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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四月的派对

因为预约离婚派对的是坂下裕美子,所以那天是泽井正道的生日并非巧合。裕美子特意选择在正道生日那天举办离婚派对。

在静得毫无生活气息的卧室里,裕美子穿上白色连衣裙,费劲地拉上拉链。连衣裙是两年前在伦敦的旧衣店里淘来的,式样简洁的敞胸设计,腰部渐渐收细,长长地一直拖到脚踝。她戴上那条下班途中捎带着买回来的大得夸张的绿宝石项链,走出卧室,站到玄关的镜子前。

“不太搭啊。”她自言自语,回到卧室,从摊放在床上的首饰中挑出一条啰里啰唆缀满饰物的颈链,再次回到镜子前。“这条能强点吧?”她边说边走下玄关,找出浅粉色的浅口皮鞋穿上,穿着鞋走进房间,又一次站到镜子前。“这样子还可以吧?”这样嘟囔着,裕美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旋即感觉站在镜子前傻里傻气的。她默默地回到卧室,脱下连衣裙丢在一边。

本打算穿着黑色礼服裙参加明天的离婚典礼,她简单地认为既然结婚典礼上白色是定规,那么离婚或许应该是黑色。然而一星期前她突然觉得,穿黑色的话,仿佛对婚姻还心存眷恋一般,所以决定改穿白色。裕美子还保留着三年前的结婚礼服,但总不能穿那个,新做一件又划不来,论起手头的白裙子,也就只有一入夏穿的套裙和伦敦买回来的旧裙子了。感觉旧裙子还像那么回事,就选了它。两年前的伦敦之行是新婚旅行。

将白色连衣裙挂到衣架上,裕美子走进厅里,从冰箱中取出易拉罐啤酒,坐到电视前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她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十点。这一年来,正道十二点之前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今天是他们作为夫妇的最后一天。明天将在派对前递交离婚申请,把那一场景用摄像机录下来,在派对现场播放(是结婚典礼的戏说版本,邦生曾经将递交结婚申请的场景用摄像机录下来,在派对上播放)。离婚派对结束后,尽管还没有敲定新的住处,但正道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他们这样约定。

因此,今夜是他们作为夫妇的最后时刻。可是他到底打算几点回家呢?裕美子茫然地将目光转向电视思忖。她渐渐动了气,莫名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她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找出正道的名字,打算摁拨号键,然而裕美子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屏幕上正道的名字。

如果对他说“今夜是最后一晚了,早点回来”,正道或许会立即打道回府,可是两个人面面相觑时,到底该说点什么好呢?彼此互道“真高兴呀”或是“总算……”吗?怎么会?已经无话可谈了。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是连环追尾事故、民房火灾、杀人案的连续报道。她将喝完的啤酒罐捏扁,又取出一罐拉开拉环。

这套租金为十四万八千日元的大两房由裕美子继续居住,因为几乎所有的家具都是裕美子的或是新购置的,所以即便正道搬走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说“你出去!”的是裕美子,决定继续住下去的也是裕美子,拿到离婚申请第一个填写的也是裕美子,说到底,冷不丁提议要办派对的还是裕美子。

想到这里,她哭了。吸溜了一下鼻子,裕美子察觉到自己哭了,流下不带任何感情的、宛如排尿般的眼泪,而视线依然落在拿在一只手里的手机上面。然后,她莫名地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从十八岁开始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在电视前面的沙发上,在只有她一人的房间中,无谓地淌着眼泪。

裕美子觉得实际上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对裕美子来说,世界只有两种情况:正道存在或者不存在。自己总是蜷缩在正道不存在的世界里想象着正道存在的世界。对正道说“你出去!”的时候,裕美子猛然间醒悟并在内心深处打了个寒战——十五年来居然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裕美子期待着明天的派对,也同样期待着明天即将开始的没有正道的日子,她觉得那想必会令人神清气爽。裕美子知道,哭泣并不是因为悲伤,就算不悲伤,人也会哭,仅仅出于习惯,人也会这般哭泣。

