费利克斯坐在座位上直摇头。他放下叉子,环顾餐馆,再次拿起叉子,但没有马上继续吃饭。那他反对同性恋什么的吗?他问。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说,如果你见到他,你可以问他这些事。但我觉得他理解的耶稣更接近于一个乐善好施、捍卫边缘群体的人。
好吧,很抱歉冒犯到你,但他听起来像个疯子。这时代这年头,还有人会信那玩意儿?一千多年前某个男的从坟里跳出来,而这就是一切意义的所在?
难道我们不都会信一些蠢东西吗?她问。
我不信。我信眼前的东西。我不信天上有个耶稣正在俯视我们,决定我们谁好谁坏。
她审视了他几秒钟,什么也没说。最后,她答道:对,或许你不信。但不是所有人按你这种思维方式生活都会感到幸福,比如认为一切都是虚无的,没有任何意义。绝大多数人宁肯相信生活是有些意义的。就这点来说,我们都在自欺欺人。只是西蒙的幻觉更有体系罢了。
费利克斯开始拿餐刀把一片牛排锯成两段。他问,要是他想要幸福,他干吗不编些更好的东西来信?干吗跑去相信万物都有罪,自己有可能下地狱?
我觉得他不担心自己下地狱,他只是希望能在地球上行善。他相信对错有别。如果你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估计你也不信这一点吧。
不,我的确相信对错有别,这是当然的了。
她扬起眉毛。哦,那么你也在自欺欺人了,她说,如果我们终究会死,谁来决定孰对孰错?
他说他会好好想想。于是他们继续进餐,但很快他就停下来,又开始摇头。
我不想揪住同性恋这件事不放,他说,但他有同性恋朋友吗?你说的这个人,西蒙。
好吧,他跟我是朋友。我不算是异性恋。
费利克斯被逗乐了,甚至露出调皮的神色,他答道:哦,好吧。顺带一提,我也不是。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迎上她的目光。
你看起来很惊讶,他说。
是吗?
他将注意力转回食物上,继续说:我只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好恶。我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很在乎这点。但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我不会到处跟别人讲,因为其实有些女孩不喜欢这点。有些女的,她们要是发现你曾经和男的在一起过,她们就觉得你哪儿不太对。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反正你也这样。
她啜了一口红酒,吞了下去。然后她说:对我来说,更像是我会深深地陷入爱河,而我没法事先知道对方是谁,是男还是女,是什么样子。
费利克斯慢慢地点头。有意思,他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还是没那么频繁?
没那么多,她说,而且结局都不太好。
啊,很遗憾。不过我打赌,你最后会有好结局的。
谢谢你这么说。
他继续吃饭,她隔着桌子望着他。
我敢肯定经常有人爱上你,她说。
他看向她,神情真诚坦荡。为什么?他问。
她耸耸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感觉你一直在约会。你似乎对什么都很见怪不怪,很冷静的样子。
我去约会,不代表人人都会爱上我。你想,我们约过会,你没爱上我,不是吗?
她平静地答道:即使爱上了也不会告诉你。
他笑了。那就好,他说,你也别会错意,欢迎你爱上我。我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不过我本来也这么觉得。
她正拿一块面包把盘子上剩下的酱抹掉。你很明智,她说。
周四早上十点,出版社的助手在楼外接艾丽丝,带她去见一些记者。费利克斯早上在城里闲逛,东看西看,戴着耳机听歌,拍照,把照片发到WhatsApp的聊天群里。其中一张照片里,一条狭窄荫蔽的碎石小道,尽头立着一座白色教堂,亮绿的门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另一张照片里,一辆红色小摩托停在一家店前,门上印着老式的字体。最后,他发了一张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绵密的蓝,像冷冻蛋糕,从协和大道远远看去,在背景里明亮耀眼。聊天群里,一个用户名叫米克的人回复道:哥们儿你他妈的是在哪儿?一个用户名叫戴夫的人回道:且慢难道你在意大利?我去哈哈。你这周没上班啊。费利克斯打出回复。
费利克斯:罗马亲爱的
费利克斯:笑死老子了
费利克斯:我在Tinder上遇到一女的,回去了跟你们说
米克:你是怎么和Tinder上认识的人去了罗马?
米克:你要解释的可太多了哈哈哈
戴夫:等等!!你在网上遇到有钱阔太了吗?
