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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月的约会

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对头了?松本麻美在自家的厨房里思索着。厨房台面上放着一个洋葱、一把芦笋、一盒鸡腿肉,可是低头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做什么。麻美拿手指划着覆在盒子上面绷得紧紧的保鲜膜,鸡肉冰冷冰冷的。

仿佛被远处的遥控器遥控了一样,麻美机械地走出厨房,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没有短信和电话,也没有来电记录。

倒也是了,麻美想。宇田男不是说了再联系就会规规矩矩打来电话的那种类型,或许等到以为他不再联系、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他才会若无其事地打来电话吧。比起那些事,还是先解决晚饭吧。刚要放下手机,显示屏突然亮了,响起收到短信的铃音。麻美吃了一惊,不由得把手机甩了出去,手机发出沉闷的声音掉在餐桌上。

战战兢兢地拾起来打开翻盖,是老公智发来的。短信内容为:“现在在京桥站,这就回家。”“知道。”简短地回复后,旋即又收到回复。

“晚上吃什么?午饭吃的咖喱,不会又是咖喱吧?”后面是个莫名其妙的图形。“烤鸡和中华炒饭吃哪个?”麻美站在桌旁再次回短信。回复在数秒钟后收到:“希望是中华炒饭,我去买点绍兴酒什么的吧。”

麻美握着手机看向空中,思忖了片刻该如何回复,最终却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没回。老公智应该并不是短信狂,却有发过去一个短信就没完没了地进行回复的毛病,都是些夹杂图形、无关紧要的短信,如果自己不中止就会无休无止。他在电车里也不看书,似乎有座位的时候也睡不着。麻美觉得他肯定是因为闲得慌。

“嗯,中华炒饭吧。”麻美自言自语地折回厨房,将冰箱反复地打开、关上。

除了鸡腿肉和洋葱,萝卜和装在瓶子里的花椒粒也被摆上了厨房台面。摆好后,她却猛然记不起要做什么了。

状况明显不对劲了,她不得不承认。然而一旦承认,麻美又为这状况不对劲感到惶惶不安。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既不是刚刚离婚的裕美子,也不是学生时代要好的充留,更不是在场的其他一众华丽开朗的女孩子,却偏偏是我?不过确切无疑是我,宇田男过来打招呼的是我。

麻美又开始反复琢磨自四月份的离婚派对以来不断思考的同一问题。

那天在意大利餐馆举行了一次会,在学生时代曾经去过的居酒屋举行了二次会,三次会选在了卡拉OK练歌房。参加二次会的三十几个人的原班人马拥向三次会。由于卡拉OK练歌房没有容得下这么多人的房间,于是剪子包袱锤分组,几个人一组分别去同一层的单间。麻美和泽井正道以及邦生他们一个房间,同往常一样,她没有唱歌,只是在他们唱的时候跟着打拍子。中途去洗手间时在走廊里和宇田男不期而遇,和他站着聊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在楼梯平台上了。

从站着闲聊到楼梯平台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麻美屡次试图回忆,然而偏偏那段记忆每次都像拔掉牙齿一般戛然而止,无从忆起。总之,等回过神来已经和宇田男在楼梯平台上拥抱在一起了,彼此嘴唇吸在一起接吻,任由宇田男将手伸进内衣里面。

麻美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时隔百年未被触摸了。她感觉直到那一刻,自己才被告知嘴唇、耳垂、脖颈、乳房等不单单是合理性的器官,还具有什么更特别的意义。

“在这个地方做吧。”宇田男笑着说。不消他说麻美也想做,只不过她还远远未醉到将其付诸行动的程度。在几近清醒的状态下在卡拉OK练歌房的楼梯平台上做爱,对麻美来说是相当困难的勾当。于是她说:“下次吧,下次再有机会吧。”“再有机会吧。”宇田男模仿麻美的措辞说道,并用干燥的嘴唇轻轻摩挲麻美的面颊。“那我再联系你,我会联系你的,请创造机会。”宇田男用双手捂着麻美的脸颊说,神情和学生时代毫无二致地笑着。