拿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音乐。裕美子一惊,啤酒溢了一点儿出来。音乐很快停住,她确认了一下收到的短信,是正道发来的,写着:“现在在车站,便利店有需要的东西请讲。”裕美子慌忙拿运动服袖口拭了拭眼角。

裕美子想象着走在店铺纷纷打烊的商店街上的正道。裕美子知道,在手机上打出“现”字,备选框中就会连续出现“现在在车站”,打出“便”字,备选框中就会连续出现“便利店有需要的东西请讲”。如果在自己手机上打出“什”字,就会出现“什么都不需要”的备选框。总觉得只需打出一个字就能显示多种备选框的短信功能象征着自己的夫妻关系,裕美子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卫生间,仔仔细细地洗了下脸。

自己蜷缩在同一地方的十五年里,手机登场了,电脑普及了,卡拉OK练歌房遍布整座城市,检票全部自动化,相机成了数码的,传真不再是卷纸式。她一边确认哭过一事会不会露出马脚,一边吃惊地思索着。门口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开门声。

“回来了?”裕美子从卫生间里探出一张笑脸。正道将单手拎着的纸袋子提了上来。葡萄酒瓶子从纸袋子里探出头来。

“怎么,想喝点葡萄酒感怀一番?”

裕美子跟在往厅里走的正道身后说道。

“嗯,想感怀一番的哟。”

正道一本正经地回答,引得裕美子笑了起来。

五香海苔、冷冻烧卖、咸饼干、烤鹅肝酱等冰箱里的多余食物,以及正道买回来的白乳酪和明太鱼子,乱七八糟的组合摆上餐桌,裕美子和正道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座,碰杯喝酒。那还是麻美作为结婚贺礼送的力多牌[1]葡萄酒杯。

“这一来冰箱就空空如也了。”裕美子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

“这么说,我们必须一扫而光喽。”正道托起高脚杯底部不停地转动着。

“葡萄酒味道不错呢。”

“下狠心花了大价钱的。”

“冰箱腾出来,我就可以光放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咸鱼、滑溜溜的瓶装朴蕈,还有那鲜黄的腌萝卜,都不用往里放了。”

“哈哈哈哈……”正道放声大笑。在坐在对面的裕美子看来,他笑得仿佛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一般。裕美子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粒葡萄干大小的地方,变得硬邦邦的。

“明天到底会来多少人?”正道站起来,蹲到音响前面挑选CD。科斯特洛[2]的歌曲轻轻响了起来,歌曲的开头部分突然唤起了十四年前的情景,这一情景浓墨重彩地从眼前滑过。裕美子踌躇了,那时他们曾去武术馆听来日演出的科斯特洛的演唱会。黄昏的天空,正道身上穿着卡其色的旧夹克。

“来三十个人,轻松。”

“多像同学聚会啊。”正道回到座位上,将一只烧卖放进嘴里,朝着裕美子笑道,“总之,我们的筹备工作很成功呐。噢,我得记着待会儿把鞋擦擦,穿着脏乎乎的鞋子,会让人觉得我已经成了惨兮兮的老光棍呢。”给裕美子的杯子添上葡萄酒,他低下头微微一笑。

裕美子觉得心里面葡萄干大小的硬疙瘩刹那间变成了拳头大小。不可以,她想。今天不想发生无聊的口角,自己和正道都再清楚不过,那样的口角不具有任何意义。不要恶言相向,不要讽刺挖苦,裕美子宛如背书般想道,不过另一方面她又无比地渴望伤害坐在对面的男人。并不是想让他道歉,也不是想让他重新思考,更不是想让他找出其他的解决办法并进行深刻的反省,并不是因为想让他做那些事情才想伤害他,而仅仅是想伤害他,想让他觉得不舒坦,想让他收起看上去兴高采烈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那样的心情,等觉察到时,裕美子已经开了口。

“明天的住处不是星期公寓,而是女人那里吧?你是因为要搬进那个女人的住处,所以才把所有的家什通通扔下的吧?”