米克:噢噢噢
米克:不得不说,我有所耳闻
米克:等你醒过来你就没肾了
回复完毕后,费利克斯关掉聊天群,打开另一个叫“16号”的群。
费利克斯:嘿今天有人喂萨布丽娜了吗
费利克斯:不要光喂饼干,它想吃湿的食物
费利克斯:喂完给我发张照片,我想看它
没人立即回复,也没人看到信息。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处,艾丽丝正在录一档意大利电视节目,她的声音之后会被口译覆盖。她正在说,从女性主义角度来看,这其实关乎劳动的性别划分。费利克斯锁上手机屏幕,继续走路,走上一座桥,半路停下,俯视圣天使堡畔的河流。他耳机里正在放《我在等那个男人》[6]。清爽的金色阳光洒下斜斜的深色阴影,桥底下流淌着浅绿朦胧的台伯河。他靠在宽阔的白石栏杆上,拿出手机,迅速点开照相软件。手机用了几年了,每次打开照相机,音乐不知为何就会跳到下一首,然后闪退。他烦躁地取下耳机,对着城堡拍照。他伸直手臂,将手机举了几秒钟,看他的手势,不知道他是想看清楚当前取景,是想换个角度再拍一张,还是想让手机悄无声息地从手中滑落,坠入河中。他伸直手臂站在原地,一脸严肃,又或许只是在阳光的直射下皱眉。他没有再拍照,而是把耳机线卷起来,放回兜里,然后又走起来。
当晚,艾丽丝要在一个文学节上办朗读会。她说费利克斯不用参加,但他说他没有别的安排。还不如听听你写的什么书,既然我不会去读,他说。艾丽丝说如果活动效果很好,他或许会改变主意,他向她保证他不会。活动在市中心外举行,场地在一栋很大的楼里,里面有一间音乐厅,还有各种当代艺术展览。大楼走廊很挤,有不同的朗读会和讲座在同时举行。出版社的人在活动开始前来到现场,带艾丽丝去见待会儿要在台上采访她的男人。费利克斯戴着耳机四处闲逛,查看短消息和社交媒体的时间轴。新闻里,一个英国政客就血腥星期日[7]发表了不当发言。费利克斯回到时间轴顶端,刷新,等最新发帖加载,然后又刷新了好几次。他甚至连新帖都没读就又下拉刷新。艾丽丝此时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身前放了一碗水果,说着:谢谢你,谢谢,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很高兴你喜欢这本书。
大约一百人参加了艾丽丝的活动。她在台上读了五分钟,然后和采访者聊天,最后接受观众提问。一个口译员坐在她身边,凑近艾丽丝的耳朵把问题翻译给她听,再把她的回答翻译给观众。译员的速度又快又利落,艾丽丝说话时笔在记事本上迅速地移动,然后一刻不停地大声译出,再把写下的东西全部划掉,在艾丽丝继续讲后从头开始。费利克斯坐在观众席里听着。艾丽丝说了什么有趣的话时,他会跟着观众里听得懂英语的人一起笑。其余观众会笑得晚一点,在口译说话时笑,或者干脆不笑,大概因为笑话翻译过去就不好笑了,或者他们觉得不好笑。艾丽丝回答了很多问题,包括女性主义、性别问题、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天主教在爱尔兰文化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费利克斯觉得她的回答有趣还是无聊?他会想到她吗?还是想着别的什么事,什么人?艾丽丝在台上谈论自己的书时会想到他吗?他在那个瞬间对她而言存在吗,如果存在,是以什么方式?
活动结束后,她坐在桌后签了一小时的书。她说他可以坐在她旁边,但他说还是算了。他走到外面,绕着大楼转了一圈,抽了一支烟。艾丽丝来找他时,随行的还有出版社的布里希达,她邀请他们共进晚餐。布里希达反复说晚餐会“非常简单”。艾丽丝双目无神,语速比以往还快。相反费利克斯比平日安静,几乎郁郁寡欢。他们和同为出版社员工的里卡多一起上了车,前往市内一家餐厅。里卡多和布里希达在前排用意大利语聊天。艾丽丝在后排问费利克斯:你是不是无聊爆了?他顿了顿,问:为什么?艾丽丝满脸放光,精力旺盛。她说,我会的。我从不去朗读会,除非非去不可。费利克斯仔细观察自己的手指甲,低声叹了口气。你很擅长回答问题,他说,他们事先给你看了问题,还是你当场发挥的?她说她事先不知道提问内容。听起来很流畅,她说,但我其实没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不过我很高兴给你留下了好印象。他看向她,有点神秘兮兮地问:你吃什么了吗?艾丽丝一脸惊讶无辜地说: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有点亢奋,他说。
哦,对不起。在公共场合发言之后我有时会有点亢奋。都是肾上腺素的缘故。我会努力平复心情的。
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想问我能不能来点。
她笑了。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面带微笑。
她说,我听说他们都会吸可卡因,出版业的人。不过没人给过我就是了。
他转过头,来了兴趣。哦,是吗?在意大利,还是哪儿都是?他问。
哪儿都是,我是这么听说的。
有意思。要真是这样,我也想来点儿。
你想让我去问吗?她问。
他打了个哈欠,扫了一眼前排的布里希达和里卡多,手指抹去些许眼里的睡意。我觉得你宁肯去死都不会去问。
要是你想的话我会去问的,她答道。
他闭上双眼。因为你爱上我了,他说。
嗯,艾丽丝说。
他继续一动不动地枕着头靠坐着,仿佛睡着了。艾丽丝打开手机上的电子邮箱,给艾琳写了封新邮件:下次我再说要带一个陌生人去罗马,请一定告诉我这是个坏主意。她发出邮件,把手机放回包里。布里希达,她大声说,上次见面时你说你在搬家。布里希达从副驾驶座上转过身。没错,她说,我现在离办公室近多了。她对比了新旧公寓,艾丽丝点着头,说着什么:之前那个有两间卧室?不过我记得楼里没有电梯……费利克斯转头看向窗外。罗马的街道次第出现又消失,被拉回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