麻美之所以没有在当天或第二天下午告诉充留或裕美子遭宇田男示爱一事,是因为她很清楚这事不成体统。又不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早就年过三十,就算有隐情,跑到卡拉OK练歌房的楼梯平台上调情也没有一点情调。但倘若搁在十五年前则会让所有人兴致勃勃地听自己讲述。

收到短信之后整整过了三十分钟,老公智回来了,走廊里传来“我回来了”的喊声。麻美在厨房里大声应道:“回来了?”接着传来卧室门关上的声音。

鸡肉炒芦笋、萝卜鸡蛋汤、脱骨沙丁鱼拌麻汁扁豆,与其说是中国料理,莫如说是简单的家常菜被摆上了餐桌。麻美从冰箱里取出冰过的酒杯放到自己的位置上,再将电视的音量调大。

换上针织裤T恤衫的智再次说了句“我回来了”,坐到餐桌旁。麻美想问“绍兴酒呢?”,却没有开口。智发短信说“今天喝葡萄酒吧”或“我去买绍兴酒吧”,却从未见他买回来过,他几乎不能喝酒。

将汤和米饭端到智的位置上,麻美拿着啤酒瓶刚坐下,智就已经开吃了。

餐桌的两把椅子并没有相向而放,而是并排摆放,如此一来两个人都能舒舒服服地看电视。正对面是通向阳台的玻璃窗,上面隐约映出并排坐着的麻美和智。智单手端茶碗,眼睛望着电视,动作灵活地夹着饭菜。麻美往玻璃杯里倒上啤酒,将凉冰冰的液体一口气倒进喉咙里,激灵灵的清冽感觉惬意无比。

智和麻美的用餐时间大相径庭。智不喝酒,米饭和汤菜上齐后就开吃,吃得狼吞虎咽,所以也就十五分钟,至多二十分钟就吃完了饭。想在晚餐时来点啤酒的麻美喝着啤酒吃菜,智吃完饭后好一阵子她才盛饭吃并重新热汤。因为麻美见过的大人都是这种吃饭方式,祖父也好,亲戚也好,父母也好,交往过的几位男士也好,所以刚结婚的时候,智的吃饭方式让她吃了一惊。进而回想起来,当初去智家里拜访时也吃惊过,但因为紧张竟没有察觉到吃惊一事。

智的父母、智、智的弟弟,活像家庭速食大赛一般用餐,寿司、炸品、炖菜,几乎十五分钟就会被一扫而光。所以,感觉那之后眼前守着空盘子进行的交谈漫长无比,对麻美而言,那是相当尴尬的时刻。

最初几个月,她也试图配合智的用餐方式,往桌子上摆齐米饭和汤菜就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饭。倒也不是做不到,因为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来着。不过,半中腰麻美就断了这念头,仅用十五分钟就将花费近一小时做的饭塞进肚子里,让她觉得世界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变得空洞洞的,吃完饭之后喝酒也变得难以下咽。

麻美以晚饭小酌拉开帷幕,花费近一个小时慢条斯理地用餐,即便如此智也一声不吭。那以后夫妻俩尽管并排就座却以完全不同的节奏进餐。

电视节目的内容是寻找失踪之人。基本都在同一时间回家的智每星期的七天都必定要在吃晚饭时将频道调到这个节目上。麻美觉得他也真够爱看的,可是最近连自己也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了。

丈夫神情严峻地诉说着,参加同学聚会离开家的妻子音信全无,就那样一去不返,没有一点线索,定是卷进了犯罪案件无疑。电视里三番五次地强调剥好的豌豆放在厨房台面上了。有意离家出走的人还会剥豌豆吗?妻子的照片被屡次放大。侦探们搜索了夫妻俩的家,调查了妻子的朋友,发现了妻子瞒着丈夫的借款,还意外暴露了妻子乱七八糟的交友关系。