“又要说这个?”正道并没有厌烦,而是做出一副敷衍的笑容说道。

“没什么的,你就是彻底搬到那个女人那里我也无所谓的。因为你就是那号人,自尊心强,可也正因为这一点才浅薄,单枪匹马什么都做不了,名副其实的一事无成。你搬去那个女人那里继续像过家家一般过日子,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责任感,于是慌忙把脸一翻落荒而逃。我是清楚的,因为清楚,所以我只同情那个女人,可是让我来气的是你对我加以隐瞒。你现在不必再对我说什么星期公寓了吧,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吧。你告诉我:‘我要去那个女人的家里啦。’我会说:‘噢,是吗?加油啊!’我们难道不是这样的关系吗?你对我撒这么不地道的谎让我动气。”

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裕美子意识到自己期盼着狠狠骂对方一顿。她打了个寒战,与其说是因为那种强烈的念头,莫如说是因为自己内心的冷酷情感。可是不管自己骂得如何难听都依然无法伤害到正道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裕美子也清楚这一点。语言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就是裕美子在这一年里,弄不好是在和正道扯在一起的大约十五年里学到的事情之一。

“科斯特洛一去不复返了啊!”正道仰望着天花板怀念地说。在坐在对面的裕美子看来,他看上去仍然是打心底里怀念。“尽管这事那事的,可和你在一起我特别特别快乐。”

嗓子眼里整装待发的骂人话唰地全部蒸发掉了。裕美子咬着嘴唇把葡萄酒瓶子拖到眼前,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满满一杯。她想:和我不同,正道深谙伤害我的办法。有趣的是,这个男人比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多年的闺中好友更能一发即中地伤害自己。花费十五年时间所掌握的竟然是如何使对方受到伤害,她感到的不可思议更甚于讽刺。

“是啊!”

裕美子怀着举白旗投降般的心情咔嚓咔嚓地嚼起了五香海苔。

光线昏暗的酒店里,裕美子坐在座位上看着影子般走动的男女。大学时的朋友们,连同他们工作上的伙伴,参加派对的人何止三十人,都快有五十人了。因为是立餐会,学生时代的朋友们像同学聚会般兴致盎然,他们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端着酒杯,一片欢声笑语。工作上的伙伴们、彼此认识的人凑成一堆喝着酒。或许是所有人都为穿什么来感到困惑吧,参加者的打扮五花八门,有人穿着衬衫牛仔裤,也有人是西装打扮,还有人穿着旗袍唐装。

找寻着正道的身影,裕美子看见一身西装的正道加入了工作伙伴的阵容,不知在谈些什么,腰都笑弯了。

离婚请柬在派对前寄了出去。两个人身着参加派对的盛装去了区政府,本冈邦生用摄像机将那场景摄了下来。裕美子和正道从头笑到尾,感觉像在做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记得有过那样的心情,学生时代总是那样的心情——喝得酩酊大醉瞎闹腾,睡在马路上,或者拿喷雾器将进入视线范围内的所有道路标识乱喷一通,还将咖啡店准备的烟灰缸、叉子和刀子通通带回来,然后傻笑一番。就是那种心情。

晚上七点,派对在邦生的主持下拉开帷幕。几个朋友上去致辞(什么一次有勇气的决断啦、一场盛大的离婚啦……大概他们故意说得一本正经),然后随着大音量播放的滚石乐队的音乐进入欢谈时间。之后递交离婚申请的场景录像在白色墙壁上播放,人们又一次进入欢谈时间。有几个人来到裕美子和正道那里询问导致离婚的原因、办派对的缘由之类,还恶作剧地合了影,发出不低于音乐声的欢呼声,然后回到大厅的人群中。

方才那种莫名其妙、感觉在做有趣事情的心情依然残存在裕美子的心里,同时她也恍然间感到束手无策。

“什么都没吃吧?”