“是出逃了啊。”智冷不丁说道,他已经吃完了饭,“不是事故。”

“这种事够多的呢。”麻美边从冰箱里取出第二瓶啤酒边应道。

“大上个星期的那个,到头来也是出逃。喏,就是贤妻良母模样、挺老实的那个。”

“是啊,自己有意失踪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呢。”

画面切换到广告,老公将自己的碗碟摞起来送到厨房。节目再开始时连忙赶回来,歪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

智发短信时很饶舌,实际见面后却难得开口。感觉刚认识时多少还有话,渐渐地不大开口了。不过麻美并没有什么意见,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麻美觉得倒不是因为关系恶化交谈减少,而是因为距离近了不再有交谈的必要,其证据就是沉默丝毫不觉得压抑,且不觉得尴尬。

双方放弃要孩子的努力是在两年前。麻美也意识到交谈及夫妻间亲热锐减和这重叠在一起,可是即便如此,在麻美看来关系也并没有恶化。麻美觉得他俩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是因为那段日子里的经历和变化——只能认为是某种惩罚的不孕治疗、夫妻间压抑的沉默、对想抱孙子的双方父母的解释,直至两人觉得无所谓并得出无论有没有孩子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结论。麻美深信不疑地认为是那段日子使他们变成了真正的夫妻。

不过好像有点匪夷所思啊,麻美将智吃剩下的脱骨沙丁鱼用筷子拨到一起,思量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的我们,每星期的这个时间必定把电视频道调到寻找失踪者的节目上,默默凝望从现实中(无论希望还是不希望)出走的男男女女,总觉得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啊。

之所以给充留和裕美子打电话,是因为她突然间惴惴不安,担心六月二十日和宇田男的约会会被她们知道。这是麻美的脾气,担心自己做的事情会传到她们那里被她们背地里讥笑。当然,麻美晓得她们不是爱嚼舌根、嘲笑好朋友的那种人,所以她也清楚那不是她们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自打走出高中校门,麻美就一直觉得胆怯,有了充留、裕美子,外加正道和宇田男这些朋友之后,那种胆怯愈发严重,之后过去了十几年也丝毫没有淡化的迹象。

“周六也得工作呀!”听筒里充留不满地说。她似乎攒了一肚子的愤愤不平,也不问麻美为何打电话过来(那反倒让麻美觉得庆幸),兀自喋喋不休:“基本上呀,都是周五深夜送摩托邮件来,说让周一一早交回。那不等于让我接连干上两天吗?那两天他自己都在干什么呢?我简直想说:‘你倒是在家扮演模范父亲的吧。’”

有关充留的工作内容,百分之八十麻美是搞不懂的。她既不晓得有摩托邮件这一送货方法,也不清楚要求充留一大早交回什么。不过就算搞不懂也不要紧,因为她晓得她在说自己很忙。

“不过不也挺好?有男朋友给你做饭吧。”麻美在餐桌旁坐下,面对着窗帘彻底拉开的玻璃窗,望着迷迷蒙蒙下个不休的雨说道。

“快别提了吧,那笨蛋正儿八经会做的只有意大利面。倒也挑战过其他东西,可做得像样的也就意大利面。这三天我白天黑夜一直吃意大利面来着,我又不是意大利人。”

“那下次我去给你做点什么吧。”太好了,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麻美放心了。

“啊,来吧来吧,材料钱和工时费我全包了。对了,我还是想吃和食,卤鸡蛋、炸豆腐、炖竹笋、干烧咖喱饭……好像统统消失了一样!哎呀,今天一定又是意大利面,连汗都变成橄榄油味儿了呀。”

麻美附和着充留笑了,说道:“那我改天再打电话。”说完就要挂电话。

“你什么事?”充留问。

我要和宇田男见面了,他联系我了,周一一点在新宿。我觉得那一天大概、一准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虽然麻美在心里急促地自言自语着,嘴上却平静地说:“没什么,无非想打电话问候你一下。那就再联系。”说完挂断电话。

“这把年纪了,头一回参加联谊会。”裕美子也是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位好像也不知情,麻美松了口气。“这个月有三次。喂,联谊会真开心呢,我活了三十岁,竟不知道有这么开心的事,简直要怨天尤人了。”

裕美子在一家经营杂货的小店里工作,她自己也说,这份工作和学生打工几乎没什么区别。听筒那边传来轻轻的音乐声。她没有敛声屏气地说话,麻美知道可能没有其他店员和顾客。

“那你有没有遇上喜欢的人?”