盛着食物的盘子被递到了眼前,抬头一看,蒲生充留站在面前。她身穿式样简洁的宝蓝色连衣裙,将盘子递给裕美子,又取来两个葡萄酒酒杯,在裕美子身边坐下。本以为会被追问离婚原因,裕美子在心里准备着应答,而充留却凝神看着地板说:“宇田男来了。”

“请他了嘛。”

裕美子开始吃盘子里的饭菜——凤尾鱼意大利面、番茄味通心粉、紫苏风味的鸡肉。

“就算请他,可宇田男那人也行踪不明吧。请柬寄到哪里了?”

裕美子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充留。在裕美子眼里,充留是成功女性。如果这样说,正道肯定会咧咧嘴说:“你判断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成功、失败、幸福、不幸,正道顶讨厌简单地使用这类词语,不过裕美子还是认为充留是成功的。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同龄人赚钱多,对未来满怀梦想,不依靠男友,这就是裕美子心目中的成功。充留比学生时代漂亮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看上去也比其他众人格外炫目,就是基于这层原因。裕美子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充留偏偏放不下宇田男呢?为什么巴巴地搬出“行踪不明”这样浪漫的词语呢?

“怎么可能行踪不明?宇田男住在下北的。”

“哦?下北?真的吗?不是说去了尼泊尔还是大阪?”

“没有工作,追逐潮流模仿自由旅行者,然后钱花光了就暂时回到埼玉县老家,讨厌家里频频催着他出去工作,回到大阪,就那样效仿流浪汉,然后不知跟什么人借了钱回到东京。”

把空空如也的盘子推到一边,裕美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杯子上油腻腻地沾着口红和饭菜油脂。裕美子蓦然觉得“做有趣的事情”的心情一截一截地消退了。

“自由旅行者?流浪汉?宇田男果然不一般啊!”

充留小题大做地叹了口气,招呼走过的女服务员添酒。“麻烦连瓶子一起拿来。”她大声加了一句。

“不一般”这一说法里面饱含着赞赏,察觉到这一点,裕美子兴味索然。对裕美子而言,如果说充留是成功女性,那么宇田男就是失败的男人,是不光彩的失败者。女服务员取来葡萄酒瓶,充留给自己和裕美子满上酒。裕美子望着大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吧角吧台上的宇田男进入她的视线。他正和麻美脸凑在一处说话,头发梢漂染成白色,穿着紧身西装。

“老土。”裕美子心里嘀咕道,“一个极普通的落魄男人嘛。”

视线从宇田男脸上移开,裕美子嘟囔道。充留听了那话,仰头看着天花板笑了。音乐换成了马克·波兰[3]的,裕美子愈发察觉到自己想即刻回到家里,和学生时代的伙伴瞎闹腾也好,如此这般地策划离婚也好,早已只能使她感到无聊而已。

“比萨好像已经烤好了,吃吗?”

正道两手端着盘子,神情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地走了过来。他将盘子递给裕美子与充留,在充留旁边坐下来。裕美子低头看着盘子里的两块比萨。

“我以为你俩绝不会分开呢。”

充留出其不意地对正道说。

“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可是……”正道的回答听上去十分遥远。

“那为什么要分开?该不会是想一年后再办个结婚派对敛钱吧?”

“哈哈哈哈……”正道快活地笑了,“先不说那个,充留你怎么样?不和现在的男友结婚?”

“结婚嘛……那我问你,结婚快乐吗?”