“没有没有,因为我是极端慎重派嘛。我最近才发现这一点。当天就带回家里这类事,这个年纪已经做不来了。那叫一鼓作气吧,我和那种事已经无缘了。”

莫不是在说卡拉OK练歌房楼梯平台的事?麻美的笑容一瞬间僵住了。

“不过真开心啊,即使碰上不喜欢的人,和男人聊聊天、享受一把女性待遇也非常愉快,仅仅想着有恋爱的可能就让人愉快。麻美你也偶尔来参加一下吧,真的很开心。”

“和泽井联系过吗?”为了换个话题,麻美问道。

“噢,没有没有,不可能有的嘛,刚刚分手。对了,那次派对后你和宇田男去哪里了?”

麻美怔住了,甚至感觉呼吸停止了。

“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麻美勉强地说道。

“有人说一次会和二次会好像都在一起,回来时却没看见你们。”裕美子的语气听起来毫不经意,而麻美握住听筒的手却没必要地使足了劲儿。

“你说有人?谁?”

“噢,邦生还是谁来着?”

“怎么可能去别处嘛。宇田男怎么可能理会我这样的人嘛。”

“倒也是……吧。反过来说,麻美也不可能理会宇田男那种人吧。我也是这样说来着……哟,来客人了,再见,我再给你打电话。”

电话被单方面地挂断,麻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数了好一阵子电话的忙音。雨无声无息地下个不停。没事儿,没人知道,也没被谁讥笑,麻美心里嘀咕着按下通话结束键。发觉靠垫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她站起来去捡。

碰面地点是新宿的书店。麻美提前十五分钟到了,书店门口自然不见宇田男的身影。走进店里,麻美在新刊行的书附近转悠。浏览那一大排色彩鲜艳的封皮,却没有知道名字的作家,然而学生时代那会儿没有自己不知道名字的作家。

莫名其妙地,麻美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寒酸的人。从昨天起,她就感觉选好的衣服——荷叶边衣领的淡蓝色衬衫配黑色八分裤——也土里土气的,打算搭配裤子的黑色浅口皮鞋也让她感觉十分沉闷。如此说来,麻美记起大学时代也是这样的心情。从地方上的女子学校毕业考进大学后,大学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格外华丽夺目。同班的女孩子们尽是由自己陌生的因素组合而成,那是名品专卖店的名字,是饭店或酒吧的名字,是化妆品的品牌,是小说家是电影是音乐,是与男孩子的交往方式。她们挂在嘴边的事物说麻美一无所知也不为过。自己毕业的女子学校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升学型学校,而且自己在那里总是取得上游的成绩,可是这些压根儿无法成为她引以为荣的资本,也丝毫不能证明自己。麻美在来东京一个月后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她凭借与生俱来的毅力和踏踏实实的努力一个一个地去学习她们话题中出现的事物。艺术鸡尾酒是什么?玛格丽特比萨的馅料是什么?“充电”是什么?俄罗斯方块是什么?《芭贝特的盛宴》是什么?VIVAYOU[1]是什么?地下丝绒合唱团是什么?安德烈·塔可夫斯基[2]是谁?阿尔瓦·阿尔托[3]是谁?涩泽龙彦是谁?麻美宛如依然继续着应试学习一般用功地学习掌握,然而那种感觉是学不来的。若是现在,或许可以评价说“行”或“不行”,而当时的选择也依然是“帅酷”或“老土”。A.P.C.[4]的服装搭配MIHAMA[5]的鞋子老土,麻美尚且学习不到这种程度,所以她总是战战兢兢,为自己是否会被别人觉得老土而感到坐卧不安。