“没什么特别,和其他那些平常事一样,有快乐也有不快乐。”

裕美子眼望着比萨听二人交谈。一方面她希望他们不要再说,而另一方面又希望充留提出种种问题,想知道正道给予那些问题的答案。

正道一边和自己在一起,一边与其他女人来往,并不是如今才有的事情。裕美子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和正道交往,交往第一年,正道就有了其他喜欢的女孩子,当时正道提出分手,说:“喜欢上了别人,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对那时的裕美子来说,正道是她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有了肉体关系的)恋人。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失恋,所以她觉得天都塌了,诅咒不为正道所爱恋的自己,也投入所有情感去憎恨正道喜欢的女孩子。可是和裕美子分手后,正道一有什么事就给裕美子打电话,在校园里看到裕美子时也会特意叫住她,向她汇报新的恋情。因为正道的恋情进展不顺利,所以他永远都在探讨恋爱。尽管裕美子不明白正道与分手后的恋人探讨恋爱的心情,却绝对不拒绝,甚至还给他出主意。

“做一次不就有办法了吗?”她故意粗鲁地说。

当然,每当那种时候她都会心痛,挂断电话后还会痛哭流涕。自己被岂有此理地伤害了,裕美子想。不过对裕美子而言,比起跟正道毫无瓜葛,倒不如当他的恋爱顾问好一些。

最终,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子彻底不搭理正道了。顺理成章地,他们重归于好。那以后整整十五年来,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正道有了喜欢的人,然后一准会被裕美子知道,既有正道提出分手的时候,也有裕美子提出分手的时候。因为正道有了新的恋情导致分手的有五次,因为觉得反复如此太荒谬而分手的有三次,因为裕美子下决心要谈一场新恋爱而分手的有两次。这次的离婚尘埃落定之后,裕美子数了一下。所以说,因为正道花心导致分手的这是第六次。

正道这次的恋人是名二十五岁的舞蹈演员。裕美子知道他们好像是在一场名为“异行业联谊会”的联谊会上相遇的。秘密像漏水一般泄漏也好,裕美子探得真相也好,豁出去的正道将真相和盘托出也好,自十九岁起就一成未变。豁出去的正道什么都说,什么都交代,所以裕美子甚至知道那个二十五岁的舞蹈演员叫野村遥香,还知道她住在东中野,甚至见过她的模样,尽管是在手机相册里。

对野村遥香,不可思议的是她甚至没有心存嫉妒。裕美子真心实意地同情她,觉得她可怜。二十五岁的遥香或许会因为和正道的亲密关系而体会到本不必介意的嫉妒、猜疑、愤怒、荒唐等。正道什么也给不了她,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所以她从今以后或许只是虚度光阴罢了。当向正道提出想离婚的时候,裕美子有一种想知道未来的心情:和自己分开后的正道会怎样?二十五岁的遥香会怎样?她想见证他们的未来。

“快要接近尾声了,再过一会儿该最后的致辞了。”

邦生走过来对正道说。

“不要紧?喝多了吧?”

正道望着裕美子。

“这点酒她怎么可能醉?”充留说。

“是啊。”

正道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音乐的声音小了下去,邦生手持话筒开始做二次会的说明。

“还要致辞什么的吗?”充留错愕地说。

“那个,要的吧,婚礼时不也做了吗?”裕美子笑着站起身,到正道后面排着。

“下面请即将踏上新的人生道路的二位致辞。”

他把话筒递给了正道,裕美子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正道开始讲话,他似乎开了个玩笑,会场上响起笑声,传来唏嘘声。

“所以请参加二次会,不要回去哟。”正道说完,回头将话筒递给裕美子。裕美子接过来,仿佛观察珍稀蔬菜一般端详着话筒。喧闹声渐次平息,裕美子仰起头。权作舞台的大厅正中央由于灯光照射的缘故,人群看上去像影子一般。大家都在期待着我讲点什么,裕美子心想。

“假如我现在二十岁,”裕美子觉得通过话筒发出来的自己的声音像别人的一样,“或许和这个人分手会让我悲伤得不能自已,还可能会将这个会场炸掉。”“噢,炸掉吧!”什么人喊道,响起短暂的笑声。“不过,我已经三十四岁了,现在我觉得特别高兴,并不是为和这个人分手感到高兴,而是为未来的不可预测感到高兴。”看见酒店尽头倚着吧台站立的宇田男,充留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在场的诸位都不认识不和泽井正道在一起的我,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不和泽井正道在一起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所以对于明天自己即将变成什么模样,我一无所知。我为自己热切期盼着这些事情感到高兴。对了,我忘了,正道,生日快乐!”