结识充留和裕美子是在升入二年级之后。她既不和她们在同一社团,又不在一起学外语,无非是一起上《德意志观念论》这门课而已,所以麻美记不起怎么亲热地聊到一起的。不过在遇到她们之后,她心里着实踏实了。怎么说呢,她们是一群我行我素的人。在麻美看来,她们既不“帅酷”也不“老土”,她们穿着喜欢的衣服,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二十岁以前的麻美以为和这些人在一起就踏实了。二年级暑假前后,总算形成了一个聚在一起的小圈子,除了充留、裕美子、正道、宇田男,还有其他几个时不时露面的人。

二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麻美了解到在那个小圈子里也存在着区别于通常意义上的“帅酷”与“老土”,不是穿什么衣服老土,不是不喜欢西方电影喜欢日本电影就老土,而是某种更加看不见摸不着的分界线,例如:因为正道用情不专就在聚会时哭泣的裕美子,虽然不够帅酷却也不老土;班里或圈子里的聚会之后经常会很快与不怎么认识的男孩子上床的充留也不老土。倘若说有他们判定为“老土”的东西,那就是被固定观念束缚的那类无聊之人,例如:见到女孩子吸烟就皱眉头的男孩子,或者随身物品全都是一目了然的名牌货的女孩子,或者措辞和电视上一模一样的同学。

虽说逃离了“老土”这一分类,与他们走到了一起,麻美却始终有种被独特规定划分在“老土”一侧的感觉,延续至今的畏首畏尾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

对了,宇田男。麻美抬起头,看看表,离见面时间还有十分钟。这家书店会不会摆宇田男的书呢?她凝神看向楼层深处,寻找男性作家一角。很快找到了那种标示牌,人很多,使麻美感到踌躇,但她还是走向里面。看了“さ”栏[6],却没有宇田男的名字。扫过“さ栏其他作家”那排书的脊封,依然没有。怎么会这样?十四年里,书已经从书店里销声匿迹了吗?他曾经那样名噪一时。

或许在其他栏里也未可知,麻美思忖着走向店内。楼层里依然拥挤不堪,满是站着读书和像她一样走动的人。站在推理小说挨着的书架前开始寻找“さ”字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麻美跳起来,仿佛做坏事的人被人逮了个现行一般。回过头来,宇田男站在那里。

“嗨!”

他穿着松垮的T恤和褪了色的牛仔裤,两手空空,双手插在后面的裤兜里。

“啊,不好意思。”

麻美不由自主地鞠了个躬。

“这是干什么?”

宇田男笑了。

走到外面时下起了雨。

“啊,又下雨了,怎么办?”宇田男抬头望着天说道。

“吃午饭?或者看场电影什么的?……”麻美不知所措地问。她不很清楚这种时候男女最开始要做什么。

“吃饭?看电影?真像初中生呐。”

问怎么办的明明是他自己,宇田男却嘲讽地笑了,弄得麻美无地自容,就像二十岁时被人劈头盖脸地给了一句“老土”一样。

“那就直接去旅馆?”

于是她来了句很粗暴的话,仿佛强调这种事无所谓、屡见不鲜、事实上也经常发生一般,用不耐烦的口吻说道。

“嗯,就那样吧。”宇田男俯视着麻美,轻描淡写地笑了,“那就走吧。”

他孩子般握住麻美的手腕冲向雨中的车道,扬手叫了辆出租车。尽管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麻美却还在想多亏早饭吃得晚,还在为这种事感到庆幸。

大学时代的宇田男从一入学就成了名人,大概是因为他模样出众,长得帅气。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衣服,那使他看上去比衣冠楚楚的宇田男更加帅气。许多女孩子说要是他穿上挺括的衬衫或笔挺的西裤保不准会有多土气,麻美也认为的确如此。单是走在哪里都相当惹眼的宇田男注定成为名人是在那一年的冬天。

宇田男在一年级的写作课上提交的小说一经大学发行的《文艺杂志》刊登,立即成为某赫赫有名的文学奖的候选作品。尽管落选了,却有大出版社找他约稿,名字还上了杂志和报纸。许是因为他长相英俊,那些报道可以说必定要大写特写地附上宇田男的照片。出单行本是在宇田男大学二年级时,那本书也好多次成为文学奖的候选作品。尽管无一入围,落选的宇田男却更加声名鹊起。

不消说,那样的宇田男大红大紫,在大学这一弹丸之地尤其炙手可热。这事麻美和裕美子他们都知道。和艺人不同,他的照片再怎么被接二连三地登载,小说家的知名度也不过尔尔。结伴玩的时候,既没有不认识的阿姨找宇田男签名,也没有年轻女孩子惊呼着追上前来。

升入三年级时,宇田男开始着手其他事情,开始起草当时流行的故事性强的广告,和自主乐队搭档出书,为他们提供歌词,逐渐只从事和小说毫无瓜葛的活动。四年级的时候,几乎无人记得他是小说家了。在大家刚刚发觉宇田男着手一件几乎可以充当榜样的事情时,他却又做起了俱乐部的企划。如此过了夏天,他突然不来学校了。

话虽如此,在经常一起玩的麻美他们看来,宇田男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丝毫改变,觉得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男生。他无论是出单行本,还是做广告工作赚到大笔的钱,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慵懒地来上学,叫他去聚会或参加活动也显得不耐烦,但他必定会去,而且一直待到最后。他几乎不谈自己,只是静静地听别人说话。

对麻美来说,宇田男是一个谜。他要做什么?目标是什么?喜欢谁?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谁?她一无所知。他经常和麻美他们从未见过的女孩子一起走在校园里。她也搞不懂那些每次都是不同面孔的女孩子是他的恋人还是朋友。就算喝醉酒的充留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他也只是嘿嘿笑着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只要有他在,场面总是生机勃勃。对于只是普通学生的自己那些人来说,宇田男已经是一个人物了。和那样的他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有一种错觉,觉得似乎连自己也变成了人物一样的特别学生。麻美常常想,在弹丸之地的大学里,在狭小的圈子里,“帅酷”与“老土”之间不容置疑的基准弄不好就是这个神奇男生创造的。

那样一个宇田男此刻却和自己同处一室,这令麻美感到匪夷所思。“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宇田男说。他带麻美来的是新大久保的情人旅馆。宇田男极其自然地喝冰箱里的啤酒,冲了个澡后,又让麻美去洗,在床上冲着从浴室里走出来的麻美招手。

在自己上方的宇田男把手伸到枕头上的时候,麻美一下子没弄明白他在找什么。当宇田男用孩子样的动作撕开包装时,麻美总算意识到是避孕套。

不必用避孕套,我不会怀上孩子。

她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麻美看着天花板的镜子里面躬着背套避孕套的宇田男的后背,而后将视线移到宇田男的脸上,他正以惊人的、认真的表情套那个东西。麻美情不自禁地要哭,她将规矩与爱情完美地混为一谈。

“肚子好饿。”

再次去冲淋浴的宇田男穿着内裤从浴室里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说。这副模样的宇田男看上去完全是个孩子,这令麻美吃了一惊。只有这个人忘记长大了,她半是认真地想。

“去吃饭吧。”麻美说。待会儿给智发个短信好了。

“噢,去吧去吧。这附近有家一级棒的韩国料理店。喂,能吃辣的?”

“嗯,非常喜欢。等我一下,我也冲一下。”

麻美握着手机走进浴室,靠在洗手盆上给智发短信:“和裕美子一起吃饭,晚上请你自己看着吃。”“明白(奇怪的图形),冰箱里有吃的吗?”