掌声响起。抱着花束的麻美出现,给了正道和裕美子每人一束。掌声又起。裕美子和正道对望着笑了,鞠了一躬。音乐响起来,蓝尼·克罗维兹[4]的,二十三岁时听过的曲子。大厅里的灯亮了,吵嚷声重新响起,人们开始缓缓地走向出口。

“从明天开始加油吧。”正道手拿花束说,“我会声援你的。”

在裕美子看来,这有点演戏的味道,可是她知道正道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正道身上有一种可以称之为钝感的好品质,能毫不难为情地说出那样的话,所以裕美子也诚恳地说道:“我也为你加油哦。我永远为你祈祷,祝愿你的一切能够一帆风顺。”

裕美子被麻美和邦生夹在中间走过了去二次会的那段短短的路程,宇田男和充留则走在前面。人行道在居酒屋和便利店的霓虹灯招牌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到处都是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的大学生,他们或者唱歌,或者蹲在地上呕吐,或者高声地结账。看起来都是些小孩子,大学生竟然这么孩子气吗?裕美子感到吃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这是因为又到新学期了呀,迎新联欢会又开始了吧。”

“感觉就是前不久的事,却已经十五年了呀。”

“说起来,这帮小子在我们读大学那会儿还是婴儿吧。”

“感觉我们进大学时他们刚刚学说话。”

裕美子心不在焉地听着邦生和麻美的对话。

自始至终待在同一地方。裕美子再一次深切地体味到这一昨天刚刚体会到的感觉。十五年并没有真正逝去,我们,不,仅仅是我自己,不正在同一时间里原地踏步么?走在前面的充留和宇田男、走在身边的麻美、不见踪影的正道,在裕美子看来,这是和十五年前完全一模一样的情景。

“二次会在居酒屋吧。这不是和举行毕业联欢会的地方是同一座楼吗?”

“没错儿,能预订三十人的也就那儿了。”

“哟,真像进入了时光隧道。”

“裕美子你没事吧?眼神有点发呆呢。”

邦生和麻美凝神端详怀抱花束默默行走的裕美子。“呵呵呵……”裕美子吐出一串笑声。

“笑什么?”

“醉了?”

“感觉又从十八岁重新来过了。”裕美子说道。

当真有那种感觉,仿佛回到了遇到正道以前,重新开始了每一天。

“感觉像与那些成群结队的孩子们相同的年纪。”

“哪里会有那种事?!从前的光阴没有虚度的嘛。”

麻美用无异于学生时代的一板一眼的口气说道。不是那回事,不是虚度不虚度那类问题。怎么说呢,是很严重的问题。什么悲伤啦、痛苦啦,已经不是那类问题了,而是真正令人震惊的什么。正道被从自己身边拽走之后,和那里那些喝醉酒呕吐的孩子毫无二致的我又出现了呀。这难道不是严重的问题吗?裕美子想对麻美诉说,却觉得想必又会得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且焦虑不安)的回答,于是她笑着说:“我觉得麻美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一个幸福的妻子。”

“什么呀?!要是那样说的话,就连裕美子你也一点都不了解我呀。尽管我不会明白,也不要说那种话。”

麻美像小学生一样噘起嘴,较上了真。

“哎呀,喝醉酒好讨厌。请进下一家店,拜托不要喧哗或打碎盘子哟。”

走在前面的充留回过头来,问道:“那座楼吗?”

她指着面向车站前环形交叉建成的高楼。顺着她指的位置抬头看去,是被霓虹灯染成紫红色的夜空。

注释

[1]奥地利著名酒具品牌。

[2]即埃尔维斯·科斯特洛,英国歌手。

[3]欧美乐队组合,“华丽摇滚”的先驱。

[4]1964年5月26日生于美国纽约,美国当代最杰出的摇滚歌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