麻美心烦意乱地回了短信:“有什锦米饭和前几天剩的饺子,饺子是生的,吃的话煮成水饺吃吧。好像还有冷冻春卷或是炸肉饼。”按下发送键,她急急忙忙地进去洗澡。因担心留下气味,她既没有用洗发水,也没用香皂,单只是匆匆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收到了智的短信。

“那我就用春卷和饺子做顿中餐吧。你吃什么?”

本打算不予理睬,可总觉得于心不安,所以还是回了短信:“可能是韩国料理,我会尽早回家。”又收到回复:“好的,慢用哟。你们俩好久未见了吧(这里又是奇怪的图形),我随便吃点就先睡了。”心急火燎地擦干身体穿上内衣,描眉毛,涂口红。“谢谢,那你就先睡吧。”发完短信,她弯腰拾起衣服穿上,又响起收到短信的嘀嘀声,麻美叹了口气打开翻盖。“OK,就这样吧。听说明天还有雨,真讨厌呐(在麻美看来像是哭脸的图形)。”麻美心想,再回复的话他还会回过来吧,到此结束吧。她合上翻盖,脸凑近镜子查看两边的眉毛。

情人旅馆的房间和走廊都没有窗户,让人觉得像是深夜,可前台挂着的时钟指针指向四点。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头也不抬,事务性地报上费用。本以为宇田男肯定会付钱,他却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显示空房间的电子显示板,麻美赶忙掏出钱包付上钱。

“就在附近,跑过去吧?”

走出情人旅馆的自动门,宇田男和刚才一样握住麻美的手腕跑起来。出了小巷是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店铺的霓虹灯反射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汽车卷着水花往来穿行。

“那地方的土豆豚骨砂锅棒极了,我觉得大概算得上东京首屈一指的了。”

宇田男边跑边回过头来吼一般地笑着说道。麻美并不晓得土豆豚骨砂锅是什么,却依然喊道:“嗬,太好了!”跑在前面的宇田男的T恤转眼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肩胛骨凸出圆弧状,看上去依然像个孩子。麻美穿梭着跑在打着红色或藏蓝色雨伞的行人间隙中,溅起的雨水将浅口皮鞋湿了个透。

“那儿,那儿。”宇田男指着拐过路口前面的白色灯光说道。

“哇!”回头看着麻美,宇田男大叫道。

“什么?什么呀?”麻美问。

“文胸透出来了。太危险了,赶紧!”

宇田男松开麻美的手腕,朝着白色灯光飞奔起来。麻美抱着包挡住前胸,也加快了脚步。她边跑边笑起来,莫名觉得滑稽得不得了,笑仿佛气泡一般一串一串地漾出,无休无止。看着溅起透明水花奔跑着的宇田男的背影,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毫不相干的一幕。

是豌豆,从豆荚里剥出来的淡绿色的大粒豆子,堆放在厨房台面上的数粒豆子。那是什么?她一边为这恣意浮现的情景感到纳闷,一边追随着宇田男跑进饭店里。饭店里空空荡荡,白亮亮的灯光下面,店员们惊讶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他们在靠里面的桌子旁边面对面坐下。

“生啤两个。”宇田男对店员说完向麻美确认道:“喂,你能喝的吧,段田?”麻美把挎包抱在胸前笑了。理所当然地先要酒的男人让她觉得亲切,同时段田这一旧姓也让她觉得亲切,所以她笑了。是啊,她想起自己原本叫段田麻美。

当啤酒杯无谓地碰在一起时,麻美蓦然记起刚才的情景从何而来了,那是那个说去参加同学聚会却一去不返的陌生女人丢在厨房台面上的豌豆。虽然她并没有见过那一幕,那却仿佛是自己丢下的东西一般鲜明地浮现在麻美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注释

[1]日本走在流行尖端的时尚品牌。

[2]著名俄罗斯导演。

[3]著名芬兰籍建筑师。

[4]法国服装品牌,倡导简约时尚的理念。

[5]日本鞋子品牌,1923年创立于横滨。

[6]日语中,“佐山宇田男”中“佐”的日语发音是“さ”。